叶汝真知道风承熙绝不会真把自己喝成这样,猜他大约是装醉逃席,便配合着他愠怒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娘子别生气,我没有喝多,我就喝了……”
风承熙把脑袋搁在叶汝真肩上,拿手比划出小小一截,“……一点点……就一点点……”
果然知府同着崔复还有两名县令提着酒壶找过来了,这几人倒真是喝得醉醺醺的,尤其是崔复,嘻嘻哈哈说太守还在等呢,要拉风承熙回去。
“跟你说多少次了,再喝成这副德性就别进我家门!”
叶汝真板着脸教训风承熙,说着对知府等人笑了笑,“各位大人请问吧,他喝多了,我带他回去。”
正要走时,后院一阵喧哗,只听得太守夫人大喊:“快,快拦住她!”
太守夫人是续弦,相较于头发花白的太守大人来说,十分年轻。随着她惊慌的语气,一名女子跑了出来。
“天使在何处?”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年纪,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两只手瘦得像鸡爪似的,直往前伸,“天使在何处?!”
“天使在那儿啊!”风承熙迷迷瞪瞪地往崔复那儿一指。
一般天使是指天子直接派出的使者,像崔复这样衔差而出的其实算不上,太守等人称他为“天使”,只是客气,崔复自己也不敢认领。
但这女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一般,扑到崔复面前跪下,死死抓住崔复的衣摆。
“天使大人在上,请救救萧家,救救我侄儿,救救我爹爹!他们活不了了,有人要害他们,想要他们的命!”
前厅太守的长子傅森过来,喝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快把少夫人扶回去!”
后院追过来的下人也到了,七手八脚把女子拉走,女子哭嚎挣扎,口里直嚷救命。
忽然间,女子的身体抽搐起来,四脚痉挛,口吐白沫。
旁边的仆妇显然早有经验,拿木棍横塞在女子的口中,按住她的手脚以防她伤人伤己。
叶汝真刹那间知道她是谁了。
她是蜀军右将军萧宏的女儿,太守的长媳,萧月。
太守傅振生与萧宏是几十年的好友,早年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也许是萧宏手上的杀孽太重,萧家子孙身上都有这种怪病,好在傅家并未嫌弃,依旧将萧月娶过门,好生照料。
萧月据说膝下并无所出,也很少出来露面,叶汝真只知道她有病,却不知道她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
傅森向客人们赔罪,请客人们入席。
风承熙八爪鱼似地扒拉在叶汝真身上,叶汝真便以他喝多了为由,先行回家。
文鹃帮着叶汝真扶风承熙上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风承熙立即坐正来,唤住准备下车的文鹃:“文姐姐请留步,我有事想请教。”
白氏已经告诉了文鹃,郗明德并非姑爷,而是皇帝密使,文鹃立即上了马车,“请大人直管吩咐。”
风承熙想问的是萧月的事。
叶汝真也好奇:“我原以为傅少夫人只和怀英一样是痫症,怎么瞧着神智竟也不清楚?”
文鹃道:“这位少夫人好像是萧家的事情闹出来之后,太守府里大夫就进出得十分频繁了,想来本身就有点毛病,再被事情一激便恶化了吧?”
叶汝真皱眉:“怀英那事是真的吗?”
“咳,”风承熙低咳了一声,“怀英是谁?”
右将军萧宏一生征战沙场,三个儿子悉数战死,除了留下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孙子。
这独孙便是萧怀英。
萧怀英自小生得单薄,又有痫症,手不能提枪,读了书也没法赶考,便一直闲居在家。
萧怀英的母亲宁氏倒是个厉害妇人,手底下开着蜀中最大的布庄,每年的蜀锦上贡都是从她家的选出。
既有萧宏的脸面,又因着和太守府沾亲带故,萧怀英便在织造署领了个织造提调的差事。
叶汝真离开蜀中去京城之前,就听说宁氏的蜀锦铺子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做出来的蜀锦成色不佳,被织造署的监管太监打了回来。
不过叶汝真一直当这是流言,毕竟宁氏的蜀锦有多年的口碑,即使有一两批货不够好,拿回来重做便是了。
“少爷有所不知,萧家那少爷而今已是声名狼藉,不知传出多少腌臜事来,他们不单自家的蜀锦不好,还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的事就不说了,他不是一直病病歪歪么?以前人们都说萧将军杀孽重,所以子孙福薄,可原来啊,他是……”
文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压低了一点声音,“……他是与诸多女伎有染,掏空了身子。”
叶汝真震惊:“这不可能!他去乐坊连酒都不喝的,看看歌舞就回了。”
“所以咱们都是被他骗了,他在乐坊里规规矩矩的,回家便派人把女伎暗暗带过来,两个月前悦香楼的宛宛姑娘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伙才知道。”
文鹃说着叹了口气,“世上的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少爷在蜀中时还与他交好。想当初他母亲还想把小姐许给他,我就说呢,他们家好歹有军功在身,实打实的上等人家,若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会求到咱们这种商户人家来?当初还只以为他是身子骨不大好,没想到这人是身子和心肝一起都坏掉了。
还有,少爷可能不知道,老夫人带着小姐去京城的时候,小姐特意还上门辞行,结果怎么着?人家根本连门都没开,只说一句身体不适就把人打发了。人还没走,茶就凉,可见真是天性凉薄。”
文鹃显然是对萧怀英存了一大肚子怨气,一口气发泄完了,方继续告诉两人,眼下哪怕是有太守相帮,萧家的真面目也是捂不住了,差不多是人尽皆知,都说萧怀英早晚要下狱。
萧月大约便是因着这件事才受了刺激,病情加剧。
“但说实话,太守大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萧怀英都恶名昭著了,太守大人还按着不发落呢。”
文鹃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下车之际,道,“郗大人要查,只要把萧怀英送进大牢,然后把萧家查个底朝天,一准能查清楚。”
文鹃并非爱摆弄口舌之辈,连她都这样说,显然是罪证确凿。
可在叶汝真的印象中,萧怀英文文弱弱的,眼神却甚是清明疏朗。
虽说因为男女之分,未能深交,但白氏和宁氏是同一种人,惺惺相惜,连同后辈也时常见面,在叶汝真心里,萧怀英就像是半个兄弟。
“文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多得是鬼蜮小人,却披着道貌岸然的君子皮。”
风承熙开口道,“你也莫要难过,为那样的人难过不值得。”
叶汝真道:“不行,我明天得去瞧一瞧。不自己亲眼看一看,总归是不能安心。”
“明天要去织造署。”风承熙道,“有什么好看的?你都说了文鹃不爱摆弄是非了,她说的能有错吗?”
“那不一样,就拿您来说,明明比谁都聪明。外头不也是把您传成昏庸无能之辈吗?”
叶汝真自觉这话说得很中肯,风承熙的声音却凉了下来:“他和我能一样吗?”
顿了顿,又问:“你从前跟我说过有个朋友气急了就会撅过去,说的就是他吧?”
叶汝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嗯”了一声。
“他还向你们家求过亲?”
“嗯。”
“嗯”完才觉出风承熙的语气不大对,然后才想起这位可是觊觎着“真真”的人,当即道,“怀英是萧家独孙,不可能入赘。宁夫人原也是随口一问,外祖母把话挑明,这事便揭过去了。”
风承熙“哼”了一声:“眼光还挺好。”
然后又道:“你跟他交情很好?唤袁子明都是‘袁兄’,怎么在他这儿直接就叫‘怀英’了?”
“……”叶汝真,“因为他比小我三个月。”
风承熙寻不到错处了,但心里头有股子气,怎么着都不得劲,再加上酒气渐往上涌,脑子里有点晕晕荡荡的,舌头好像也不大听使唤,“那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叶汝真心说我敢吗?
但她也看出了风承熙此时有几分歪缠,便反问道:“您也比我小吗?”
风承熙更不悦了:“我是有多老?您什么您?”
叶汝真不跟他一般计较,改口:“那你也比我小吗?”
“娘子……”风承熙的脑袋从车壁上挪过来,重新往叶汝真肩上搁,“你也叫叫我的名字吧。”
叶汝真:“明德。”
“不是这个。”风承熙往她这边拱了拱,口齿益发缠绵,“叫我的名字。”
帝王的名字为天下所讳,哪怕是写出来都是大不敬,何况是叫?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敢。”
风承熙极为不满:“夫君也不叫,名字也不叫,你这娘子怎么当的?”
他的脸离叶汝真极近,吐息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叶汝真越听越觉得他不大对,拿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只觉得一片滚烫。
“……你不会真喝多了吧?”
风承熙显然是觉得她的手凉凉的甚是舒服,一把按住了不让松开,哼哼唧唧道:“他们的酒不对,太烈了,摆明就是想灌醉人好套话……”
叶汝真失笑了一下。
蜀中地近南疆,南疆的烈酒在蜀中甚受欢迎,宫中那些醇柔的御酒跟这些比起来确实就跟糖水似的。
叶汝真待要去拿水壶,手却被风承熙抱得紧紧的,“你松松,我给你倒杯水喝,会舒服些。”
风承熙的脸赖在她的手上,“……不要。”
“郗大人,听话。”
“……”
“郗兄?”
“……”
叶汝真低头看看他已经半闭上的眼睛,想了想。
“……风承熙?”
他抬起头,顺从地看着她,眼睛里好像有一丝欢喜,有一丝新奇。
“你是叫朕吗?”
叶汝真:“……”
连“朕”都出来了,可见是真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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