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鹃至晚方回,神情有些苍茫。
张家已经落锁,一个人都没有,门上积满灰尘。
只是她清明才见过张伯,无论如何都跟出家已经两年的悟明和尚搭不上关系。
文鹃精明能干,做起生意来风风火火,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此时整个人却像是纸片糊成的,风一吹就能倒下。
她轻声道:“他走了,伯父也走了……他们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
叶汝真和她情同姐妹,习惯性便想去抱抱她。
只是手还未搂上去,后衣领就被风承熙拎住,扯到了身后。
叶汝真:“……”
风承熙向文鹃道:“若是信得过,张家伯父的下落,我会派人去探查。一旦有了消息,即刻就告诉你。”
这句话对于文鹃来说不异死而复生,她异常感激,想要给风承熙跪下。
风承熙拦住她,宽慰了几句,让她回房好好休息。
叶汝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她的家人好像都甚有耐心,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
只是文鹃刚走,风承熙便回过头来,脸色不豫:“真当自己是真真啊?男女有别知不知道?是能胡乱抱的吗?”
叶汝真解释:“文鹃姐姐就跟我的亲姐姐没差别……”
“那也不成。”风承熙的语气甚是不满,“谁家姐弟抱来抱去的?”
叶汝真:“……”
我又没抱你姐妹,你这么大气性干嘛?
叶汝真只是小小的中暑,歇了两天便重新生龙活虎了。
此时江州的知府也得知了消息,带着人赶到观音庙,请风承熙三人到府衙做客。
崔复是监察御史,走访江州府衙本就是职责所在。
但叶汝真以走亲访友为由,谢绝了知府。
其实这是风承熙的意思。
一旦住进了府衙,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崔复虽然爱抱大腿,但办事却是颇为神速,入住江州府衙的第二天便去查访了林家的布庄。
林家布庄的主人是林敬的弟媳莫氏。
林敬的弟弟林泰正是当初在青云阁里被风承熙当场罢免那位林侍郎。
只是这林侍郎挺倒霉,就在前两天,下雨滑了一跤,摔断了腿,而今到处请大夫,躺在床上出不了门。
叶汝真默默地看了风承熙一眼:“……”
这可真摔得有点巧了。
风承熙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让崔复接着说。
崔复自从知道陛下宠信的叶郎君关注此事,便是巨细无遗,事事都向风承熙禀报,接着一五一十把林家布庄的情形道来。
一切和杨公公说的差不多。林家布庄的料子确实不坏,崔复随莫氏去了仓库,库房里几乎每一匹都有杨公公手里那匹成色。
崔复还甚至拐弯抹角地打听到,莫氏和宁氏是表姐妹,两人织锦的手艺师出同源。
只不过宁氏背靠萧家,家大业大,所以独占鳌头,风头无两,莫氏则是性子贞静,一直只在江州做些熟客的生意。
“看来此事差不多已经查明了,只是这中间碍着萧大将军的面子,以及太守大人的人情,所以才一时无解。”
监察御史只有监察之权,并没有裁处之权,只是这折子如何写,是揭露宁氏布庄的欺行霸市,还是维持住萧宏的门面,却是两难。
这也是崔复什么都告诉风承熙的原因,这样才能从风承熙的意思里看出叶郎君的意思。
“不知郗兄觉得该当如何?”
风承熙听归听,问到关键时候,便只推说自己是陪娘子回门的,这些事都不懂。
崔复也没法子再问下去,便约着风承熙去拜访林敬。
风承熙等的便是这句话。
第二日一早,两人去了一趟林府。
叶汝真在客栈焦急等待。
虽说男大同样有十八变,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林敬人虽老,眼未花,愣是瞧出点端倪,那风承熙只怕就有杀身之险。
一直到下午,风承熙和崔复两个人醉醺醺地回来了。
叶汝真一闻见酒气就胆战心惊,风承熙上回耍酒疯的模样可是历历在目。
崔复舌头都大了,被随从扶走之前,嘟囔道:“过、过两天瑞王别院的雅集,郗、郗兄可别忘了!”
风承熙含含糊糊应了。
叶汝真扶着他进门。
“娘子……”风承熙整个人没骨头似地赖在她身上,脑袋在她颈边拱来拱去,“娘子好香啊……”
叶汝真吩咐人准备热水和醒酒汤,然后把风承熙往床上一扔。
“哎哟,”风承熙立刻委屈地叫唤起来,“娘子这么大力气,弄疼我了,快来给吹吹揉揉……”
叶汝真朝天长出一口气:“戏省着点儿演行不行?”
风承熙脸上的娇嗔不见了,拿了个枕头过来舒舒服服靠在上面:“唉,叶卿太聪明了,一点都不好玩。”
叶汝真心说你真当我傻呢,崔复还唤你郗兄呢,显然没有醉到上一回的地步,怎么到我这儿就来精准发疯了?
不过风承熙虽然眼神还清醒,脸上却是面若桃花,身上的酒味更是浓重得不行,“你喝了多少?”
“还好啦,”风承熙懒洋洋道,“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在一条沟里连栽两回?酒没喝几口,大多都洒了。”
叶汝真一面开了箱子给他找衣裳,一面道:“林敬没认出你来?”
“真认出了我,他和崔复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话依然是懒洋洋的,叶汝真却听出一丝寒意,他带在身边的随从皆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屠灭毫无防备的林家易如反掌。
“你都派人打断了林泰的腿,为什么不对林敬下手?”
以郑硕的本事,寻个月黑风高之夜,把林敬大卸八块也不成问题。
“这话说得,我成什么人了?”风承熙慢慢地道,“当年承蒙他悉心教导,哪能让他一死了之?自然要好好报答恩师一番才是。”
“你打算怎么报答?”
风承熙笑了,“这嘛,还要靠叶卿帮忙。”
叶汝真一愣,她连当幌子都被嫌弃了,还能派别的用场?
“叶卿一路来辛苦了,朕决定好好犒劳一下,今晚就让叶卿重回温柔乡。”
入夜之后,叶汝真换上了男装,和风承熙坐上马车。
江州不似锦州热闹,更比不上京城繁华,沿街亮的灯笼不多,偶尔才划过一道流光,透过竹帘照进车内。
每一道光亮划过,都照见风承熙眸子炯炯。
他一直在看她。
叶汝真终于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要不我还是去买一身吧?”
没有女子上乐坊的道理,她原是图省事,直接从衣箱里翻出一身就穿。
穿上才发现,风承熙的身量比她要高一些,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有些偏大,不合适不说,还容易踩着衣角把自己绊倒。
只是她正要脱下,却听风承熙道:“就这么穿。”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看着男装的叶汝真,神情异常专注,“好久没看见这样的叶卿了。”
叶汝真很想默默地回一句“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风承熙也不知是哪个筋搭错了,在屋子里不错眼地盯着她就罢了,上了马车竟然还像是瞧什么稀罕物件似的,看个没完没了。
“这身就很好。”风承熙道。“我想起最初见你的样子了,你当时穿着官袍进来,衣裳是青绿色的,腰带是青金色的,我当时便眼前一亮,心道,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
叶汝真不由也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风承熙的情形。
那时他高高在上,一身龙袍辉煌肃穆,容光却似冰雪一般,每根眼睫毛都带着一丝凉意。
而今人还是这个人,那点凉意却是不知全跑哪里去了,此时歪着头看着她,笑道:“这般俊俏的小郎君,一会儿去天香楼,可就成香饽饽了。”
叶汝真:“……”
人应该是越长越稳重,这位陛下相反,越长倒越轻佻了。
天香楼是江州最大的一间乐坊。
但凡是像样点的乐坊,外加有点名气的女伎,都休想第一次就见上面。
但今夜两人是个例外。
先是风承熙砸出了大把的银子包下整座乐坊,然后是叶汝真一曲新词,请动了此间的花魁蕴娘。
叶汝真:好险从哥哥那儿背的几首还没忘。
不过见花魁原比见旁的女伎更难,一阙新词就能请动,叶汝真还是觉得轻松得有点意外。
蕴娘挽着堕马髻,眉心贴着金箔花钿,身姿轻盈,眼波流转,意态撩人。
她一进来,盈盈眼波便落在了叶汝真身上。
“叶郎君,别来无恙?”
风承熙望向叶汝真,笑道:“叶兄果然是交游广阔,在江州也能遇见故人。”
说着凑近一点,展开折扇挡住,耳语道:“认识更好,务必要将她拿下。”
叶汝真一脸呆滞:“……”
哥,请问天下有你不认得的女伎吗?
蕴娘上来把酒,款款道:“当初京中一别,实不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郎君一面。这一杯,敬天意将郎君送到奴家面前。”
说着,仰首满饮。
叶汝真表面镇定地同饮了一杯,实则心中打鼓。
看来不单是认识,交情还匪浅。
这下别说买动蕴娘帮忙,自己的身份都快盖不住了。
整座乐坊的女伎都在二人身边服侍,只将叶汝真最近的位置留给了蕴娘,蕴娘竟未入席,直接半挨在叶汝真的案席旁,取过了小女侍手里的酒壶,做起斟酒的差事来。
叶汝真连忙道:“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
蕴娘玉颜宛转,将一张桃花面搁在了叶汝真手上,水盈盈的眼睛,痴痴地望向叶汝成。
“当初在青云阁中,奴家不就是这么服侍郎君的吗?三年来,也只有在梦中,奴家才能再为郎君斟酒,今日灯下相逢,奴家只恐是自己做梦。”
蕴娘是从京城来的,在江州一向高他人一等,众女伎从未见过她这般做低服小的姿态,惊异之余,纷纷识趣,邀请风承熙去大堂看歌舞。
这是要把雅间让给蕴娘二人的意思。
叶汝真十分心慌,下意识求救一般望向风承熙。
然后才猛然想起,风承熙办事,向来是只求结果,不择手段,只会让她从了蕴娘,以保事成。
风承熙却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蕴娘搁着的那只手上,格外深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蕴娘不单是将脸搁在叶汝真手上,还一手轻劝拉住叶汝真的袖角,宛转之态,铁石人也要心动。
叶汝真将心一横,只得硬着头皮装下去,把声音放轻柔了,道:“蕴娘,快起来,这三年来一向可好?”
蕴娘正要说话,忽见女伎们皆被风承熙挥退,雅间内很快只剩下三人。
风承熙往桌上放了十张银票,每一张皆是五百两面额。
“我二人有一件事情要请姑娘帮忙。这是酬金。”风承熙向蕴娘道,“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为姑娘脱去教坊之籍,还姑娘自由之身。”
“叶郎君在此,无论要奴家做什么,奴家都心甘情愿,分文不取。”
蕴娘将银票往回推了一点,只望向叶汝真,“只要……叶郎君今晚留下来。”
叶汝真为着显出熟人的亲切,脸上笑意甚浓。
实际脸都快笑僵了,内心只有一句话:
……不要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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