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是我!”
叶汝真认出了府兵的首领都尉杨劲,“我们就是来看看怀英。”
萧宏身为大将军,按例可以拥有一百员府兵,但萧宏常说军人服役乃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不是守在萧府,因此府兵大多是随他留在军中,平时只有二十来人常驻萧府。
这些人平日里和寻常家丁没什么分别,此时今日却是铠甲森森,长/枪锐利。
杨劲:“少爷不见客,叶姑娘请回吧。”
“这是我夫君。”叶汝真一把把风承熙拉到面前,“夫君,这是杨叔,快叫人。”
风承熙只听得“夫君”二字,不知怎地,骨头就了酥了酥,端端正正一躹到底:“晚辈见过杨叔。”
叶汝真从未见他把礼行得这么周正,心里头吃了一惊。
杨劲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扶人,然后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枪,脸色一阵不自然。
叶汝真又问道:“杨叔,你看他生得俊不俊?”
风承熙珠冠玉带,风采照人,对着这般口貌,杨劲实在很难说得出“不”字,点头道:“俊得很。”
他这一开口,肃杀气氛顿时消去不少,叶汝真又道:“怀英以前跟我说好的,若是寻到可心的夫君,就要带过来给他瞧瞧。我如今寻到了,当然要带过来给他看。杨叔,你就放我们进去吧。”
杨劲看着面前女孩子明丽的面庞,想起从前,每逢白氏祖孙上门做客,少爷总是比往日显得高兴些。
杨劲撤回枪,府兵的包围圈让开:“去吧。”
白氏和宁氏虽然年纪上差着辈份,身份上也有官商之别,但性情相近,又都是早年丧夫,自己一手拉扯孩子一手做买卖,因此一向很说得来,两家时常走动。
叶汝真很熟悉萧府,经过花园的时候,发现庭中花木开得肆意,地下也长出了不少杂草。
叶汝真忍不住轻声道:“那盆罗汉树是怀英素来最喜欢的,而今都半枯了。”
风承熙望过去。
已是夕阳西下,那只盆景沿墙而立,占据园中最好的位置,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枯了的半边倒像是开出了片红花。
萧怀英的屋子在花园南面,侍女抚青是萧怀英房中的大丫环,迎出来的时候眼圈微红,像是哭过。
叶汝真低声问:“怀英又发病了吗?”
“倒不是。是我想让少爷出去见一见姑娘,少爷不肯。现在杨叔能放姑娘进来,再好不过了。”
抚青说着,微微笑道,“还未恭喜姑娘觅得佳婿。”
“抚青。”屋内传出声音,“我说了不见,便是不见,让他们走。”
声音并不大,微带一丝虚弱。
抚青担忧地望着叶汝真。
叶汝真安抚地拍拍抚青的肩,走了进去。
屋内一切如旧,只是花架与几案上再没有了各色盆景,药气在屋内浮动,萧怀英半靠在床上,身形削瘦,一脸病容。
“怀英。”
叶汝真轻劝唤了一声。
萧怀英望向叶汝真身后的抚青:“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是我硬要进来的,杨叔都拦不住我,何况是抚青?”
叶汝真道,“你从前说过,我成亲的时候,你有一份大礼送我,现在我已经成亲了,你的礼物呢?”
她的语气轻松,神情如常,一如从前那些过来窜门的日子。
萧怀英一向拿她没什么办法,无声叹了口气,命抚青开了箱子,捧出了一只锦匣。
锦匣不大,但很是沉重。
叶汝真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黄澄澄的金碗,里面满满一碗玛瑙做的樱桃,足能以假乱真。
叶汝真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是这个啊。”
萧怀英淡淡道:“礼送了,你可以走了。”
叶汝真把风承熙推过来一点:“怀英,这是我夫君。”
风承熙从踏进房门起,心里便窝着一团说不出来的闷气,然而这声“夫君”一叫,风承熙那口气忽地就飘然远去。
他甚是和蔼地道:“萧家弟弟,在下姓郗名明德,你唤我一声‘姐夫’便好。”
“……”叶当真赶紧道,“他是御下密使,专门来查看蜀锦之事。怀英你有什么内情直管说出来,他会替你做主的。”
萧怀英静了静:“看来真真你嫁得不错。”
风承熙揽住叶汝真的肩头:“承萧家弟弟吉言,那是自然的。”
叶汝真:“……”
“没有什么内情,外头的人骂得都对。”萧怀英道,“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这事用不着你们管。”
他的神情与声音皆十分平静,叶汝真不由问道:“是不是萧将军已经有法子了?”
萧怀英笑了一下,然后道:“是。祖父早已想好怎么做了。”
叶汝真顿时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萧家只有萧怀英这么一根独苗,萧宏无论如何也会保住他。
风承熙忽然道:“娘子,你先去外面等为夫,为夫有些话要问萧家弟弟。”
叶汝真知道他是为了蜀锦一事,便带着抚青一起离开。
房内静了一会儿,萧怀英道:“郗兄既是密使,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我无话可说。”
风承熙:“你喜欢真真,是吗?”
萧怀英慢慢地道:“我若真是喜欢,就没有郗兄什么事了。”
“这锦匣明明是放在箱子深处,棱角却微微起了毛边,想来是有人经常摩挲。那位侍女的眼睛很像真真,声音也有几分相似,不会单纯只是巧合吧?还有,你明明比她小,为什么一点规矩都不讲,不唤叶家姐姐,而要唤她的名字?”
当然,最重要的风承熙没有说出来——从叶汝真走进房中第一刻起,萧怀英的视线就没有落在过旁人身上。
萧怀英背脊僵硬,沉默良久,最终道:“郗兄请放心,在真真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儿时伴她长大的兄弟,你才是陪她一生的人。”
风承熙拖了把椅子过来,在他面前坐下:“嗯,我知道,就冲你因为身体有疾终止了这门婚事,也冲你不想连累真真所以一个劲儿赶她走,姐夫我认你这个弟弟。”
“……”萧怀英忍不住道,“你查过我?”
“这还用查吗?你是将门之后,原该同官家小姐结亲,但因为身上有病,所以退而求其次,愿意求娶商贾之女,若真是有意做成这桩婚事,白氏能说拒就拒?”
风承熙道,“好了,现在将冤情如实禀来,我自会还你公道。”
萧怀英的目光透出一丝讶然。
方才叶汝真在时,风承熙仿佛一只花枝招展的大蝴蝶,又像一只紧紧偎在主人身边的大狗,此时叶汝真不在,风承熙身上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那是一种久居上位的人自然而然便拥有的威压。
“你为何相信我有冤情?”
“因为他相信你。”风承熙答得再自然不过,“既然他信,那我便不妨先站在你这边。”
萧怀英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低声道:“可是没有冤情。我说过了,一切都是我的命。”
风承熙:“萧怀英,人若要他救,须得先自救,懂吗?”
萧怀英轻声道:“我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如此正是顺应大道,让尘归尘,土归土,救来做什么?”
风承熙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郗兄,”萧怀英道,“能否让我和真真再说几句话?几句便好。”
半刻后,房门外,抚青一脸无语地看着风承熙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抚青忍不住道:“郗公子,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风承熙道,“我家娘子在里面,万一那小子做些什么,我好冲进去救人。”
抚青:“……”
声音隐约传进房内,叶汝真嘴角抽了抽。
她完全可以想象抚青的表情,抚青很可能认为她给自己招了个傻子。
屋内一片安静,萧怀英说是有话要说,但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无声地望着叶汝真,目光一如从前那般宁静温和。
“怀英?”
“真真,你还记得你一次来这里,是几岁吗?”
叶汝真记不太清了:“六岁?七岁?”
“是八岁啊。”萧怀英道,“老夫人和母亲在花厅里说话,让下人们带咱们去花园里玩儿,你抬手就折了祖父精心养了十年的罗汉松。”
叶汝真笑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杨叔差点儿就要拿枪捅人了。”
萧宏闲暇唯一的爱好便是侍弄盆景,萧怀英这项爱好便是跟着萧宏学的。
萧怀英脸上露出来了微微的笑容:“我当时吓得要死,但你却半点不怕,还跟我说,这世上的花本来就是开给人看的,果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树当然也是给人玩的啦。”
叶汝真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了,“哈哈哈,因为在我家确实是怎么折都没事,我哪里知道自己动了萧大将军的心肝宝贝。还好萧将军宽宏大量,并没有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从那以后,我既盼着你来找我玩,又怕你来找我玩。”
叶汝真讶然:“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若是当着你的面发病,你就再也不来了。”
“胡说,我可没带怕的。”
“是啊。”萧怀英眸子里闪动着清澈至极的温柔,“你的胆子可真大。”
叶汝真和风承熙离开萧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
叶汝真坐在马车上咕哝:“真小气啊,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留我吃顿晚饭。”
还不让走正门,只偷偷摸摸开了道后门给他们走。
“你说萧将军到底有什么安排?”叶汝真问道,“是不是在萧将军眼中看来,这就是小事一桩,根本没放在心上?”
风承熙没有回答,只瞥着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锦匣:“他为何送你这个?成亲送玛瑙樱桃,是蜀中习俗吗?”
叶汝真笑着告诉他:“不是,这是有一年他来我们家玩,我给他摘了一碗樱桃,他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得了我一碗樱桃,将来要送我一碗用玛瑙做的樱桃,我就说那还得是金碗才行。”
风承熙眼皮跳了一下:“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小子原来那么早就动了念头……”
叶汝真虽说是不怎么读书,到底被白氏押着在私塾里念完了《诗》,知道他想岔了——,正要解释,忽然见他脸色一变,盯着她道,“等等,樱桃是你摘的还是真真摘的?”
“自、自然是我摘的,不过是真真端给他的。”叶汝真连忙找补,“都是小时候开玩笑嘛,没想到他真的说话算数,备好了金碗樱桃。”
风承熙直到下马车时还甚是不悦:“可我都没吃过你摘的樱桃。”
“那不是没赶上时节嘛。”
“樱桃树还在吗?”
叶汝真指给他看,“喏,那棵就是了。”
一株大树挺立在院中,绿叶满枝,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要是早来两个月,上头就结满了果子,红里带黄,跟这个一模一样。”
叶汝真的声音充满了怀念,“可好吃了,我和外祖母都觉得,家里这棵樱桃比京城的好吃一百倍。”
她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踏了台阶,才发觉风承熙没有跟上来。
风承熙站在树下,仰着望着高大的树冠,晚风吹动他身上的莲青色纱袍,上面的银线刺绣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着水一般的光泽。
“我有点嫉妒那位弟弟了。”风承熙轻声道。
叶汝真忍不住笑了:“不就是一碗樱桃嘛,等明年这樱桃结了果,我摘一篮子给你,好不好?”
风承熙没有答话。
他嫉妒的,并非单纯是那碗樱桃。
还有叶汝真那漫长的、清澈如溪流般的少年时光。
他永远无法得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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