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内。
抚青扶着萧怀英,小心地喂他喝药。
叶汝真守在旁边,接过空药碗,递上水杯。
萧怀英喘息了片刻,开口:“你何苦要蹚这趟浑水?”
“蹚都蹚了说这个?”叶汝真道,“王阿福的死我夫君定会查清楚,你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萧怀英慢慢地笑了一下,笑容很虚弱:“你对你那夫君,倒是有信心得很。”
“那是自然。”叶汝真道,“他虽然说话能气死人,但办事还是十分靠谱,信他准没错。”
“……我说话怎么就气死人了?”
风承熙负手走了过来。
叶汝真立即便道:“没有没有,夫君说话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
风承熙原是板着脸的,听了这话,不知怎地果然就和颜悦色了起来,想板都有些板不住,干脆直接说正事。
太守已经受了刘氏的状纸,萧怀英暂且住在牢房内,待查明王阿福的死因后再行论处。
天热,尸体即使置于冰窖也放不了多久,此事须速战速决。
萧怀英静静道:“你既然已经去见过我祖父,为何还要救我?”
风承熙只问他:“你想不想活?”
萧怀英一时怔住。
“你想。越是活得艰难的人,越知道活着多么可贵,也就越想多活些时候。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风承熙道,“想活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风承熙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空茫,叶汝真留意到了。
来蜀中之后风承熙的心疾再没有犯过,以至于让叶汝真差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病人。
萧怀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一切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的。
正是每年的蜀锦入贡之时。
宁氏已经选出了成色最好的一批蜀锦交到织造署,算是完了今年的差事,回铺子后还给大家发了赏钱。
萧怀英那一日是和宁氏一起去铺子的,他记得很清楚,王阿福因为手艺好,赏钱比旁人要多些,刘氏带着孩子来寻王阿福,宁氏和萧怀英还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
宁氏还给了孩子一个小银锞子。
一个月后,宁氏和萧怀英被请到了织造署,杨公公告诉他们,他们交上来的蜀锦成色不足,此次贡品作废。
宁氏当场便道:“公公莫不是开玩笑?若论蜀锦,我家的不行,这天下便没有第二家行了。”
杨公公拿出礼部的批文,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品质粗劣,不足奉上”,这倒罢了,还以“粗制滥造,敷衍不敬”的罪名,关了宁氏的铺子。
宁氏自然不服,先是去找了萧宏,萧宏让她就此关了铺子,安心在家。
宁氏是要强的人,忍不下这口气,当下又去找傅太守。
傅太守答应通融,将此事暂且按下,给宁氏一点时间写信去京中托人。
宁氏生意做得大,在京中也有一点人情,可写了好几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时宁氏又费尽心血,搜罗出仅有存货,另呈了一批贡品送到织造署。
这一次依然作废。
再然后纸包不住火,满城人都知道了消息,各家织锦布庄各各心生怨言,并且都寻到门路往织造署送蜀锦,这其中曹氏的铺子异军突起。
宁氏自己的铺子进不去,送出去的蜀锦也拿不回来,但看到曹氏的蜀锦时当即吐出一大口鲜血——哪怕是烧成灰了,宁氏也认得那是自己的蜀锦。
只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宁氏从此一病不起。
萧怀英求到萧宏面前,萧宏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英儿,你是我萧家的人,为国捐躯,原是我萧家子弟的荣耀。”
萧府从此成为萧怀英的牢笼,他就像一头被选中的白羊,只等祭礼到来,便要被杀生祭天。
“没有祖父,便不会有我。祖父要我死,我便不能不死。”萧怀英的脸上有淡淡的凄伤,“我死了,民怨平息,一切便到此为止。”
叶汝真终于弄懂了这件事情里头的来龙去脉,也深知这一切就是为了逼死萧怀英。
蜀锦是由头,让萧怀英声名堕地。
王阿福是杀招,让萧怀英以命抵命。
萧怀英是萧宏独孙,姜家要借此逼萧宏出手。
萧宏一旦出手,即刻便会被人弹劾,姜家就可以顺理成章拿走萧宏手中的兵权。
“他们就不怕逼反了萧将军?!”
“反了正好。”风承熙道,“他们就可以出兵镇压叛军,更加名正言顺。”
萧怀英神情里有丝嘲讽:“而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知道,任凭旁人抹杀他的忠臣,说不定还要褒奖姜家平叛有功。”
叶汝真:“……”
风承熙眉眼一冷。
叶汝真连忙道:“那个,陛下若真被蒙蔽,又怎么会派我夫君来调查此事?”
……三声了。
风承熙眼角眉梢的寒意如被春风拂过,转瞬消融。
明知是假的,怎么“夫君”二字,还是这么好听?
萧怀英自知方才那句失言,顿了顿,道:“你已经知道我祖父的打算了,为何还要救我?”
用他一个人换一座城,对兵家来说,值。
对天家来说,更值。
“因为你运气好。”风承熙道,“有个傻子非要冲出来救你。”
叶汝真:“……”
萧怀英望向她,眼神柔和至极。
叶汝真朝他握了握拳头,认真道:“我说过的,我比你大,我会保护你。怀英,命是自己的,活路要自己挣,我夫君一定能替你洗清冤屈。”
风承熙觉得这样真的不行。
他的骨头里好像都有细碎的泡泡往外冒。
他用力地板起脸,向萧怀英问起萧宏的病情。
何时病的,吃什么药,平时有什么习惯。
萧怀英仔细答了。
离开大牢后,叶汝真问风承熙:“你问这么多,难道是怀疑萧将军装病?”
“怎么?我就不能是关心老臣?”
叶汝真:“着实不像。”
“我觉得萧宏说的,未必尽是实话。”风承熙道,“他有事情瞒着我。”
叶汝真一惊:“可他不是先帝的死忠吗?”
“忠于先帝,未必就忠于我。”天空湛蓝,阳光雪亮,风承熙微微眯起眼,“更何况人心易变,忠心亦然。”
他的声音与神情都很平淡,叶汝真却觉得心里有点细细的疼。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风承熙没看她,但就像是侧面长了眼睛似的,“早就跟你说过,皇帝不好当,我过得真的挺惨。”
叶汝真正要说话,忽见傅太守走来。
傅太守告诉二人:“外头百姓还未散去,二位今日就在此住下吧?这里好歹有捕快和衙役保护。”
外面隐隐还听得到人声,叶汝真仔细听了一下,喊的似乎是“血债血偿,以命低命”。
果然是要萧怀英死。
“如此,就劳烦傅大人了。”风承熙道,“听说江州知府周栩犯了事,不知我是否可以看一下卷宗?”
傅太守虽然很意外风承熙忽然说起这个,但天子密使要看,他自然是连连答应。
傅太守先派下人送叶汝真去后院客房。
太守夫人过来招呼款待,比之前还要热情三分。
之前叶汝真是仗着宠臣妹妹的身份,现在没想到还多了个密使夫人的身份。
人们都只当风承熙是个吃软饭的,表面虽客气,内心都有些瞧不上,看着叶汝真对他呼来喝去的,皆暗暗嘲笑。
此时太守夫人三句话不离风承熙,拐弯抹角打听他的喜好。
叶汝真不复之前的霸道强势,反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拉着太守夫人的手诉苦:“我竟然不知道他得了陛下的密旨,平时还将他当下人似的使唤来使唤去,我的天,哥哥在京过训过我几回,让我不可轻慢,我竟没领悟哥哥的意思……这下可怎么好?夫人,你说他不会休了我吧?”
她这一脸愁得惶惶不可终日,太守夫人半点东西也没打听出来,倒是陪着安慰了她半日。
入夜之后,风承熙才回房。
外面的百姓竟然还未全散,有一百来号人在太守府外静坐。
叶汝真想到那些队伍中的那些闲汉,若说没人指使,他们哪里敢这么跟官府对着干?
但百姓分辨不出真假,有不少人当真是为王阿福打抱不平。
风承熙进来时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几分疲惫。
叶汝真送上茶水,水温与浓淡皆是他素日喝惯的,恰到好处。
然后再往他身后站定,开始伸手替他捏肩。
手才碰上去,就感觉到风承熙的肩膀绷紧了。
“别捏,别碰。”风承熙连声音都是紧的。
“……”叶汝真有点愕然。
前一阵子,他可是没事也要装出有事的样子,好支使她端茶倒水挟菜梳头,没少使唤她。
“我不累……”风承熙说着,总归还是没绷住,“你不觉得你这样太像……”
顿住。
“太像什么?”
风承熙皱眉,十分烦躁:“太像一名贤妻良母。”
叶汝真:“………………”
这不是您老人家一直让我学着点嘛?!
风承熙心中的矛盾,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半神魂觉得无限熨帖,恨不能赖在她身边哼唧两声,让她揉揉捏捏。
另一半神魂却是连毛都要炸起来了。
醒醒!你喜欢的是真真,不是她哥!
她哥是男的!男的!
叶汝真想了想,道:“我知道你为难,要不,你把郑硕借给我,我去劫狱,到时候就说我带着萧怀英私奔了。”
风承熙当即冷笑出声:“你还真是不怕败坏你妹妹的名声。”
叶汝真心说我还真不怕。
“我想来想去,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样一来,傅太守不用交人,萧将军不用出手,怀英也不用死。”
她说着补充道:“而且吧,宠臣的妹妹抛弃身为密使的上门女婿,和昔日青梅竹马的旧情人跑了,老百姓最喜欢这种事了。我敢打赌,不消一个时辰,整个锦州的人都会忘记王阿福的事,只会议论我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冲出去抱着怀英……”
她的话没有说完,风承熙忽然起身,逼近。
他周身杀气腾腾,叶汝真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抵到了桌子。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
屋外隐隐传来人声,是丫环在提醒:“夫人,慢点!”
太守夫人声音传来:“还慢,快走,快走,明儿再来。”
这声音里似乎透着一丝莫名的尴尬。
叶汝真僵了僵,低声道:“她不会听见什么了吧?”
应该不会,身在别人的地盘,他们俩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风承熙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窗户。
叶汝真第一眼还没看出来,再一看,猛然就明白了。
“……”
烛火就在她身后的桌子上,两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到窗纸上。
两条身影离得近,几乎是重叠在了一起。
看上去很像在做一些不可言说之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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