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善垂首,不去与燕璟对视。
他非要一口咬定自己眼光极好,她也无从反驳。
曦儿姐姐的事情一旦可以解决,她心头的大石也能放下。
沈宜善低着头,看见一双白底黑帮绣银云的皂靴靠近了自己。
那双皂靴在自己面前停下,脚尖差一点就要碰到自己的绣花鞋了。
直觉告诉她,又将发生不太好的事情。
“抬起头来。”
燕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沈宜善只好照做。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燕璟似笑非笑的眼。
沈宜善不明其意。
燕璟笑起来有一股超凡的气度,宛若高高在上,睥睨之处皆是蝼蚁。
“你无需什么都会,因为本王什么都擅长。”
沈宜善一噎,这话甚有歧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她互补。
燕璟捉住了沈宜善的一只小手,把她往桌案旁带。
鸡翅木桌案上摆着一副刚刚临摹的画,但还没有完成,这是一副美人图。美人衣裳不整,衣襟半敞,里面是一件绣荷花的小衣,就是这种将露未露的姿态,才最是惹人瞎想。
美人腰身纤细,但/胸/脯/傲/然/挺/立。
燕璟画功一绝,将美人独特的风情之处,恰如其分的画了出来。
即便还没画上脸,但也让人流连不已。
沈宜善瞬间脸色涨红。
就在她要撇过脸去,目光落在了美人胸口上方的小红痣上,她顿时呆住,旋即怒视了燕璟一眼。
“你、你太过分了!”
燕璟拧眉,“这是本王梦中的女子,你故此如此慌张?”
沈宜善又看了一眼小红痣,错不了的,与她身上的那颗小朱砂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他又怎会知道?!
总不能是巧合。
此时此刻此地,“巧合”二字仿佛成了天大的笑话。
沈宜善无地自容,以为是燕璟是在什么时候偷窥了她洗澡,羞愤难耐之际,抬手一巴掌打在了男人清隽俊美的左脸上。
这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沈宜善自知势微,她对抗不了燕璟,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打完一巴掌,她心里害怕极了,但同时也羞愤到了极致,可恨的是,罪魁祸首还不承认!
“你……”沈宜善知道,她的置喙都是徒劳,遂只好转身跑开。
她一向持重,下一刻却是提着裙摆往外面直奔。
燕璟添了添唇角。
其实,以他的身手,方才大可以避让开那一巴掌,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亲眼看着小姑娘次冲冲的跑开,燕璟又看了一眼他的画。
这画像分明没有画上脸,小善善何故如此……?
左狼和王景很诧异。
沈姑娘为何这般气煞了?
而且还似乎泫然欲泣的样子。
难道是王爷对她做了什么?
这时,燕璟也从雅间走了出来,左狼和王景眸光一滞,比方才还要震惊、好奇。
燕璟的肤色本身就白皙,但在漠北领兵数年,肤色呈现小麦色,回京这阵子又养回来了。故此,脸上的巴掌印十分明显。
左狼和王景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王爷的脸上挂彩。
就……让人忍俊不禁!
但他二人半点不敢笑出来。
必然是王爷对沈姑娘动手动脚了,沈姑娘矜持自重,不允许王爷胡来,这才导致王爷被打。
啧啧,王爷啊王爷,你也有今天!
燕璟目光淡淡,身子越过两位心腹时,他二人已经脑补了一场强制宠的戏码,不可谓不刺激。
燕璟语气清冷的留下了几个字,“走,去皇宫。”
左狼和王景对视了一眼,交换了眼神,憋着笑意立刻跟上。
大半个时辰后,长寿宫。
燕璟能来长寿宫小坐,太后自然甚是高兴。
却见她的爱孙脸上有只巴掌印,太后愣了愣,询问道:“这……可是沈家丫头打的?”
燕璟并未当回事,以免太后小题大做,届时针对他的“药引子”,燕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是孙儿的过错,她气急了,这才动手,寻常时候她很乖。”
太后,“……”
她见过沈宜善好几次,能看得出来对方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
这到底是气到什么程度了,会动手打人?
换句话说,燕璟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
太后虽疼爱燕璟,但这一次并没有偏袒他。
燕璟八尺有余,又是武将,沈家丫头在他面前宛若是弱柳扶风。
必然过错一方是燕璟!
太后喝了口温茶压压惊,语重心长,“你呀,莫要像个莽夫一样!”
燕璟,“……”他不过就是画了一副美人图而已,怎么就成了莽夫了?
燕璟来长寿宫是有目的的,他这人素来直接,就把吴曦儿的事情,笼统的阐述了一遍。
片刻,太后完全明白了。
她老人家一手拍在了紫檀木桌案上,“吴家实在是过分!丢尽了侯爵大户的脸!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既然小璟想让哀家收吴曦儿为徒,哀家就听你的。哀家命人拟旨,赐她长宁居士这个称号,你看如何?”
燕璟是受人之托,前来解决问题的。
他对吴曦儿的称号毫无兴趣,他之所以走这一趟,是为了履行对小善善的承诺。谁让他是大善人呢。
“一切皆由皇祖母安排。”
太后的懿旨当日就送达了定北侯府。
吴曦儿接过懿旨,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成了太后娘娘的俗家弟子,她此生从未奢望过可以彻底摆脱吴家那座牢笼。
但自由降临之时,她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长宁居士……
这个称号是极好的,长久安宁,寓意极佳。
吴曦儿深知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得到太后的特意庇佑。
想来一定是沈宜善求了燕王殿下。
吴曦儿是个清醒之人,她素来知道世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下可好,她又欠了燕王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莫不是也要站在燕王那边了?
那善善呢?
她心里对燕王到底是什么想法?
同一时间,沈宜善无暇顾及长寿宫那边送来的懿旨。
她今日从茶楼归来后,就在她的闺房里里外外查看。
燕璟来过一次。
但沈宜善已不能笃定他后来可曾出现过。
她一手捂着胸口的位置,越想越是不对劲,燕璟一定看见过,不然怎会临摹的那般精确?!
小红痣的位置分毫没有差错。
沈宜善面色涨红,又燥又气,“晓兰,你进来!”
她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晓兰知道姑娘今日心情不佳,还在茶楼打了王爷呢。她半敛眸,面无表情的走进屋,“姑娘,婢子在。”
有些话,沈宜善羞于问出口,但此事事关清白,她得查个清楚。
“我且问你,王爷他……可曾偷/窥我……沐浴?!”
沈宜善话音刚落,晓云愣了一下,饶是镇定如她,也豁然抬首。
怎么?
王爷已经沦落至此了?
晓兰不太相信。
她思量须臾,如实说道:“姑娘,以王爷的身份和手段,倘若真的觊觎姑娘,直接把姑娘娶回王府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呢。”
沈宜善,“……”
好像是这么一个理儿。
不过,燕璟所作的那副画还是解释不通,沈宜善说,“侯府落寞,王爷岂会娶我,他要娶之人,应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你莫要替他说项了。”
直至此刻,沈宜善还是怀疑燕璟偷窥她。
晓兰觉得,她很有必要替王爷澄清一下。
王爷虽是心情古怪,但决然不会干出偷看女子洗澡的下/流之事。
“姑娘,实不相瞒,婢子在没有来侯府之前,曾经漠北孤儿,是王爷救了婢子,并让婢子学了武功。王爷容貌奇美,还曾被外邦公主相中过。”
“纵使外邦已数万兵马为聘,王爷也不待见那位公主。”
“王爷的爱慕者可不少。但王爷对姑娘却是格外不同的,姑娘不应该怀疑王爷。”
沈宜善,“……”
她真后悔今日没把那幅画要过来,天知道燕璟会对那幅画做什么?!
是以,沈宜善只能暂时作罢,但今晚沐浴定然会加倍提防。
长信侯府。
皇太后收吴曦儿为徒的消息已经传开。
吴老太君与长信侯在堂屋呆住了。
片刻,吴老太君才阴阳怪气,道:“哼!那个丫头还真是让人另眼相看,不声不响就攀上太后娘娘了!她成了长宁居士,咱们还真的拿她没法子了!”
长信侯突然有些后悔和女儿彻底识破脸皮。
“母亲,那丫头若是不回来,那……不如咱们再与沈家结亲?”
除此之外,长信侯已经想不到其他法子了。
好歹,吴曦儿成了太后的徒弟,有了太后这层关系了,她也并非是一无是处。
老太君眯了眯眼,“她翅膀硬了,又岂会听你的?!且先冷着她,免得让全京城以为咱们吴家趋炎附势!她一个没有娘家支应的孤女,我就不信沈家会高看了她!”
在吴老太君看来,沈长修顶着“被退婚”之辱,不会娶吴曦儿为正妻,届时吴曦儿还得巴结娘家的势力。
母子二人正说着,一婆子急急忙忙跑来。
“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少夫人杀了大公子!”
“大公子被少夫人一刀捅死了!”那婆子过于匆忙惊恐,以至于迈入堂屋时,自己绊住了自己的脚,身子往前栽了过去,跪趴在了吴老太君跟前。
闻言,吴老太君豁然站起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婆子嗓音颤抖,保持着跪趴的姿势,仰面望向吴老太君,近乎失态,“少奶奶方才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拿着匕首去见大公子,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奶奶直接捅了大公子的心脏,大公子他、他……他已经断气了!”
吴老太君一阵头昏目眩。
吴刚虽不成气候,却是吴家嫡系唯一一条血脉。
长信侯也晃了晃神,立刻往后院快步走去。
吴老太君随后跟上,步履如风,完全不像寻常时候缓步慢行的模样。
片刻,一行人来到后宅。
吴刚就躺在青石地面上,胸口心脏的部位插着一支匕首,伤口看上去像是被人反反复复用匕首搅和,周围的衣裳布料都烂了,血流了一地,夏热闷热使得血腥味弥漫整座院子,苍蝇蚊虫逐渐密布。
胆小的丫鬟吓傻了,站在远处不敢挨近。
傅佳人一袭白衣,身上沾染血渍,如绽放在雪地的艳红梅花,开的灿灿灼灼。
她墨发倾泻,梳了未嫁时的发髻,头上插了一朵白色杜鹃,宛若守孝,她神色呆滞,像失了魂。
吴老太君走上前查看了吴刚的尸体,一时间过于悲愤,混撅了过去。
到了这一刻,长信侯对绝后的恐慌愈发强烈。
“来、来人!把这/贱/妇送去大理寺!本侯要让她血债血偿!”
长信侯忍住没直接杀了傅佳人。
毕竟是傅侍郎之女,还是交由大理寺处理才更合适。
哪怕是到了这一刻,自己的独子死在血泊之中,他却还在意朝中的利益关系。
长信侯府长公子被杀,人证物证确凿,傅佳人被关押大理寺的消息,一夜之间满城皆知。
要知道,长信侯府不是普通门第。
况且,妻杀夫这种事,本就是少见。
一时间,满京城沸沸扬扬。
翌日一早,各大茶楼戏园子都在议论纷纷。
定北侯府的消息还算灵通,何况,傅佳人杀夫之事实在算不得低调,沈宜善焦急万分。
她正要准备去一趟大理寺,吴曦儿叫住了她。
吴曦儿和吴刚是同父异母,兄妹之间没什么情谊。
吴刚品性恶劣,他这一死,吴曦儿反而更加担心傅佳人的安危。
“善善!我有话与你说,我……大抵知道为何嫂嫂会杀人。”吴曦儿心有愧疚,有桩事一直在瞒着傅佳人。
今晨一听说了外面的事情,她就猜出了几分。
沈宜善已是焦头烂额、殚精竭虑。
在她眼里,傅表姐是世上罕见温柔的女子,上辈子不得善终,谁知这辈子却还是……
沈宜善也同样懊恼。
她为何不早一步想法子改变傅表姐的命运?!
“曦儿姐姐,你说,我听着。”
沈宜善直接拉着吴曦儿在长廊美人靠上落座。
吴曦儿蹙眉,事已至此,她也知道瞒不住了,说道:“当初吴家设计,让嫂嫂嫁入长信侯府,但嫂嫂宁死不肯,后来吴、傅两家找到了嫂嫂的软肋——便是那位傅家的护院。”
“嫂嫂为了心上人的安危,就只能嫁了。”
“可其实,傅家并没有放走那男子,而是为了讨好吴家,把嫂嫂的心上人交给了我兄长,我那兄长他心狠手辣,直接杀了那男子。”
“他早就死了,死了三年了。怕是这桩事被嫂嫂知道了。”
沈宜善,“……”
她就知道表姐的意中人不在人世,却不想傅家如此很绝,竟把人直接交给了吴刚处置!
沈宜善吞咽了几下,又被“命运”这种东西打击到了。
当真是命么?
她亦不知。
表姐还是像上辈子一样,终是没能熬过来。
那么她自己呢?
她的结局会改变么?
沈宜善稍作休整,还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
“沈姑娘还请回吧。”
沈宜善被挡在了大理寺大门口。
傅佳人犯了人命案,不是谁都能探视的。
这时,傅茗从大理寺内大步走来,他一袭玄色绣暗金纹官服,神色沉重。
因着傅佳人是他的姐姐,为了避险,直系亲属不可参与办理此案,但傅茗在大理寺还有些权利,对衙役道:“让沈姑娘进来,上头若问责,由本官担着。”
傅茗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
傅佳人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
他更是担心傅佳人的身子。
衙役犹豫了一下,不敢违背傅茗,就放了沈宜善进去。
傅茗眼底有血丝,一夜之间沧桑了不少,他低头看着沈宜善,有太多话想说,最终道:“……去看看她吧。”趁着还能见着,晚了就再没机会了。
沈宜善点头。
傅茗护送她到了牢房门口,两人并肩往前走,谁也没有多言。
见到傅佳人时,她正依靠着墙壁,神色呆滞,眼底无神。明明活着,却又像是丢了魂儿。
沈宜善鼻头一酸,她迈入牢房挨近了傅佳人,在傅佳人露出的手腕上看见了明显的青紫痕迹。
“表姐……”
沈宜善轻唤了一声。
傅佳人终于稍稍回过神,眼底有了一丝的神色,她看了看沈宜善,又看了看傅茗,苍白的唇角微微扬了扬。
“你们来了呀,正好,我没多少时间了,但有一事相求。”
傅茗垂在官袍广袖下的手掌握了握,抿唇强忍情绪。
沈宜善捂唇痛哭。
傅佳人从容地笑了笑,“我这条贱命能给他亲手报仇,已是心满意足。吴刚没彻底断气之前,我把他的心窝子捅烂了,实在畅快。”
“只可惜,眼下身陷囹圄,不便处理自己的身后事。我这一身孝衣,是为了他而穿,我就要解脱了,马上就能去见他了。”
“在我死后,你二人能不能……把我烧了,扬在长江。吴刚死前说,他把我的意中人烧成了灰,也撒进了江里。正好……我可以去找他。”
傅佳人唇角含笑,神色从容淡然。
傅茗听郎中说,她没多少日子了,他点了点头,无论什么都答应她,“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傅佳人看着她最在意的弟弟和表妹,道:“人活一世,其实不过弹指之间,去爱心悦之人,去做喜欢之事,旁的一概不重要。”
从大理寺出来,外面下了雷雨。
天,阴沉沉的,就仿佛是要掉下来一样。
傅茗撑着一把油纸伞,送沈宜善上马车,恰在这时,雨幕之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熟悉的身影。
是燕璟。
傅茗想到傅佳人不久之前说过的话,他身子一侧,长臂需搂住了沈宜善,头稍稍低垂,从背后去看,仿佛他正拥/吻/着怀中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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