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璟受伤,队伍暂停前行。
沈宜善回到自己的帐篷,她坐立难安,把晓兰叫过来问话。
关于燕璟那方面的伤,她又不能直接去询问王景,遂只好采用迂回之术。
晓兰大抵猜出姑娘要询问什么,亏得她素来面无表情,尚且能够勉强苟住场面。
“姑娘,您叫奴婢有何事?”晓兰明知故问。
沈宜善担心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爷他……到底伤得重不重?可会留下后遗症?”
说实话,沈宜善不想让燕璟有任何性命之忧,可倘若是那方面遭受不可逆转的损伤,她竟觉得瞬间放松了下来。
晓兰垂眸,默默组织着说辞。
王爷岂会轻易受伤呢?
王爷就是一个习武怪人呐!
但眼下姑娘对王爷的态度已逐渐开始转变,这是个好兆头。
晓兰不能破坏了这个趋势。
思忖片刻,违心道:“回姑娘,王爷这次伤及了要害。”
她只说要害,但并未提及是哪处要害,接下来就全靠姑娘自己想象了。
此时,晓兰却见沈宜善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如释重负。
晓兰,“……”
姑娘的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沈宜善让人备了一些新鲜荷叶,洗干净后切成小片,再配上鲜藕,熬了一锅荷叶粥。
这个时节酷暑难熬,荷叶粥凉下来之后有一股淡淡的沁凉香味,很能激发胃口。
沈宜善亲自熬粥,又亲自给燕璟送了过去。
仿佛只有自己为燕璟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她的愧疚。
毕竟,燕璟这次伤势过重,而且她还隐约期盼着燕璟那方面再也康复不了,她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同时又有些愧疚。
她不是一个恶毒之人,却有那样恶毒的想法,她自己内心也很犹豫矛盾。
进了燕璟的帐篷,见他正盘腿打坐,面前的矮几上还摆放着一本佛经,这让沈宜善不禁又怀疑,战神殿下是不是这次打击过大,这都开始礼佛了?
红尘已被他看破?
“王爷,我给你熬了些粥,你多少也得吃些。”
听说燕璟不愿进食,沈宜善信以为真。
燕璟睁开眼来,唇色发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宛若重伤之人,他眸中有光,对沈宜善笑了笑,“本王给你添麻烦了。”
面对着如此君子做派的燕璟,沈宜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适应,她把荷叶粥搁下,双手无处可放,眼神忽闪不定,道:“不麻烦,王爷……先把伤养好才最要紧,凡事要看开些,那我就不叨扰了。”
亲眼目睹着沈宜善离开,燕璟剑眉微蹙,“……”他需要看开何事?
下一刻,燕璟眸光一眯,这坏东西迟早要因为她自己所说出的话付出代价。
当日午后,川地文、武两大主政官员一同抵达了安营扎寨之地。
为迎接太子与燕王,太守与节度使两位大人都来了。
燕璟从帐篷走出来时,人已恢复了清风朗月之态,看不出此前重伤的模样。沈宜善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由得敬佩。
战神不愧是战神,为了大局,当真能委屈他自己。
太守与节度使一开始还以为燕璟才是太子殿下,毕竟这股睥睨天下的气度,着实是罕见的。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
王太守是个知天命之年的白胡须男子,年纪虽大,但气度儒雅,是个读书人,腹中颇有诗书之态。
而张节度使则年轻气盛,看上去莫过于二十出头的样子,是袭承了其祖父的位置,他是个狠角色,直接略过了大伯,成了张家的掌舵人。
川地天高皇帝远,官员选拔制度还沿袭着前朝的恶习。
对此,厉光帝本想整治,但地方官员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此,川地的事就一直一拖再拖。
燕璟负手而立,没有答话,狭长的眸,目光幽幽,一瞬也不瞬的打量着王太守与张谦。
这时,太子摇着折扇,略显尴尬的凑了过来,“孤在这里。”
王太守,“……”
张谦,“……”
既然这位花花公子是太子殿下,那么方才这位就必然是燕王了。
这二人的气度,还真是……截然不同!
收敛住内心纳罕,王太守与张谦重新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给燕王请安。”
太子挑挑眉,又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不必多礼。”
燕璟没有发声,态度让人捉摸不透。
王太守作为辅政官员,又道:“下官已备好别苑,两位殿下若不嫌弃,且让下官尽地主之谊。”
太子巴不得早些安顿下来,他已经数日不曾好好沐浴了,出门在外的日子,一开始还算有趣,时间一长他也受不住。
“那这速速就启程吧。”太子催促,他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燕璟还在“身负重伤”。
这厢,队伍重新启程,燕璟走到沈宜善面前,亲自搀扶她上马车。
王太守好奇一问,“这位姑娘是……”
被燕王殿下如此重视,且还梳着姑娘家的发髻,实在让人难以猜出身份。
此时,沈宜善正犹豫要不要把手递给燕璟,却听见他说,“这位是本王的……妹妹。”
言罢,他对沈宜善温柔一笑。
沈宜善无可奈何,只能被迫认兄,“兄、兄长……”
燕璟握住了沈宜善的小手,把她扶上了马车,随后又放开了她,看似并没有占便宜。
沈宜善坐在马车内,车帘被燕璟亲手拉下,隔绝开了外面的视线。
她知道,燕璟说她是妹妹,是为了护着她的名声。
手上还有丝丝凉意。
这大夏天的,燕璟依旧浑身冰寒,那双手亦然。
他这么多年深受寒毒之苦,是如何熬过来的?
沈宜善不由得对燕璟产生了些许敬佩之心。
她又不禁觉得,她和燕璟眼下的状态也挺好,互利互助,银货两讫。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一座别院。
川地的房舍与京城风格有很大不同之处,庭院中绿荫匝地、树木葳蕤,虽没有水榭亭台,但四合院中间倒是放了一只硕大的水缸,里面养了睡莲,还有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
沈宜善觉得稀奇。
她上辈子只活到了二十岁。
虽逃出过京城,但没走多远又被燕璟捉回去了。
她现在活着一日,多见了一日的光景,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无疑是新奇的。
别院有专门的下人伺候着,不多时就安顿了下来。
太子和燕璟,与两位大人有要事相商,并没有过来。
沈宜善在别院中四处转了转,玄镜不多时带着仆从过来,仆从端着托盘,托盘上皆是女子所用衣物、首饰。
沈宜善随手翻了翻,发现衣裙下面还叠放整齐的小衣,都是清一色的艳红色。
沈宜善,“……”为何是艳红?
她狐疑着。
玄镜话不多,只道:“姑娘,这些都是王爷命人备好的,姑娘长途跋涉而来,王爷说让姑娘好生歇着。”
燕璟又送她小衣……
奇怪的是,她已经无法恼羞成怒了。
但难为情是免不了的。
沈宜善,“我知道了,搁着吧。对了,王爷的身子……可要紧?”
玄镜一愣。
他家王爷正生龙活虎呢,哪怕是以一抵百也没问题。
玄镜面无他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姑娘也知道,此行川地有重大任务,此处山高皇帝远,地方官员不亚于是土皇帝,王爷即便受伤,也不能显露出来,大伙都指望着王爷呢。”
沈宜善不置可否。
太子等同于起不到任何作用。
的确都要依仗着燕璟。
沈宜善,“你去王爷身边吧,我这里不需要人手。”
玄镜应下,“是,姑娘。”他内心却暗道:王爷好一手攻心计,沈姑娘都开始为王爷考虑了。
这厢,沈宜善又翻开衣裳下面的小衣看了看,如此短的时间之内,燕璟没法亲自挑选衣裳,想来是指派旁人去购置的。
想到这里,沈宜善才放下心来。
她摸了摸小衣料子,是绫罗,十分细腻丝滑。
但这颜色着实让她为难。
可她不穿也不成,自己也没带几件衣裳……
这时,晓兰过来通报,“姑娘,太守夫人过来了,夫人她误以为您是公主殿下呢。”
沈宜善,“……”这是燕璟闹出来的乌龙。
“速速请夫人过来吧。”
沈宜善稍作整理,太守夫人竟直接上前行礼,“给公主殿下请安。”
沈宜善,“夫人,我……夫人速速起身吧。”
太守夫人是个慈祥的老妇,半百左右的光景,肌肤依旧白皙,除却眼角有些褶皱之外,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精神十分矍铄。
她一起身,就细细打量着沈宜善,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公主,我方才瞧见了太子与燕王殿下,不得不说,公主与燕王殿下倒是有几分眉目相似呢。”
沈宜善,“……”
她和燕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关系,哪来的眉目相似?
眼下,沈宜善也只能笑笑了事。
太守夫人与沈宜善说了一会话,特意留下了两名手脚麻利的下人,还特意道:“公主殿下若是有任何不适应之处,就命人告诉臣妇。”
沈宜善点头。
心想着,太守夫人还真是热情。
所以,那批赈灾银两到底去了哪里?
人不可貌相,沈宜善当然不会仅凭一面之缘就判定谁是好人。
她并没有让太守夫人留下的仆从接近她,而是安排在了外院。
太守夫人离开后,庄嬷嬷重新泡了壶茶,用银针试过之后,这才给沈宜善斟茶,她笑了笑,打趣道:“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徐妃娘娘和咱们夫人是有几分眉目相似呢,想来王爷和姑娘有些神色也是寻常事。”
沈宜善,“……”不!这丝毫不寻常!
她才不要和燕璟有任何眉目相似之处!
太守府。
王太守慈眉善目,但张谦却是个性情刚烈的桀骜不驯之人,面对太子质疑灾银下落,张谦滕然站起身,“太子殿下请慎言!”
“川地受灾,我与王大人皆担心竭虑近两年!川地百姓苦不堪言,我与王大人乃川地父母官,岂会私吞银两?!”
“朝廷下拨的灾银,根本就没有抵达过川地!”
太子不服气,立刻也起身争执,“孤明明亲眼看着灾银出库,又亲眼看着钦差押运灾银出城,你们说没收到灾银,孤就要信?!”
“以孤看,就是你们私吞了!”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这节度使的位置,是杀了你伯父夺来的!”
这话触到了张谦的逆鳞,张谦当场拔剑。
这时,燕璟站起身,伸手握住了张谦的手背,他嗓音清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凉意,“张大人,太子与本王此行就是为了调查灾银下落,张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张谦额头青筋凸起,像是在隐忍着痛苦,不多时高挺的鼻梁溢出薄薄一层汗。
太子凑到了燕璟身后,狐假虎威,“张大人,你如此紧张,莫不是心虚了?孤以人格保证,孤对灾银丢失一事毫不知情!孤岂会是那种中饱私囊之人?!你的质疑,是污蔑孤的人品!”
王太守,“……”
张谦,“……”
太子有人品?有么?!
此时,张谦已说不出话来。
忽然,掌骨裂开的声音传出。
燕璟这才松手,淡淡一笑,似是对刚才的变故毫不在意,“既然张大人如此关切川地灾情,那还望大人极力配合本王,揪出川地的害群之马。”
张谦是武将,但他此刻深知自己不是燕璟的对手,“好、好……”
燕璟又淡淡一笑,“太子与本王先去别院暂歇,两位大人也尽快把线索整理好,本王需要查阅。”
丢下一句,燕璟转身离开,太子瞪了张谦一眼,这便紧随其后。
这时,张谦终于露出痛苦之人,他弃了手中的宝剑,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亲自接骨。
咔嚓一声,骨头虽是接上了,但要想完全康复,还需要几日休养。
王太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燕王并非池中之物啊!”
张谦点头,表示赞同,又道:“太子是真太子么?”
王太守捋了捋发白的山羊须,“不是真太子,难不成是有人假扮不成?那倒是不至于。本官早就听闻太子德行不良,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倒是燕王殿下乃高深莫测之人呐。”
张谦弯下腰,重新拾起自己的宝剑,“燕王方才是在警告我,难道灾银失踪当真另有玄机?是川地出了叛徒?”
王太守默了默,眸光微眯。
太守府离着沈宜善入住的别院并不远。
太子与燕璟去别院的路上,太子摇着折扇给燕璟扇风,笑着道:“老二,你方才是没瞧见王太守的脸色,都被你给吓白了。”
“老二,你真厉害!孤和你待在一块,忒有安全感!”
燕璟侧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安全感?何意?”
太子笑道:“孤与你在一块,觉得自己甚是安全,任何事都不怕。这天底下的女子,最渴望的莫过于安全感。想来,妹妹也必然如此。”
燕璟幽深的眸忽然亮了,“是么?那甚好。”
两人迈入别院,庄嬷嬷已泡好茶,沈宜善此刻就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她视野极好,一看见太子和燕璟,就招了招小手。
太子在燕璟身侧轻叹,“老二,家中有女子候着,这滋味真不错。”
燕璟眉目忽然变得温和,望向了二楼上的女子。
是啊,有人等着,真好啊。
从此万家灯火,也有了一盏,是为他而明。
沈宜善提着裙摆下了楼,她很关心燕璟的伤势,也从王景那边讨要了药方子,亲自熬了药。
王景不能拆穿谎言,只好给了沈宜善一副滋补药方子,还特意配好了药材,以防露馅。
沈宜善去堂屋把冷好的汤药端来,“王爷,该喝药了。”
燕璟看着美人朝着他走来,他心生欢喜,可一低头瞧见黑乎乎的汤汁,他又口中苦涩。
太子讪了讪,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沈宜善因着关心之故,她想得格外细致。
这大热天的,身上容易出汗,那伤口该有多疼,而且还是伤到了那个位置。
沈宜善眨了眨眼,“王爷,你怎么不喝?”
燕璟保持微笑,接过了沈宜善手里的瓷碗,未作犹豫,仰面一饮而下,随后喃喃抱怨,“本王怕苦。”
沈宜善一怔,旋即想了一个法子,“王爷等等,我去取蜜饯。”
沈宜善又折返堂屋,端了一小碟子蜜饯过来,“这是川地的杏子干,王爷尝尝看。”
燕璟照做,捏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酸甜可口,舌苔上的苦味当真消散大半,他点头笑了笑,“有你在,真好。”
沈宜善,“……王爷那晚受伤,我也有责任的。”突然又不知该说甚。
晓兰全当自己是个木头人,看不见,也听不见。
姑娘对王爷的事亲力亲为,她当然不能插手。
太子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老二第一次使用攻心术,效果竟这样好。
眼看着老二就要抱得美人归,太子心生艳羡,也有嫉妒。
时辰尚早,燕璟提议,“本王带你出去逛逛吧,正好也了解一下当地风情。”
太子立刻拍手叫好,“孤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沈宜善看了一样燕璟的下/腹,有些犹豫。
但细一寻思,她何必揭王爷伤疤呢。
王爷毕竟是战神呐,或者这就是王爷捍卫他自己尊严的方式。
沈宜善应下,“好。”
三人同行,身后带了几名高手剑客。
到了主城区最繁华的街道时,燕璟拧眉,“本王竟看不出灾情严重的迹象。”
太子也叹,“此地也甚是繁华,不亚于京城的朱雀大街。”
沈宜善努努嘴,插了话,“乡绅虽富庶,可真正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灾情对上等人影响不大,只会苦了底层人。”
她一语惊人。
燕璟和太子齐齐看向了她。
沈宜善垂眸,有些不好意思。
恰在这时,三人路过青/楼大门口,数名美人挥洒香帕子,招揽客人。
“这两位公子好生俊俏呀!”
“公子过来呀!”
“公子别走,奴家对公子一见倾心,想要进一步吐露心声!”
“公子快看这里!”
太子顿时心花怒放。
燕璟却皱眉,“这是何地?为何女子如此放/荡?!”
沈宜善,“……”战神殿下竟然不认得青/楼?
太子,“……”装,继续装。天下哪有男子不认得销金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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