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周燕其和软绵绵、侯衍分手时,两个玩家还没什么表示,姬琮先流下泪来,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
软绵绵面露嫌弃,十分想和人吐槽:“这也太肉麻了。这游戏还带卖腐的吗?”
结果一扭头,老二也泪眼朦胧,舍不得这位赵周燕其先生。
赵周燕其到底是文化人,和软绵绵这种没文化的煞星不一样。老人没玩过多少游戏,见游戏里人物真实,便拿对待真人的态度对待他们,很受npc喜爱。
尤其是老二,难得有人——还是这么有文化有学识的人——关心他的感受,心理健康,把他当成是平等的人对待。
他完全没有想起来,赵周燕其也不反对把自己当成是诱饵招引妖怪,甚至好几次还是他主动把他踢出去。此时,老二完全想不到教授的坏处,只伤心着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位和蔼的先生了。
软绵绵作为一个现代人,完全理解不了古代人对分别的恐惧。路途遥远,世道艰难,今日一别,极有可能再不能相见。
赵周燕其很无奈地折两只柳条,自己拿了一条,送给姬琮一条。
姬琮不解。赵周燕其解释:“人入他乡如木离旧土,望我和公子行都如这柳条,随地可活,平安健康。如此,琮兄莫再思虑过重,夜间难眠,熬坏了身体,使我和公子行难受。”
姬琮顿时老泪纵横,紧紧握住柳条,以袖子掩面,哭弯了腰。
老二也发出一声响亮的啜泣,泪流满面,呜呜直哭。
一脸冷漠的侯衍和软绵绵:……
赵周燕其也送了老二一支柳条,然后带着姬琮塞给他的东西上路了,一路向东南,摸索着去了宋国。
宋国是个很小的国家,处于四战之地,却一直坚持到公元前286年,才被齐、楚、魏三国联手灭掉。它能活得长远的秘密就是因为宋国的地盘太小,位置太差。山东以西,河南以东,安徽、江苏西北,四省的交界之处,有很小的土地,那就是宋国。周围的魏、齐、楚都不稀罕那片土地,吞了还要费心思关系宋地的顽民,宋国便苟存了下来。
哪怕是两千多年后,宋地也是中国地图上的一片顽疾。新中国后,差不多就是宋国的这片土地再加上隔壁的卫国,单独划分出了一个只存在三年的临时省,这个省就是平原省,省府是新乡。后来新乡、安阳、濮阳归河南;菏泽、聊城、湖西归了山东。平原省也成了新中国第一个被取消的省级行政单位。
一路上,越靠近宋国国境,赵周燕其就见到很越多的树上挂着布条,以为是当地人祈福的习俗。阳光正好的时候,布料飘飞,还有一张独特的粗犷美感。
他截图分享到了论坛上,准备之后去研究一下战国时宋地到底有没有这种习俗。
等他进入了宋国国内,几乎是每棵树树梢上都挂着三两条布条。布条也不再飘荡。
因为上面都挂着尸体。
黑色的乌鸦盘旋在树梢上,落在地上,啃食着断裂的半截尸体。
赵周燕其才猛地反应过来,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说不出的愕然,还来不及为人民悲切,因为他真的太难想象这个场景了。
如果这真的是个游戏,他几乎想要痛殴这个游戏的设计者。
他不忍再去看,低着头骑马快速从枯荣的树木前奔腾而过。乌鸦惊飞,尸体晃动而碰撞,像一排怪异的风铃。
再行了两天,他终于到了庄子的故乡,萧蒙(今商丘东北)。
和庄子同时期的孟子孟轲是个很爱辩论的人,几乎同时代所有学派都被他一一辩驳(辱骂)过。但很诡异的是,他却从未提到过庄子这个人。
可见,庄周差不多和梵高一样,活着的时候不为人知,死了才开始出名。
果然,赵周燕其在镇(他实在很难把这么破的地方称之为城)里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庄周是谁,住在哪里。
赵周燕其又问清楚了附近可有漆园,路人为他指了路。
庄子一辈子没当过大官,只当过漆园吏。
漆这个东西在现代华夏已经快消失,但在古代却是非常重要的生活物资。
古代没有胶水,需要粘合剂的时候,就轮到了黏合性极强的漆上场。而漆干燥之后,有不腐不坏不怕水的特性,漆器在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非常重要的生活用品。地位几乎和现代的塑料差不多,甚至还要更高,因为在漆同样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战车,□□,一切木质战略用品,都要刷漆,不然放个几天就要腐坏,被虫蛀咬。
漆如此重要,专门种植漆树的漆园也就需要官府派人专门看管。
这便是庄子一生唯一担任过的漆园吏一职。
按道理,这么重要的一处看管,应该是个很吃香的职位,实际上却压根没人想干这个活。
这就是因为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特性了——易过敏。
请注意,这个易过敏不是说百分之六十五十的人容易过敏,或者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碰过漆有可能会过敏。
而是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只要碰过漆,就一定会过敏。
大漆过敏,症状为起红疹,红肿,瘙痒难耐。别以为这种痒是蚊子叮的那种痒,不。漆疮之痒,如附骨之疮,容易在凌晨二三点到清晨五点之间发作。一旦发作,从梦中痒醒,瘙痒难耐,不得不挠。越挠越严重,越严重越挠。严重到了极致,浑身红肿,连脸颊、眼皮都肿了起来,那真是□□,真恨不得一头撞晕过去,好免受这可怕的痛苦。
庄周,并不是那天选的百分之一。
他的过敏很严重。
赵周燕其看到眼前快肿成猪头的青年人,沉默了。
少年大概二十岁,已经显出一种看淡风云出世神采——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被漆疮折磨得颓废了。
赵周燕不能确实这位年轻的大哲学家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他整张脸都红肿起来,眼睛只有两条肿肉挤出来的黑缝。夏天快要结束了,他也只批了一件布在身上,款式和美国西部牛仔喜欢的那种一片式披风差不多,只是更长,没有花纹,布料更差,也更脏破,浑身散发着极强烈刺鼻的漆味。
赵周燕其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满是褐漆的地上,很没有规矩地盘腿,门户大敞开,一只手端着竹简,另一只手不断地在小腿上瘙痒,腿肚子被他挠得通红。见赵周燕其走进来,他也不起来,瞥了他一眼,该干嘛干嘛,继续打着马赛克的地方对着赵周燕其。
赵周燕其:……
庄子的目光还停留在竹简上,懒洋洋地开口:“何事?”
赵周燕其深吸一口气,拿出刘皇叔三顾茅庐,礼纳庞统的精神,非常郑重地朝庄周行礼。
庄周的目光终于离开了书本,移到了赵周燕其身上。
“赵周燕其仰慕先生大才,特来拜访。”
庄周面露疑惑,他放下书,惊愣地看着他。一只手指指着自己,他反复确定:“我?你说什么,你仰慕我的大才?”
他收了收腿,换了个稍微端正的坐姿,仍旧不成体统,但至少没有马赛克继续对着赵周燕其了。
“正是。”
庄周噗嗤笑了出来,他卷起竹简,在左手手心上敲了一下。
“你认错人了吧?”
“你是庄周吧?”
“不是。”
赵周燕其一噎,庄周脸上云淡风轻,也不知道是他真的不叫庄周,还是他说谎不打草稿。
“那你姓庄吗?”
庄周略迟疑,然后点头。
“那就没错。”赵周燕其说,“我仰慕庄子大才。”
庄周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人,他瞪着眼睛看他看了很久。直到身上瘙痒忍受不得,才继续去挠,同时用一种放弃了似的口吻说:
“好吧,你仰慕我的大才。然后呢?”
赵周燕其严肃地说:“我欲拜先生为师。”
庄周摇摇脑袋。他脖子细,身量小,坐得不端还一副懒洋洋、萎靡不振的样子,这么一晃头晃脑的,十分流气。
“你找错人了吧。”庄周第二次说这句话,“你应该去齐国或者鲁国。”
“不。”赵周燕其坚定地说,“我就想拜您为师。”
庄周一脸的不耐烦,手抬到了乱糟糟的头发上,挥赶了好几下。
“不教不教。”他还没到二十岁,哪有教人的本事?这人主动寻来找他拜师,也是怪人怪事。
但赵周燕其异常坚定,庄周踱步回小屋,赵周燕其也跟着他回去,站在门口,等待他改主意。
庄周放好好采下的漆,又整理了整理书简,躺在自己的破床上,却怎么也没有以前的心平气和。
他的肚子扁扁的,胃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又硬又冷,不再蠕动。他眼前又开始冒出黑雾。
赵周燕其长长的影子穿过窗户,斜斜地插在地上。他不再说话,但存在感还是极强。庄周挠着肋下,啧了一声。
他推开门,耷拉着眼角问他:“你真想拜我为师?”
赵周燕其眼前一亮,点头。
“那好吧。”庄周依着门框,一只手还伸到衣服里挠来挠去,声调没什么起伏地说,“拜师不能少了束脩,带条肉干来,我就收你做徒弟。”
赵周燕其浑身一震,连忙答应下来,让庄周等他的束脩。
终于把那个怪人哄走了,庄周躺会床上。一会,他又抓着头皮,一脸暴躁地爬了起来。他晃晃悠悠,在床缝里摸出了一把刻刀。
教徒弟总该有书本才对。
他舔了舔顿刀刀锋上的黑漆,一时间十分为难,不知道该从何处写起。
他抓住已经快破皮的小腿肚,思索了半天,憋出来出来三个字:“游逍遥”。
他点点头,抽出一片竹简,翻过来在背部刻字。他把竹简捧得很近,紧紧握住刀,小心翼翼地刻下一画,两画,三画——滋啦!刀尖顺着竹子的纹路滋溜了出去,一刀划破了他的大鱼际。
庄周黑着脸扔下刻刀和竹简,把他踢到一边去。潦草地处理过伤口之后,他拄着脑袋,在床上闭上了眼。
算了,等那个怪人带着肉干回来,再说教他什么吧。
一天,两天,三天,那个怪人却再没回来。
到了去官府交付大漆的日子,他有意转了个弯,向屠夫打听有没有这一个人来买肉。
屠夫对赵周燕其还有印象,点头。一周前前那人来买肉,傍晚了他马上就要收摊,对方还挺着急,急匆匆地要一块大腊肉。俩人还起了点摩擦,最后看在他确实拿出了不少的钱,屠夫才又打开锁头,卖给他一大块腊肉。
庄周面色稍舒,再问是否知道赵周燕其之后去哪了。
屠夫吐了口唾沫,嘿嘿一笑,冷声反问:“大晚上的还敢漏财,骑那么一匹没杂毛的黑马,长得还那么白净,你觉得他去哪了?”
庄周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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