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在裴眠雪给的时间内带着一只野兔回到宅院。
这是这座宅院的厨房第一次迎来开火,裴眠雪用岁熄剑给兔子剐了毛,再以术法点火,将兔子烤上。
他对火候的控制很精准,外皮烤得焦而不糊,满室酥香,然后找出这里最好看的一只方盘,仔细装盘,配上小刀和筷子,端起卧房。
徒羡鱼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听见了门扉开合的声音,闻到了烤物的香味,也没探出脑袋。裴眠雪摆了张矮桌到床上,将烤兔放上去,坐到徒羡鱼身旁,把人一点点从被子里挖出来。
矮桌移到徒羡鱼身前,裴眠雪从后方圈住她,用小刀切了一片肉下来,送去她唇边,轻声说道:“我在厨房弄了许久,尝尝看?”
“闻着味道不怎么样。”徒羡鱼别开脸。
“要尝过之后才知道味道。”裴眠雪道。
“你尝过了吗就端过来让我吃。”徒羡鱼小声嘀咕。
裴眠雪往她后颈上蹭了蹭:“我想和你一起吃。”
神仙下凡了,竟然说要吃东西。徒羡鱼腹诽。
她早就饿了,竭力控制着才让肚子没发出咕咕的叫声,瞟了一眼面前被竹筷夹起的那片肉,又一扫整个方盘,语带嫌弃:“这兔子被你烤得丑死了。”
“下一次肯定会更好看。”裴眠雪作出保证。
徒羡鱼小声嘟囔了句“要是不好吃可不会给你下次机会”,向前微倾,用审视的目光细致地看了一遍裴眠雪送来的那块肉,张口咬住,然后一嚼——
徒羡鱼脸色变了,眼睛猛一下瞪大,低头呸的一声把肉吐到桌上,回头道:“是盐不要钱吗?你这放了多少盐!”
“很咸?”裴眠雪不大相信,割了一块肉送入自己口中,吃完后表情也变了。他搁下筷子,把兔子和方盘一起抹掉化作灰,道:“算了,下山去吃。”
徒羡鱼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
裴眠雪察觉出她对自己的嫌弃,转身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还愿意和我出去吗?”
又是那种失落受伤委屈的语调。
你就装吧,徒羡鱼在心中说道。可她终究是个凡人,需要五谷杂粮,就算不想心软,嘴还是得软。她去到窗户旁,探头往外看了看,道:“你说这里有祭典?”
“嗯。”
“那就去看看吧。”徒羡鱼跳下床。
天光更暗,停雪之后阴云未散,天空里不见星辰。
连绵的灯火照亮了歇夜城,行人如织,喧嚣锣鼓。裴眠雪带徒羡鱼坐进一家临江的食肆,抬头一瞥窗外,便能看见小巷上空挂着一支又一支彩色绸伞,在灯色映照下犹如盛开的花朵。
“这里好漂亮。”徒羡鱼不禁赞叹。
她仰着脸旁,眼底淌着细碎的光芒,如同流光溢彩的明珠。裴眠雪在她对面斟茶,见之笑问:“喜欢这里?”
徒羡鱼晃了晃脑袋:“那得看这里的东西好不好吃了。”
他们点的吃食都还没上。好在食肆颇通生意之道,客人落座,便有小二送来瓜果和小食,数量虽少,但能垫肚。
上菜的速度不算慢。歇夜城的菜以咸鲜为主,猪小排烤得酥脆,牛肉粒甚鲜嫩,虾是白灼,每一道菜肴都摆盘精致。徒羡鱼吃完之后,对裴眠雪说,她喜欢这里。
饭毕,徒羡鱼绷不住对裴眠雪的冷淡了,和他一块儿步入街巷,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潮向前。
道旁的树都装点着彩缎,可有的挂得不太牢,给风吹落。徒羡鱼手里的那根便是如此得来。她不会编织,一番缠来绕去,彩缎变成一个圆坨,说丑但也不丑,就是形状奇特。
她有点儿不想要了,塞到裴眠雪手上。裴眠雪把这坨东西放进袖中,扣住徒羡鱼的手,目光掠过一盏又一盏街灯,问她:“要放河灯吗?”
“要!”徒羡鱼大力点头。
她扫向沿街的商铺,瞧见前方不远便有一家灯笼铺子后,拽起裴眠雪往那处走。
放河灯是歇夜城祭典上的重要习俗。眼下时辰不早,灯铺里的灯剩得不多,徒羡鱼挑来挑去,没挑出喜欢的,最后在裴眠雪的指点下,买了几套做灯的材料自己做。
河岸挤满放灯的人,若从远处看,漂流在河上的灯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
落脚之处难寻,裴眠雪把徒羡鱼带到某个视野开阔的屋顶上,清掉檐瓦上的雪,并肩坐下。
做河灯不难,搭好骨架、糊上彩纸,再放上一小截蜡烛即可。徒羡鱼能将一根彩缎编成坨,裴眠雪可不敢劳驾她动手,只允许她看着。
徒羡鱼在一旁看天看地看远处的人群看近处看裴眠雪,看来看去甚是无聊。
“我们应该多走几家店,说不定就能买到好看的。”徒羡鱼晃着腿小声说道。
“好看的已经被别人放河里了。”裴眠雪无情戳破她的幻想。
“哎——”徒羡鱼往后倒下。
裴眠雪偏头观察她片刻,低下头继续编竹篾。
岁熄剑继剐兔毛之后,又屈尊纡贵开始削竹子。裴眠雪糊灯笼纸不需浆糊,甚至连裁剪都不必,法诀一掐,纸和骨架便服服帖帖。
他把做好的灯丢到徒羡鱼怀中。
这是个兔子灯,懒洋洋的躺姿,巴掌大小,煞是可爱。徒羡鱼翻来覆去看这灯,满眼惊喜:“你的动手能力很强啊!”
“这又不难。”裴眠雪哼笑说道。
“可好看是好看,怎么把蜡烛放进去?”徒羡鱼把兔子灯举到裴眠雪面前。这盏灯上下都封好了口,压根塞不进蜡烛。
裴眠雪食指一点。
刹那间,兔子灯里腾起火焰。
徒羡鱼:“哦。”
徒羡鱼扯起唇:“呵,作弊。”
灯火将奔流的河照得透亮,火光倒映在水中,水里便也燃起了火。
风将远处的说笑声吹来。晚风寒凉,但人声鼎沸,将辽阔的世界充盈得渺小。
徒羡鱼坐了起来,把兔子灯托在掌心里:“你把它做得这么好看,我都舍不得放了。”
过了会儿又说:“这灯也不适合放,底下也没个托,放到河面上就沉了。”
“再给你做一个。”裴眠雪笑了声。
裴眠雪立刻开始做第二盏灯。这一盏是适合放到水中的荷花灯,用了浅红色的灯纸,花瓣一层又一层。
徒羡鱼把兔子灯收了起来,捧着这盏荷花灯,却不提什么时候下去,就这样和裴眠雪在屋顶上坐着。
时间流逝得悄然无声,她偶尔晃一下腿,好似才过倏忽,竟已夜色深沉,人影稀落。
“柱柱。”徒羡鱼轻唤。
“嗯。”裴眠雪应道。
徒羡鱼冲他弯起眼:“我们去放灯吧。”
裴眠雪说好,将徒羡鱼带起,眨眼一瞬来到河的上游。
河面上没了灯火,漆黑得如同稠墨。徒羡鱼仗着夜视力好,又有裴眠雪相护,踩着石头走到有水流之处。她问裴眠雪借了个火,把荷花灯上的蜡烛点燃,弯腰一送,这盏灯便飘摇着游向远处。
徒羡鱼目送它离去,那点火光逐渐零星如豆。
“这是我第一次放河灯。”徒羡鱼说着,回过头冲裴眠雪伸出双手。晚风舞得肆意,她身后的发和抬起的衣袖在虚空里不住翻飞。
裴眠雪上前拥住她,替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发。
“好像很多第一次都是和你一起做的。”徒羡鱼道,“第一次打怪,第一次被带着飞——物理意义上的飞,第一次被困在秘境里,第一次过年……”
裴眠雪垂低眸光:“你还说过,我是你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对。”
“以后的任务,你也会和别人这样吗?”
“我只想和你这样。”徒羡鱼小声道。
裴眠雪笑了一笑:“如果有办法长久地停留在这个世界,你会选择留下吗?”
“会。”徒羡鱼眨了眨眼,夜色太深,看不清她盈在睫上的泪。
游人散尽,风冷得凄清。
四野沉寂,天地唯他们二人。
裴眠雪手扣住徒羡鱼肩膀,抬起眼,漆黑的眼眸望着漆黑的河流。
“任务局有规定,执行者的任务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就能申请退休,我可以退了休再来找你。”徒羡鱼说道。
裴眠雪花了片刻时间来理解“退休”这个词,问:“我要等多久?”
徒羡鱼皱起眉:“你也知道我是新人,没太多经验,运气差的话,得等几十年吧。”
裴眠雪“啧”了声,似乎嫌弃徒羡鱼的效率:“那我是不是该立刻带着你修行?”
徒羡鱼猛地抬头:“干嘛!”
“提升你的能力,让你早日退休。”裴眠雪一本正经回答。
“你放过我吧!”徒羡鱼用力捂住耳朵。
“放过你?想都别想。”裴眠雪微眯起眼。
然后将徒羡鱼提溜到岸上,替她调整好方向,微微一笑:“小师妹,跑着回去吧。”
“当真?”徒羡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眠雪点头:“当真。”
徒羡鱼表情变得苦涩,心道苦瓜都没有我苦。不过苦了一会儿,她朝裴眠雪丢了一对白眼,迈开腿大步流星往前走。
“好啊,那你以后别想和我睡觉了。”徒羡鱼道。
“哦?”
徒羡鱼:“我白天修行,晚上休息,没功夫和你闹。”
说完这话,她捏碎一张传送符,从裴眠雪面前跑没了影。
裴眠雪让她跑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找过去。
这世界漆黑,徒羡鱼则是他唯一的灯火,他找到她,不费吹灰之力。
他到底没让徒羡鱼一路跑回去,归程依然御风。
回到山中宅院,花厅里灯火通明,等候在此的不仅是系统和幼清,还有白逢君。
白逢君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两人,看完之后便挥挥手让两人两猫散了。
而从歇夜城的祭典回来之后,裴眠雪不曾再做过失控之事,这并非好征兆,因为与之相伴的,是他陷入一次比一次更长的昏睡。
白逢君给出的解释是,他希望自己醒着的时候是清醒的,这是他在和归渊的力量进行对抗。
徒羡鱼问,我们能做什么吗?
白逢君的回答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言下之意便是,徒羡鱼可以做到。
徒羡鱼还没有将半神遗留下的“核”吸收掉——系统检测过,这个核残存着半神的绝大部分力量,只要徒羡鱼把力量消化,就能将裴眠雪体内的污染转移到自己身上。
系统催促过多次,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阻止她那样做。
回归任务局的权力掌握在系统手上,一旦她任务完成,它会立刻打开回归通道,将她送回任务局。
没有完成任务后依然逗留于任务世界的选项,她要么完成任务离开,要么看着裴眠雪痛苦。
过了正月,下雪的的日子变少,山野渐覆新绿,新绿之上渐生姹紫与嫣红。
这一日天气晴朗,庭院里的杏花开了,满树浅红,娇而不艳,清丽婉约。
阳光自东窗洒进屋室,在裴眠雪眼睫上轻盈地跳跃,但唤不醒他。
已经数不清这是裴眠雪第多少次昏睡,徒羡鱼把这人搬到轮椅里,推他出门赏花。
轮椅是白逢君的那把,镶了各色的玛瑙翡翠珠玉。数日前徒羡鱼第一次用轮椅搬运裴眠雪,不巧这人半途醒来,被他好一阵嫌弃。
可后来再也没碰上过这人在半途中的嫌弃。
白逢君和幼清在庭院中给新种下的花修剪枝叶,是几株茉莉花,品相极好,枝叶青翠。
一人一猫背对着徒羡鱼。白逢君听见轮椅的声音,问:“这是他睡了多久了?”
徒羡鱼把轮椅停在杏树下,轻声一叹:“快十二个时辰了。”
两人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杏树枝头的花才开,风过时不会纷纷如雪,徒羡鱼仰着脑袋看花,忽然纵身一跃,摘下其中一朵。
这是朵完全盛开的杏花,她把它别到裴眠雪的头上。
白逢君修剪完一株茉莉,慢吞吞走向那棵杏树。他把裴眠雪的手腕捞起,分别探过两边脉象后,道:“睡太久了……下一次醒来,他是否还是他,难说。”
白逢君曾预料过这样的结果,裴眠雪的命运缺了一段,他不可能抵抗得住归渊的侵蚀,清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暂便是证明。
“若师兄彻底失控,师父会怎么做?”徒羡鱼问。
“若他彻底失控,就不再是你师兄了。”白逢君对她摆了摆手,又慢吞吞走回去。
徒羡鱼垂下眼,手拨着裴眠雪的发,又问:“到那时,师父会亲手杀了他,对吗?”
白逢君在花盆前蹲下,给出回答:“对。”
被剪掉的叶掉到地上,然后被风吹起,抛向山野。
徒羡鱼在庭院里遛了半个时辰裴眠雪,才把他推回寝屋,然后独自下山,去歇夜城里买这一日的饭食。
她用传送符来去,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回到山上,她并无胃口吃饭。她从乾坤壶里找出半神死后掉落的“核”,坐在裴眠雪身旁,从天青云淡,到明月高悬。
屋中未点灯,可月过高窗,清晖自来。
系统一直陪在徒羡鱼旁边,难得没有开口催促。
而徒羡鱼难得主动开口:“上午我和师父说的话,你应该听见了。”她轻轻偏了下头,鬓发掠出一道幽弧。
“对。”
徒羡鱼握紧手中的核。
“你做出决定了吗?”系统歪头问她。
“我……”徒羡鱼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决定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犹豫,说完这话,她掌心里亮起银白色的光芒。
半神已死,吸收他的力量比在魔渊时更容易,但这样的容易仅是相较而言。“核”刚开始消融,徒羡鱼身体就止不住颤抖。
汗如雨下,抓在手中的床褥几乎要被扣出洞,她手上额上满是青筋,眼眸控制不住地瞪大,眼底光芒不断明灭,宛如异化。
“你还好吗?”系统跳上床,关切询问。
“我呃——”徒羡鱼猛然偏头,呕出一大口血。
以一副寻常人的躯体接收半神之力,比想象中艰难。
徒羡鱼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火炬。她又吐了一口血,意识到什么,向着裴眠雪膝行,扣住他手腕。
银白色的光芒有一刹沉寂,沉寂之后宛如盛放。
檐外明月失色,屋檐之下,灰黑雾气从裴眠雪体内疯狂漫出,似要充盈整间屋室,但又在盈满之前被徒羡鱼尽数吸纳。
“噗——”
徒羡鱼吐出的血不再是鲜红色,那血浑浊深黑,仿佛池底的污泥。这是她在一瞬间将归渊的力量强行拖进身体里的结果。
她眼中不再有光芒,一双眼变成了空洞,是灼烧之后一切化为乌有,不可再视物。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着记忆,向裴眠雪在的方向偏首。
裴眠雪还在沉睡,和之前没有不同。
“正在提升权限等级,正在进行判定……”蹲在徒羡鱼身侧的幼猫张口,口中吐出冰冷无波的机械音。
徒羡鱼抓紧裴眠雪的手,可她感觉不到自己是否抓到了,手指僵硬得像石头。
她已经没有了眼睛,现在还在逐渐失去触觉。
“执行者1037,恭喜你,任务完成。”冰冷冷的机械音继续说道。
“正在打开回归通道。”
“通道已开启,请执行者就位。”
“执行者已就位,现在开始进行传送……”
机械音一句又一句说话,猫和人的躯体上同时弹出一团微光。
传送开启。
和来时不同,徒羡鱼立时陷入了失重状态。她又能看见了,可周围的一切被告诉拉成色块,天旋地转,完全分不清是正在上升还是正在下坠。
徒羡鱼并不慌张,这和她在任务局培训时了解到的一样。
她只是有些难过。
但很快,她连这样的情绪也没有了。
她的意识正在被剥离,就如同她正被剥离这个世界。
便是在这一刻,被月华照耀着的深陷沉睡之中的人猝然抬起手。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成爪,向外一抓,用力拽紧漂浮在半空中、逐渐微弱的一团光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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