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院的密道通往赵记酒肆……
赵记酒肆在城东,可以往东城门处去。
很早之前还在离院的时候,他和温印就议论过,离院可以是从京中逃往京郊的出口,也可以是京郊入京的入口……
那时候他和安润一起探完了全部密道,还绘制了详尽地形图,地图就在江之礼手上,没想到今日会用上。
大年初五,大雪纷飞。
再踏入离院这处时,李裕有些恍然。
两年了,他还记得在离院中刚醒的时候,记得那时彷徨不知所措,不知明日在何处的时候,也记得茂竹让人押着他,要往他口中塞东西,最后温印一把火烧了主苑的时候。
这些事情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但又好像刚发生过了一般,历历在目,他都记得……
梅苑中的思楚亭,他说要改成念茵亭,温印跳着去够他手中的纸,结果他伸手举高,温印微恼。
还有他和温印带着龙凤胎一道堆雪人的地方,打雪仗的地方……
这些记忆都如浮光掠影般,逐一在脑海中浮现,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但又截然不同。
“殿下。”江之礼上前,“差不多了。”
“好。”李裕看向彭鼎,彭鼎会意上了二楼阁楼处,找到机关。
两处的机关一起扣动,一层的木柜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然后缝隙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两人宽的密道口。
“殿下,末将先行一步,京中见。”宋时遇朝李裕拱手。
宋时遇早前就是京中禁军将领,京中各处的地形和布防,宋时遇和陈松都是最熟悉的。
宋时遇和陈松带人入内,是最合适,也是最稳妥的。但这一波最先从密道入京的人,也是最危险的。
“都活着!孤与驻军,共饮庆功酒。”李裕看向众人。
苑中众人都未出声,但皆拱手。
“走!”宋时遇接过驻军递来的火把,身先士卒,入了密道中,其余人紧随其后。
地形图宋时遇早前就已经背熟。
眼下,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待得宋时遇和陈松率领的驻军陆续进入密道,天边也正好开始泛起鱼肚白,破晓了。
等宋时遇和陈松等人入内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李裕看向彭鼎,微微颔首。
彭鼎出了苑中,朝空中放了一枚新号弹。
见得信号弹升空,知晓宋时遇已经带人经由密道入内,率兵潜伏于南城门处的郭从容忽然带兵进攻南城门。
第一箭由郭从容射出。
墙上巡视的禁军,一人中箭到底,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也跟着中箭坠落城门之下。
当即,不远处巡视的人反应过来,敌袭!
有人攻城!
周围的箭矢如雨般落下,南城门处响起沉重而响彻半个城中的敲钟声,敌袭,有敌袭!
霎时间,整个南城门处陷入恐慌和戒备中。
而南城门外,攻城的号角响起,铺天盖地的驻军围上城门处,战火一触即发,陷入厮杀!
……
离院处,等信号弹发送之后,彭鼎也率领了第二波驻军从密道中入内。
宋时遇和陈松带领的第一波人主要是探路,先要摸清京中情况,送回信息,确保密道口到东城门的一路安全。
偷袭只有一次,一次不成功就等同于失败,打草惊蛇,所以偷袭的事容不得出错。
宋时遇和陈松率领人从赵记酒肆摸出,分为两路避开,因为熟悉禁军的巡防,也都穿上了禁军的衣裳,在尚且安静的京中穿梭没人觉得有异常。
宋时遇带的人里,也有一部分去摸清南城门处的情况,其余人要等待彭鼎带领的第二批人抵达后一道行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待得南城门处的钟声忽然响起。
大半个京中都能听到。
宋时遇和陈松心中都捏了一把汗,开始了!
最后这一战,是真正开始了!
……
而等彭鼎带的人全部入了密道,密道口合上,只留了十余二十个驻军驻守。
李裕上马,疾驰往东城门处去。
李裕面上并无喜色,即便今日就要拿下整个京中,结束这场内乱,但这场纷争,即便也结束,也没有赢家。
从边关遇袭开始,两年半了……
这两年半里,先是李坦肃清朝中,再次李恒同李坦斗,最后他同李坦,这两年半的时间终于要落下帷幕。
而这次同早前不同。
早前的记忆里,他兵临城下还在几年后……
战火也连绵了更久,民不聊生。
那时的长运并未借道,这场仗是一步一步打过来的。
而那时,李坦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没有自乱阵脚,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两人之间的对峙,旷日持久,也打掉了半个长风的气运。
那时的离院京郊也在京中的戍防中,宋时遇没有带人偷袭东城门,驻军围着京城打了六七日才攻下城门,哭声震天,血流成河。而城中能烧的都烧了,城破之时,李坦拖着大半个京中陪葬。
这些,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着,好似噩梦结束前,最混乱的一幕……
所以即便眼下不同,李裕眼中也没有喜色。
因为,都经历过了……
只想早些结束!
他同李坦之间,该有第二次了结了。
今日休沐,无早朝。
明和殿中,李裕才从前几日的暴躁中冷静过来,想起黄启明的事,心中有些愧疚,也参杂着愤懑。
黄启明没说错,临时征税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是一层遮羞布罢了。但后来黄启明提起愧对李家几百年的基业时,他还是恼羞成怒了。
因为李家几百年基业同他并无关系……
如果黄启明这些尚且还对他忠臣的人,在知晓他不姓李之后,还会对他忠心吗?
他不知道。
但至少这些人里面,会有一半打退堂鼓。
所以在收到李裕的信后,他看任何人都觉得旁人眼中对他有了猜疑。
唯一没有猜疑的几个,都是平日里阿谀谄媚,绝口不会对他说一个不字的人。
但这些人锦上添花可以,要他们雪中送炭,或是撑起朝中基业根本不可能。
眼下他同李裕对峙,时间越长,对他越不利。李裕手中握着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承认,难保驻军和世家不受影响。
李裕可以慢慢同他耗,他不能同李裕耗着。
成王败寇,史册是有赢家书写的。
他和李裕,谁最后站在天子殿堂上,史册就是谁写的,他姓不姓李,不重要!
李坦平静下来,开始重新思量黄启明的事,还有红城战局的事,他前些时候是冲昏了头脑,不应当让鲁一直带兵去红城的。
虽然频北这处没有动静,长运也安稳,但京中始终要人守着才安稳。
“贵平。”李坦唤了声。
贵平入内,“陛下。”
李坦轻声道,“让鲁一直回来,不要去红城了,还有,把黄启明黄老大人从大理寺请出来,朕要见他。”
李坦说完,看了贵平一眼,贵平拱手应是。
李坦明显见他眼中喜色。
“去吧。”李坦没说旁的。
贵平也是。
只是贵平才出了殿中,就见禁军右前卫副使子博匆匆入内,“公公,陛下在吗?”
“在。”贵平看他一脸惊慌模样。
难得陛下如今日心态平和,贵平怕他冲撞了陛下,正好黄大人的事情还亟待解决,如果因为旁的事情影响到黄老大人这处,得不尝试,更不是好事。于是,贵平问起,“出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慌张?”
子博深吸一口,尽量冷静,“废太子兵临城下,带兵攻城了。”
“什么?”贵平诧异。
……
“怎么可能!”明和殿中,李坦大怒!
子博跪下,“破晓后的半个时辰,也就是半刻钟前,南城门处遭遇敌袭!驻军人很多,不是一小撮,而是来势汹汹,而且带兵的人,是郭从容。”
“怎么会?”贵平惊讶。
“郭从容不是在之城附近带兵吗?”李坦尽量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恼意没有人作用,“去查,他们怎么到京中的!”
“是!”子博快步出了殿中。
贵平看向龙椅上的李坦,李坦双目紧锁。
“去找耿连沉,邵之春来,现在就来。”李坦吩咐声,贵平赶紧去。
李坦又唤了云陶来,“通知禁军一声,不仅南城门,另外几处城门全都立即调人戍守。”
“是!”
很快,耿连沉,邵之春都来了明和殿中,除了眼下在南城门处迎敌,还有各处布防的禁军将领之外,禁军中的旁的将领眼下都在明和殿中。
“陛下,各处已经加固放手,城门易守难攻,即便对方是郭从容带队,如果京中拼死抵抗,至少能撑三两日,应当能到四五日,但只要再坚持多一日,旁的地方驻军就来得及回防,京中能保住!”耿连沉说起。
李坦也看向地形图上,他知晓京中易守难攻。
“其余城门处都增派人手了吗?”李坦又问起。
邵之春应道,“都已经安排妥当,陛下放心。”
还有其余将领应道,“京中的防卫也增加了,城中开始戒严,除却禁军,眼下不让流动,也严防京中细作。”
李坦面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事已至此,京中的安排也到这里了。
“都去吧。”李坦吩咐。
驻军将领纷纷拱手。
留下来的,只有耿连沉,邵之春和几个心腹,这些人两年前就跟着他,是信得过,也稳妥得人。
“消息送出去了吗?”李坦问起。
邵之春应道,“送了,应当六七日,周围的驻军就会回防。”
“六七日回防不了。”李坦淡声,耿连沉和邵之春几人都愣住,一侧,贵平也看向李坦。
“他们怎么到的京中?”李坦不置可否,而是看向眼前的地形图。
贵平知晓,在方才耿连沉,邵之春几个禁军将领来之前,陛下就一直在看地形图,而刚才那句回防不了,应当是猜到什么端倪了。
耿连沉叹道,“末将刚才也一路在想此事,照说郭从容一直都在之城,同红城的黄煾石一道搭建防卫线,被我们逼得节节败退,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只有一种可能性,从这大半月,郭从容中箭落马开始,红城和之城的乱军其实都在佯装,时有交锋和进攻都是假的,其实已经北上了。”
邵之春也低头,这一路他都和耿连沉一道,早就讨论过了。
贵平倒吸一口凉气。
而这个时候,李坦反倒镇定,“那也不应该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京中,而且悄无声息?”
邵之春上前,“一直以来,我们都盯紧了频北,但频北这处除了一直交战之外,并无大的动向,不大可能是从频北来的,最有可能是长运。”
邵之春言罢,和耿连沉对视一眼。
秦山硕,早前是陛下外祖父的门生,一直以来,秦山硕都是站在陛下这处的。
但眼下看,只有秦山硕这处,长运让李裕的兵马借道了,才有可能,也就是说,长运已经被李裕的人攻克了失守了。
“佯装在南线和东线作战,引.诱我们把兵力全部调往南线和东线,大军压境,他留了人在南线和东线让黄煾石带兵死守,还做佯攻的假象。他哪来那么多兵器,物资,还有……”言及此处,邵之春忽然沉默了。
娄家。
是娄家在背后……
娄家替李裕筹了粮草,药材,但这么短的时间,他是哪来的本是将铁矿兵器这些筹来的!
娄长空!
李坦捏紧手中茶盏。
殿中几人,包括贵平也都看明白,最快能支援京中的驻军应当是长运驻军,如果长运已经被李裕拿下了,那长运驻军就不会来支援了。
耿连沉沉声道,“陛下,如果长运失守,旁的地方驻军回防,还会再多上一两日,但京中的驻防稳固,应当撑下去没问题,眼下要紧的是各处城门守住,不出意外,还是有很大机会坚持到古南,平张两处驻军回防的。”
“朕知道了。”李坦压低了声音,“都去吧,看好各处。”
“是。”耿连沉几人退出。
等耿连沉等禁军将领退出,殿中就剩了李裕和贵平两人。贵平没有离开,就在殿中候着,怕李坦这处……
果真。
“李裕,娄长空!”李坦还是没忍住,一把砸了手中的茶盏。
贵平看向李坦,但没有出声。
“李裕!”李坦越想越恨,最后咬牙切齿又扔了桌案上的砚台,奏折,零散砸在地上。
贵平闻声在一侧跪下,低着头,没再看他。
贵平垂下目光,心中其实同李坦一样清楚——如果,李裕连长运都越过了,一定是准备周全,那就绝对不可能只是进攻南城门这么简单,李裕对京中志在必得,而且,应当陆续还有北上的驻军,甚至,这些驻军其实已经到了,眼下正在阻断古南,平张两处驻军回防京师的路上……
他能想到,陛下也一定能想到。
贵平是看着天子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不起眼的布局,一个个笼络人心,到谋划开端,铤而走险,再到逼宫时的惊险丛生。而后一步步肃清异党,坐稳东宫之位。
这其中无数多的波折,如东边灾荒,流民造反,李恒先是设计,要取李裕性命,而后又借着李裕和赵国公,霍老大人的死发难。终于,在恒王之乱告一段路,以为一切终于结束时,归于平静时,李裕在繁城起兵讨逆……
其实这一路,历尽艰辛的,从来都不止李裕一个。
而眼下的李坦,心中远不止愤怒,恼意,还有颓然,不甘和恨意,复杂而扭曲的糅杂在一处,让整个人变得惶恐而狰狞。
早前父皇的一句话,他顺藤摸瓜查到阮家和蒋家。
而外祖父留下的所有藏在隐秘背后的蛛丝马迹,都让他如遭雷击,整个人的信念都崩塌殆尽,也会失了理智与分寸,急功近利,不计后果也要取李裕性命,要保住皇位,才会正中李裕下怀。
而眼下,李裕兵临城下。
这盘棋,其实大半都已经在李裕手中了……
即便有驻军回防,这时候李裕如果打出他身世的底牌,还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
黄启明,耿连沉,还是邵之春?
李坦也不知道。
但他知晓这已经是一局半死的棋,像早前他拿捏李裕的时候一样,李裕也一步步拿捏着他。
没有戳破他的身世,但比戳破更让人惴惴不安。
在这往后攻城的几日,李裕都会骑马在京城外,看他在京中做着困兽斗,一点点蚕食他心中的分寸和理智,让他自乱阵脚,看他做无谓之争。
李坦恼意推翻了桌案,“出去!朕自己呆会儿!”
贵平拱手。
等贵平出了殿中,云陶迎上,“公公,眼下宫中到处都在传废太子兵临城下,大军压境,宫中怕是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贵平看他,“慌什么!陛下还在,宫中是谁在以讹传讹?给我找出来。”
云陶噤声。
云陶一直是跟着贵平,听贵平的话,比听天子的话还多……
眼下贵平如此说,云陶知晓是他不想听的缘故,云陶低头没有再提。
时间一点点过去,贵平看着日头渐渐升至最顶端,是快至晌午了,贵平守在殿外,安静看向不远处。
京中变天了。
这宫中太多早前的老人,这样的局面,两年多前就经过一次,眼下也早就嗅出了不对。
宫中的恐慌才刚刚开始而已,拦不住。
杀了传播恐慌的人,只会更加坐实恐慌,更拦不住揣测和担忧。
殿中依然还是来来往往的禁军往明和殿这处汇报战局。
贵平这处也能听得到。
先是说,南城门这处死伤严重,压低很大,禁军中的主力都去了南门增援。
而后局势一变,西城门处也出现了李裕的人。
而后东城门处也开始攻城,只有北城门才是相对安稳的。
可兵家常识,对方留出了一道口子,就是让人逃跑的,一旦逃跑,就会发现那处一定有埋伏在,是死路,不如留在京中……
眼下就是这样的局面。
京中,宫中都在惶恐着,战火蔓延开来,恐怕,真的用不上五六日,人心就会从内部溃散。
这样的一日,仿佛尤其难捱。
贵平几次抬头看天,都还是大亮着……
渐渐地,往来的禁军脸上也都是阴沉,因为没人知道能撑多久。
申时刚至,子博匆匆入内,整个人脸上都是惊慌。
贵平从未见过子博如此,贵平眸间都是担忧,嘱咐了云陶一声,就跟着子博一道入内,听子博朝着李坦方向,沉重跪下,低沉又略带哽咽的声音道,“陛下,东城门被攻破了,李裕已经率领叛军进城,往宫中方向来了!”
李坦愣住,贵平也僵住,直接退口而出,“怎么会?!”
就算李裕的人兵临城下的,围攻京城,这京中怎么可能连半日不到就被攻破……
哪里出了问题?
子博咬牙,忍着悲痛的哭声,“不知道城中哪里来的人,混入了禁军之中,在东城门处厮杀,里应外合,从内将东城门打开,放了汪云峰率领的驻军入内。耿老将军率兵在南城门镇守,怎么都没想到,先破的会是东城门。邵之春将军已经带兵去阻截叛军了,但叛军的人太多,邵之春将军应当,应当拦不了太久……”
子博说完,低头噎住了声音。
对面是汪云峰。
不是旁人!
汪云峰是南洲驻军统帅,如果是汪云峰在,那南城门的郭从容从一开始就是佯攻,从一开始,李裕就冲着东城门去的.
虽然不知道他的人是从何处入城,或是很早之前就潜伏在京中的,但眼下城门一破,对方人多势众,禁军就这么多,还被他抽调给鲁一直去红城,宫中更不是铜墙铁壁,攻破只是时间了……
子博看向李坦,“陛下,有人看到,带兵偷袭东城门的人,是宋时遇。”
宋时遇!
听到这个名字,李坦指尖攥紧。
贵平也没想到。
宋时遇早前是禁军将领,他对军中的巡防和布防位置都很熟悉,如果是宋时遇,那是能避过耳目,直接带人偷袭东城门。
宋时遇早前是同李裕在一处的,也就是说,宋时遇是后来入京的!
那就不是早前潜伏在京中的人,而是城外有密道,能直接潜入京中!城外的驻军可以源源不断的入内增援,里应外合……
贵平脸色忽然煞白。
子博也没好开口,其实殿中之人不提也都知晓,京中一定有密道,要么逃生用,要么平叛用,但这样的密道,只有天家和太子知晓。
可陛下这处……
天家并未告诉陛下,却告诉了李裕。
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子博和李坦都不敢吱声。
李坦早前还一直压抑着,眼下陡然爆发,“密道,偷袭,好,好,好得很!李裕,朕就在宫中等着他来找朕!”
“陛下!”子博看他,“陛下,宫中已经不是久留之处,请陛下遂末将避险。”
“滚!”李坦恼道。
子博僵住,可明知眼下宫中的形势,不走,就是死路一条。
早前天子如何对待废太子的,如果天子留下,那……
子博看向贵平。
贵平却朝他颔首。
子博心中不甘,还是起身离开。
“你怎么还不滚?”李坦也恼意看向贵平。
贵平反而平静,“我在这里陪陛下,哪里都不去。”
李坦看向他,原本的怒意里忽然眼眶微红,似是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再次爆发,只是这一次没有再暴怒,没有再摔砸,而是眼泪夺眶而出,鼻尖也红透,咬紧牙关,却没说一个字。
四目相视,良久,两人都没张口说话。
而殿外,也从早前的安静,到后来逐渐有了噪音,再到嘈杂。
再等子博入内的时候,声音里都是轻颤,“陛下,南城门也破了,叛军入城,在城中与禁军厮杀,宫人听闻都在逃跑。”
“给朕杀了,看到逃跑的人,无论是宫女,内侍还是禁军,都给朕杀了,一个不留。”李坦看向他,“听到了吗?”
子博拱手,“是!”
贵平看向李裕,没说什么。
殿外,是子博的声音,“所有慌乱逃跑者,格杀勿论!”
子博言罢,禁军听令,当即,就连明和殿外都是尖叫声,逃窜声,刀光剑影,还以后兵器刺入骨肉的声音……
殿中,李坦看向贵平,“朕让你走,怎么不走?”
贵平轻声,“陛下让我去哪里?”
李坦看他,“去哪里都行,别留在这里死。”
李坦已经说得直白。
贵平温声道,“陛下去何处,贵平去何处;陛下要走,贵平同陛下一道走;陛下要留在这里,贵平也留在这里。”
李坦恼道,“你的脑子呢!朕要你殉葬吗!”
贵平平静道,“贵平最落魄的时候,是陛下救的,也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眼下陛下要留下,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旁人都能走,我不能走……”
李坦双目再次红透,“滚!朕让你滚!”
贵平仿佛知晓他说的是气话,平和道,“那我去殿外,等陛下消气了,再来。”
贵平言罢,朝他拱手。
李坦看着他,双眼氤氲。
自贵平退出殿外,只留了李坦一人在殿中。殿外还有很多禁军在值守,虽然远处的嘈杂声四起,这处的禁军也紧张,但是没有慌乱。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这场攻城从破晓后半个时辰开始,持续到了晌午东城门破,而后是南城门破,到眼下,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黄昏了。
子博再次入内,“陛下,宫门马上受不住了,再不走,来不及了,陛下!”
“朕不走!”李坦说完,泰然看向贵平,“跟朕来。”
“是。”贵平也泰然应声。
子博泪如雨下。
李坦是往大殿去,去大殿的路上,不断有禁军来报。
“陛下,耿老将军战死了”
“陛下,邵之春将军重伤。”
“陛下,叛军已经入宫。”
“朕知道了,守在这儿吧。”李坦却在大殿前驻足。
贵平跟着他入内。
殿中灯火通明,殿中的灯火都是长明灯,轻易不会熄灭的。
李坦看着金殿上的龙椅,踩着阶梯,步步登上台阶。
这里,贵平并不陌生。
他无数次跟着天子一道,在这里早朝,站在龙椅一侧。
“朕最后问你一次,不走吗?”龙椅前,李坦看他。
贵平如实道,“早前想过走,恒王之乱得平,陛下得偿所愿,那时候,我是想过要走。”
李坦轻嗤,“后来怎么不走了?”
贵平继续,“后来陛下去见了天家,说了很多话,陛下心绪不宁,那我不能走……”
李坦看他。
贵平轻声,“如果我走了,陛下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了。”
李坦哑然失笑,“是啊,朕身边能说话的人,死的死,走的走,除了你之外,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贵平看向他,“贵平陪着陛下,陛下身边就一直有人。”
听到这句,李坦自嘲,“朕早前还听了茂竹的话……”
说到这里,李坦哽咽,贵平打断,“陛下,都过去了,茂竹都死了多久了,不重要的人,何必再提?”
是啊,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那什么是重要的?
李坦看着身侧的贵平,看着眼前空旷的大殿中,只有他自己坐在龙椅上,身侧站着贵平。
这就是一直以来,他要的,他争的?到最后,就剩了这殿中明晃晃的长明灯,和临死前身边只有贵平一人而已……
这就是他想要的?
李坦莫名大笑。
这就是他想要的!!
李裕沉声,“我要在这里等李裕,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贵平不置可否,反而笑道,“那殿下后悔吗?”
李坦微怔,既而大笑。
“后悔?哈哈哈。”李坦失笑,“我先赢了李裕一场,在李裕措手不及的时候。然后呢,李裕花了两年的时间,从一个身边没有一人的阶下囚,到说动宋时遇帮他假死逃生,瞒天过海,他有沉住了气,让李恒同我斗,他自己去苍月见了柏靳。短短一年的时间啊,他拉拢了不止东山郡王,汪云峰,郭从容这一票人,还有长风的半壁江山。在我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准备登基大典的时候,他却忽然出现在繁城,发檄文讨逆,然后一步一步同我对峙,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即便到了最后,他知晓我的身份,也没有贸然公之于众,却告诉我他知晓了,搅乱我心思,让我铤而走险,大军全线压境,最后才发现他早就从长运借道,兵临城下……”
李坦沉声道,“我后悔吗?”
贵平看他。
他第一次颔首,“我后悔。后悔刚愎自用,后悔傲慢,后悔从小到大,在我眼里都只看得到李裕是一个在父皇的偏心下长大的太子,只看得到他被父皇护在羽翼下,觉得他什么都不会,所以根本没正眼看过他。但其实,他能做这些事,早就不是早前的李裕,我从来没有看得起他,所以才会自食恶果。我后悔,是后悔我自己。当初我杀了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我想看他落魄,被人践踏的模样。”
贵平应道,“每个人都有选择,只有立场,没有对错,我不后悔。”
李坦看他。
贵平坦然。
黄昏降临,夜幕渐渐落下,远处亮起了火把,也并着火光冲天。远处的声音已经慢慢开始震天,应当是外宫门破了,在攻打中宫门了。
很快,就会到内宫门这处。
成王败寇。
李坦知晓,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和李裕之间的,他已经输了……
他就在这里,等着他,为这些事情做一个了结。
李坦轻叹,“走吧,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贵平看他。
李坦沉声道,“朕不想你在这里,朕要单独见李裕,同他说最后一句话。”
四目相视里,良久,贵平才拱手躬身,而后转身下了台阶。
看着贵平出了殿中,李坦重重阖眸。
眼下,就剩等李裕了。
只是殿外的脚步声响起,见到贵平折回,手中拿着酒壶和杯盏的时候,李坦轻哂,“谁让你回来的?”
贵平轻声道,“陛下,一定要见李裕吗?”
李坦看他。
贵平沉声道,“人一辈子,总有些人重要,有些人不重要,如果明知不重要,何必将时间留在他身上。陛下,放过自己,不好吗?我陪陛下,一同守着这金殿中的长明灯盏,永不熄灭。”
李坦噤声。
贵平登上台阶,斟酒递于他,“早前陛下不是问过吗,我叫岳东篱。”
岳东篱?
李坦接过杯盏,“你是岳家……”
贵平平静道,“是,陆平允的父亲夺了岳家的家产,杀光了我们岳家上下所有的人,我娘让我跑,我跑了,她最后被陆平允害死了,岳家都死在了陆家手里……”
李坦皱眉,“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陛下有陛下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做。陆家对陛下有用,我不能因为报仇,让陛下陷入困境。”李坦反而能笑出来了:“但眼下,岳家的大仇已经报了,旁的,都不重要了……”
“这壶酒,我陪陛下喝完。”贵平仰首应尽。
李坦也朗声大笑,而后饮尽。
……
远处,内宫门破了。
子博负伤回了大殿前,刚想提醒天子一声,内宫门破了,要走了,却见大殿处已是熊熊大火。
“陛,陛下呢?”子博难以置信。
禁军丧气,“在大殿中。”
“怎么不救人!”子博吼道。
禁军低头,“陛下不让,是陛下放得火……”
子博怔住,悲从中来,想进去,被其余禁军揽住,子博大喊,“陛下!”
但熊熊大火中,不会有人应声。
……
身后,李裕的脚步上前,周围的驻军将周遭围起来,映入眼帘的都是冲天的火光,还有常子博的哭喊声。
周围的禁军很快被押解下,彭鼎折回李裕跟前,见李裕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熊熊大火上没有移目过。
李裕记得早前的记忆里,他是在大殿这处最后见了李坦一次。
那时的李坦笑着朝他说道,成王败寇!再来一次,他也不会后悔!
而这次,不一样了……
李裕眼眶莫名红了。
彭鼎上前,“殿下,李坦在殿中,是李坦放得火,烧成这样,应当……”
李裕沉声,“还有谁在?”
彭鼎应道,“贵平。”
李裕没有出声了。
漫天的火光将黑夜都照亮,而这次,李坦以他最没想到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争斗,烧死在大殿中。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李裕攥紧指尖,身后,宋时遇上前,“殿下,找到陛下了。”
李裕转身,“走。”
只余了身后漫天火光。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章重写了很久,最后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不压缩到一章完结了
这章和李坦告一段落
明天正文完结
爱你们,明天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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