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其板屋(四)

    裴娇被冷落了整整十日有余, 这倒是正合她意。

    她开始暗地里打探这座行宫的地势, 以及搜寻那把宁长旭所说的钥匙。

    她不想再呆在此处,更不想冒险去取什么东西,可是宁长旭说了,只有找到钥匙才会来接应她。

    她据此画出了一张地图, 要说最令她在意的, 便是行宫西面守卫相对松懈的那座高塔。

    塔身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阴郁诡异至极。很有可能钥匙便藏匿其中。

    这日她用完膳, 准备去高塔附近逛逛,却破天荒被传见。

    她按着月姑吩咐跟着宫女前往魔君寝殿。

    这座主殿内寒气逼人, 丝丝冷意伴随饕餮金炉弥漫出的烟雾渗透骨缝,她敛眉垂目。

    鬿雀烛龙都不在,应是被派去边境平乱了。

    顾景尧屏退了他人后, 殿内空荡荡的,弥漫一股酒香。

    他坐在案前,窗棂的月色落了满身,一杯一杯斟酒。

    二人相继无言。

    半晌过后, 主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过来。”

    他的声线透着殿内的冷澈, 余音低沉消散于袅袅青烟之中。

    裴娇犹豫一会, 缓缓靠近。

    自从那日雨夜他发病过后,他便从未传见她。

    贵人多忘事,身为魔君的他怕是从未将一个小小的婢女放在心上。

    思索之时,她倏然间被他以冰冷的剑鞘抬起下颌。

    他紧紧盯着她,身上仍留着酒的香气, 他哑声道,“你究竟是谁”

    裴娇垂眸看着他,“魔君, 您醉了。”

    “我出去叫他们进来服侍您吧。”

    殿内的珠帘微微滚动,轻薄的鲛绡落在她的眉眼之间。

    少女透过鲛绡看他的眼神,温和从容,明明并无相似之处,却是那么的熟悉。

    可是这一次,她却不再像是往日那般为他而停留,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少女的裙摆被夜风席卷而起,冰冷的绸缎自他面庞如水般拂过。

    他心底一阵刺痛,忽的起身,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衣角,低声喃喃道,“阿宁阿宁,不要走。”

    桌上的琉璃盏因这般动静被拂到地上,四分五裂。

    裴娇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听不清他的呢喃,只觉得拽住她裙摆的那只手格外碍事。

    她用力想要摆脱,却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顺势握住了她的脚踝。

    随后,他滚烫的额间贴在她的缎鞋上。

    少年微微俯下身,他的手掌附在地上碎裂的琉璃盏上,鲜血洇出一片痕迹,他却仍旧不肯放手。

    他看着她,面色因酒意显得绯红,轻声道,“你去哪了”

    他的声音透着迷茫与痛苦,“我找不到你,四处都找不到你”

    裴娇发觉,他不仅是喝醉了,还烧得很严重。

    应当是腹部的伤口发炎尚未有任何处理,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了。

    裴娇力气比不上他,便想要将他踢开。

    谁知这人看起来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反应倒是没落下。

    在她的腿落下之前,他迅速抓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掌心滚烫,英挺的眉骨离她极近,炙热的呼吸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脚踝生着一颗红痣,在少年慕艾情窦初开的梦中,他曾无数次吻上那枚红痣。

    他比她更了解她的身体。

    他怔怔地盯着那枚红痣,随后吻了上去。

    裴娇蓦然一惊,差点摔到。

    她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踢了一脚。

    而他却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脚,清隽的侧面泛着一片刺目的红。

    鬓角的发遮住了他的眼,他喘着气道,“阿宁,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走。”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鸦黑的发倾泻一地,讨好般自她脚踝处一点一点吻上笔直纤细的小腿。

    他的气息紊乱灼热,像是落入干旱大漠濒死的人,迫切渴望着汲水般颤抖着。

    而她便是甘霖。

    久旱逢甘霖。

    “阿宁,我好想你,好想你”

    他宛若失去理智般紧紧禁锢着她,面上的神情似是痛苦却又像欢愉。

    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颈肩,滚烫得令她微微颤栗。

    好似这是一场梦,待到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裴娇被吓到,再次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开。

    她起身整理衣襟,这才觉察到有什么冰冷的触感落于左耳垂,她微微一怔,随后对上他的视线。

    他躺在冰冷的地壁上,周围是琉璃盏碎片,因方才的缠斗划过他清隽的面庞,带出几道轻微的伤痕。

    他面色绯红,醉意阑珊。腕间的金钏琅然夺目。

    那双狭长的眼微微阖着,泛着水光,近乎痴迷眷恋地看着她,泛红的眼尾低垂,透着几分可怜之意。

    裴娇不敢再看,匆匆离开。

    三年未见,他脑子不好使了么

    还是因为他看出什么端倪了

    想至此,裴娇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她出去后,便被侍女带离了寝宫。

    这次那些侍女们见她平安出来后不再面如死水,甚至连平日都不拿正眼瞧她的月姑也为此而动。

    裴娇从微乎其微的变化中捕捉到一丝讶异的情绪。

    她回到宫内,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她对镜自照,才发觉自己侧首之时,左耳闪过一抹华光。

    裴娇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左耳竟多了一枚金圈耳坠,上边刻着繁复的花纹,状若鸢尾,只是花蕊形状却不同。

    裴娇心中一寒,这上边刻着的花,是曦和春雪,和他金钏上的相似。

    也正是绾绾赠与她荷包中的干花香料。

    此花盛开于不见天日之处,一生向阳生长,可若被阳光照到,便会如雪遇阳融化般迅速凋零枯萎。

    故而花语为未能相见,却在心中。

    而更为细思恐极的含义,便是奔赴毁灭的偏执爱意。

    她盯着那枚耳环,心中越发忐忑,伸手去扯,将耳垂都弄红肿了仍无法取下。

    她差点忘了,她只有左耳是有耳洞的,此事顾景尧也知道。

    毕竟这耳洞就是他亲自为她穿的。

    当时他也是这般无理霸道,趁她不备,在她耳上钉上一个怎么都取不下来的金坠。

    后来在阴阳裂中,这枚金坠不知怎么就自己遗失了。

    她还庆幸着,终于摆脱了这个束缚。

    看着失而复得的耳坠,裴娇心中五味陈杂。

    这是什么意思

    她双手覆上桌沿,被耳边那抹金环晃得心中烦闷,只得安慰自己

    这世上的巧合多了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记得,千万不能先乱了马脚。

    而且他醉酒之后,怕是神志不清,说不定清醒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是她必须得加快计划,一定要弄清楚那枚钥匙在何处。

    待到次日傍晚,月姑再度领着几名侍女前来。

    她沉着脸道,“魔君需人伺候,鬿雀大人走之前交待了,你便是最好的人选,老实跟来。”

    他们口中的发病,裴娇是见识过的,没想到这次还要她前去

    果然,这鬿雀就是没见她死不心甘。

    裴娇敏锐地发觉,这似乎不是寝宫的方向。

    黑纱般的夜幕笼罩而下,月色被亭台楼阁吞噬,只得隐约窥见点点星光。

    这离那座诡异的塔越发近了。

    正在此时,裴娇被提灯而过的侍女不小心撞了一下,那侍女立刻欠身向月姑请罪,月姑却阴森森盯着那侍女,“带下去,刑罚伺候。”

    裴娇回忆着方才那侍女在她耳旁匆匆递的话

    “魔君发病了,于镇魔塔内屠杀凶魔,逢人便杀,你可千万别跟着他们去,是要拿你当磨刀石呢。”

    她没想到这侍女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也肯这般提醒她,旋即便站出替她说话,“是我不好,没看路这才撞倒了她,与她无关。”

    月姑的视线幽幽落在裴娇身上,旋即露出一抹冷笑,似乎也打算与这将死之人计较,转身朝着高塔走去。

    高塔边立着身着玄甲的守卫,其中几位还受了严重的伤,面色惶惶。

    空中铁锈般的血腥味越发浓郁,游动的乌云遮蔽惨淡月光。

    月姑立在煞气四溢的高塔之外,轻飘飘对裴娇道,“魔君便在里头,你进去吧。”

    守卫们目光掠过身形纤弱的裴娇,心下了然,很明显,月姑执意要送她去死。

    在魔君发病之时,无人敢靠近半步,镇魔塔内更是血流成河,将这少女送进去,便是羊入虎口。

    裴娇目光快速从守卫们掠过,现下逃走的概率并不大,别无选择。

    更何况她也好奇塔内状况,毕竟拿到那把钥匙对她来说是当务之急。

    她缓步走进镇魔塔内,里头的光线昏暗萧索,延伸出一道黑暗的甬道,甬道盘旋而上,通往头顶的残月。

    她顺着阶梯缓步而上,微亮的光照过甬道旁堆积的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

    未干涸的血液淹没过青灰的台阶,浸过她绣鞋的边缘,越是往上走,越是阴森冷澈。

    裴娇于黑暗中踽踽而行,漫无目的地数着台阶,唯一的光芒便是头顶透出的几分朦胧月光。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在这死寂的高塔内听见了些许动静。

    刚转过逼仄的拐角,被头顶轰然倒塌的声响震得浑身一颤。

    雄厚的哀嚎声响彻塔顶,她愕然地望见那小山般的凶兽巍峨的身影在自己跟前倒下去。

    于磅礴似水的阴影褪去后,清寒的月光中立着一道梅红的身影,像是凄厉盛放在寒雪中的梅,肃杀而决绝。

    那道身影似乎也觉察了生人靠近,满身的戾气更为浓重,眼底流露出漠然的杀意。

    直到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照拂过那阴暗的角落。

    他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得将锋利的刀尖纳入掌中,感受到掌心传来不绝如缕的绵绵痛意,方知眼前的并非幻觉。

    她清瘦的身影映在一片血红的尸骸中,微微下垂的眼眸望向他,面庞白净宛然,像极了凡间庙会里清清灵灵的小菩萨。

    明明五官与她无一处相似,行为举止也不尽相同,可是看向他的眼神

    却和当年幻境内戴着狐仙面具的少女如出一辙。

    这双眼睛,他记了整整十年。

    错不了。

    月光照亮了她,亦是她携来了月光。

    她回来了。

    哪怕是他疯了,哪怕这是黄粱一梦,也让他在梦中,待得再久一点吧。

    她的身影被潮水般阴影所笼罩,便再也无法逃出黑暗狰狞的爪牙。

    实际上,他也确实如此做了。

    一个瞬息之间,他便来到她身旁。

    尚在淌血的掌心覆上她柔软的面庞,未有半分光亮的黑眸透着杀戮的麻木,却在此刻化作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热度。

    裴娇僵直地立在原地,像是懵懂的初生羊羔,送上了饥饿许久的恶狼怀抱。

    那道阴影覆上来,他如同蛰伏的野兽般于她颈间,熟悉的香味弥漫于鼻尖。

    她耳边坠着的金环来回摆动,上边印刻着的曦和春雪于月华之下悄然绽放。

    “谁让你进来的”

    他伏于她颈间,声音沙哑的可怕,眉眼沉寂。

    平日的冷清矜贵消散殆尽,眼神灼热地盯着她,话音落下时,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回荡在她耳边。

    裴娇立刻道“我不是有意的。”

    她仍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暴躁与凶戾,因为克制而微微抽动的眼尾。

    他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杀意,她不止一次浮现他会碾碎吞食自己的错觉。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他欺身而上的阴影笼罩了面庞。

    “你是来找死的”

    他的声线比寻常低沉许多,于昏暗的月光中顺着错乱不稳的气息吐出。

    裴娇很少见过他这幅可怖的模样。

    她非常疑惑,为何他的封魂锁都被取走了,却病的越发重了。

    她小声道,“是我的疏忽,月姑说您缺人伺候,既然您不需要,那我不打扰您了,先走了。”

    还没开溜,她纤细的手腕便被他牢牢钳住,转而带着她整个人不受控地朝他栽过去。

    他顺势咬上她坠着金圈的左耳,耳垂传来湿润感,旋即又转为清晰的刺痛。

    起初温柔似是情人的低语温存,而后逐渐转为偏激的啃咬厮磨。

    她想要挣扎,却徒劳无果,他用那双狭长多情的眸子盯着她,贴近她耳边哑声道,“晚了。”

    他的手顺势穿过缎子般光滑的长发,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颈,垂下眼睫,薄唇贴在她光滑的额间。

    “扰了我的清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他的话语于平静中携着杀戮过后的亢奋,呼吸紊乱,尾音于唇齿间加重,听得她心惊肉跳。

    裴娇忽然觉得空气中除了弥漫着血液和煞气,还多了一丝稠热。

    月色再度黯淡下去,她被他牢牢禁锢在一方角落,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她心中忐忑,就连他落在她额间变相的吻也彻底忽略。

    在被他身躯投下的影子彻底淹没之前,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如今的他更加陌生,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比直接宣泄杀意更可怕的,是他眼中压抑过深的执念与歇斯底里的占有欲。

    他也许会真的生吞活剥了她。

    几乎是这个想法冒出来后,所有的理智被抛之脑后,她转身便要逃,却被身后的人轻而易举地拦腰抱起。

    许是因为发病的原因,他的体温烫的惊人,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拇指缓缓拂过她被琉璃眼珠装点的右眼。

    裴娇不自觉闭上眼,感受到灼热的气息落在自己的右眼上。

    他缓缓俯下身,吻住了她看不见的眼睛。

    那抹温暖灼热的气息顺着她的右眼蜿蜒至鬓角,又落于她的脖颈之间。

    衣衫也因挣扎变得不整,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错乱不堪。

    直至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塔内响起,才让一切回归正轨。

    顾景尧微微错愕地侧过头,白皙清隽的面容上印着一道鲜红的掌印。

    裴娇这一掌丝毫没有留情,震得她的虎口都微微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

    她确实不恨他,只是这一掌不受控制,并且不得不承认,是夹杂了一点私人情绪。

    可能她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她看着他的眼神无半点情意,只有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彰显着她的紧张和慌乱。

    有些冲动了

    他定然会气急败坏,然后杀了她吧。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裴娇面色一变,忽的捂住胸口俯身咳起来,眉间流露出痛楚之色。

    方才挣扎之时,牵扯了旧伤心房之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三年前,季青岭那一剑近乎殃及她性命,纵使过去如此之久,仍未能痊愈,反倒是落下了心疾。

    顾景尧的身形微微一僵,忽的停顿在原地,垂眸看着她抱紧自己的模样。

    她面色苍白,身子都在微微发颤,额间的发被汗水浸湿。

    她很害怕,并且想要逃离这里。她在抗拒,厌恶他的接触。

    这个想法浮现脑海之时,女子嘲讽的笑声再度浮于耳边“我们这样的人,都会爱而不得,孤独终老。”

    断情蛊再度反噬。

    如同被钝刀划伤的绵密痛感弥漫至四肢,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像是在生满荒草的心口放了一把火,烧得憎恨、恼怒、不甘。

    蛊虫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比起封魂锁禁制发作时的大刀阔斧汹涌澎湃,这种感觉更像是抽丝剥缕水滴石穿的钝痛,将他锋利的棱角一点一点抹平。

    他咽下喉间腥甜,垂下眼睫,唇角弧度微扬,扯出一抹冷嘲的笑,面上笑容越深,四肢百骸便越痛。

    半晌过后,他俯身将她额间的汗珠擦去,淡淡道,“你在害怕什么不会真以为本君会看上你”

    他有种预感,无论这是梦也好,阴谋幻境也罢。

    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一毫认出她的迹象,她便会像是转瞬即逝般的泡沫般消散。

    所以所以哪怕是梦魇

    他也不能戳破这层假象,他也只能乞求着她能停留在他身边再久一点。

    裴娇捂着心口,抬眸扫他一眼,便见他迅速收回视线。

    他冷着脸以拇指擦去唇边血迹,“你这蝼蚁真是胆大包天,再不滚,就拿你做剩下魔物的饵料。”

    她如释重负,强忍着不适对他欠身行礼,低念几句,“魔君息怒。”

    随后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朝着出口走去。

    他立在萧索的月光中,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眉尖深蹙,忽的吐出一口血来。

    蛊虫在他小臂游移,蜿蜒的痕迹触目惊心。

    从三年前她离开时,他便会如现下这般发病。

    那种不甘与渴望越深重,便会被断情蛊伤得越深。

    他黑眸中像是燃着冰冷的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影子消匿于镇魔塔的阴影中,良久,抬手擦去唇边的血。

    下一次,便不会放她走了。

    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赌上性命,她都得离不开他。

    别离许久之后的爱恨反噬得往往愈发疯狂。

    从年少开始,他便知道,他一无所有。

    既然不可得,那便去偷、去抢、去夺。

    可是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世间,唯有情爱是无法靠权势杀伐得来的。

    他习惯于玩弄人心、精于算计,哪怕是爱,也是无法流露于阳光之下,无法展露给心悦之人。

    小心翼翼,藏匿于心,卑微而带刺的可怜爱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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