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书隐约知道,父亲程建青最近大概在城东的郊外修建水道沟渠。
程建青被抓后,因着心气不顺,一直不配合管事安排的劳动,被重点关照。此外还被迁怒他的江湖人士排挤,每日吃不好,睡不好,状态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爆,转而迁怒程云书,视妥协顺从程云书为程家庄的耻辱,动辄打骂。
时间一长,父子两个渐渐离心,程云书主动调去其他管事手下干活。明明在同一座城,夫子俩却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主要是程云书实在怕了每次见面都要被父亲打,有意识地避开了。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程云书获得了自由,他想着,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为了救他而陷进来的父亲,他得在看望过,把自己名下的工分转给父亲后再离开天霞镇。
几番打听终于找到程建青的时候,程云书看到他那位曾经以儒雅有礼著称的父亲,已经是又老又邋遢的模样,正出口成脏的和一位曾经的世家老友互相咒骂。
得知程云书刑期已满,可以自由离开后,程建青的矛头立刻指向程云书,破口大骂。
被关在这里的程建青整天怨天尤人,怪天怪地怪儿子,偏执到疯魔,骂程誉会被管事的打,渐渐的就将矛头对准曾经一起联合的江湖人士,骂李石没本事,骂其他人关键时候没用,更骂自己的儿子是个扫把星。
此时听到程云书可以自由,瞬间被嫉妒愤怒冲昏了头脑,当初若不是为了救这个没用的儿子,他何至于对上飞影教的程誉,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程建青看向程云书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仇人,咒骂道:
“你这个孽障,生来就是克老子的,老子当年就该听那和尚的话把你这个孽障摔死了事!还有你那早死的弟弟,何必改什么族谱,就该把你们两个孽障都摔死!扔到海里冲走!要不是你们,老子何至于此,该死的孽障!”
程云书实在受不住这样的辱骂,掩面离开。最后将自己的身份名牌交给了负责管理父亲的管事,表示愿意将上面积攒的工分全都转给程建青,然后头也不回的连夜离开了天霞镇。
管事接过身份名牌后,忽然神色一肃,侧耳倾听片刻,突然挥鞭打出一声巨响,还在破口大骂的程建青瞬间打了个激灵,蜷缩起来畏惧地看向管事,闭嘴不敢再发出声音。
管事却突然大笑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最可乐的事情,在程建青的忐忑中,这位看着格外面嫩但一向冷漠严厉心狠手黑的管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意味深长地问程建青:
“听你刚才说的话,你当年似乎是有两个儿子?”
程建青下意识露出了谄媚的笑意,讨好地说:“对对,大人您说得的是,我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后来小的那个早夭了。”
“嗨,”管事的语气遗憾,轻轻摇头,“原来你不知道啊,刚才听你那么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程建青摸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那大人您说,我该知道什么……”
管事恢复了冷脸,眼神更冷,盯着程建青似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说:“你应该知道,你口中早夭的那个儿子自己扑腾着长大了,给自己取名叫‘程誉’。”
看着程建青完全呆滞的表情,管事手指一用力,直接将手中的身份名牌捏成粉碎,上面的工分自然也碎成了粉末,哪里能转给程建青。
“老老实实的干活,你太吵了。”管事的随手拍去手里的碎末,抬手锁住了程建青的穴位,让他说不出话。
等程建青真的反应过来管事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整个人差点疯了,疯狂的想要表达什么,但是说不出话,一起干活的其他江湖人士也厌烦不耐理会他,以至于程建青一日疯过一日。
围观了这场戏的程誉转身离开,脚下轻点,落在一处冰糖葫芦的摊贩前,耐心挑了两串冰糖葫芦,用纸包好,飞回家中,给平摊在地毯上的洛年年送去。
“你去了好久哦。”洛年年翻身伏在程誉身上,一边舔甜甜的糖葫芦,一边随口说。
“路上顺道看了一场好戏。”程誉盯着洛年年送到嘴边的糖葫芦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忍着酸下了口,表情都扭曲起来。
“哈哈哈。”洛年年看他作怪笑得开心。
程誉将人抱进怀里挠痒痒,立时让洛年年笑得更欢快,程誉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真好,他现在就很幸福。
至于他那位生身父亲,恐怕并不在乎任何一个儿子,只在乎他自己。这么一想,似乎更释然了。
辛苦跋涉数天,程云书终于回到了程家庄,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只是,程家庄却似乎并不欢迎他。
程家庄还在,因为之前并不是所有程家庄的人都掺和了围攻飞影教的计划,程家二房就懒得参与,飞影教也没有咬着不放继续追究的意思,于是幸存下来的程家二房成为新的庄主,顶起了门户。
二叔对程云书的回归反应平平,冷眼教训了他一顿,让他以后不要乱惹事就把他打发回大房自己的院子。
对于程云书的回归,最高兴的莫过于生母程夫人,抱着儿子痛哭了一场。
程云书看着母亲眼泪也忍不住,曾经的当家主母雍容华贵的母亲,现如今却衣着朴素,身边仅有一个侍女服侍,每日吃的是清粥小菜,过得实在不如意。
只因他们一房的决策连累了程家庄,为了安抚那些找上门来闹事的门派,程家庄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门派弟子们遣散的遣散,流失的流失,短短三年就从江湖上一流的大门派沦落为三流的小门派。
如今当家的程家二房处处排挤大房,程夫人的日子很不好过。
面对这样的现状,程云书无力的沉默,听母亲问起父亲的情况,他更加沉默。
直到母亲问急了,程云书脱口而出,他可以带母亲去天霞镇亲眼看看父亲。
在程夫人仿佛看疯子的怪异眼神中,程云书急切地解释说,天霞镇其实并不禁止外来的人进入,这两年偶尔也听闻有当初被抓住的江湖人士的亲人找去,只要不把人劫走,想见面是没问题的。
程云书甚至知道,小七的父母就找了过去。小七的父母本是商人,从小就送小七进程家庄学习武艺,后来见江湖人士救不出小七,就大着胆子自己找去了天霞镇。
找到小七后,他的父母甚至在天霞镇定居下来,继续做起生意,小七每日下工都能回家与父母住在一起,除了脚上的脚链,早就过得和天霞镇的普通居民没什么太大区别。
可惜当年出事后隔阂已经产生,小七和程云书再也回不到曾经亲密的师兄弟状态,后来偶尔碰到的时候互相点头打个招呼。
想起小七,再想想回到程家庄后遭到的来自亲人的冷眼,程云书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带着母亲回天霞镇,在那里,他有一座小房子,他熟悉那里的规矩和生活,甚至还能带着母亲偶尔去看望父亲,好歹让完全不会照顾自己生活的父亲过得别那么邋遢。
可惜,程云书的想法只换来程夫人“你疯了!”的评价,拒绝再听他谈起这样的话题。
程云书就这样在家中住了下来,只是每日都过得不开心。
他终于不用辛苦劳作了,但他似乎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了。他想练武,一到练武场就会被其他师兄弟嘲讽他功夫不到家还到处惹事,何必继续练武,别惹出更大的祸事。
实际上,程云书这三年每天参与的劳动都逼着他努力练功,他现在的武功不退反进,进步还很大,一眼扫过去,仍是门派同龄人中的翘楚,那些嘲讽他的师兄弟在他手中过不了几招。
但程云书自觉理亏,不好反驳,只能默默地缩回自家的院子。
程夫人打理着一家绣品铺子和一家胭脂膏粉铺子,生意只能算平平,所以家中的吃食很是简朴。程云书提出愿意帮忙打理铺子,程夫人只是随意以“男人哪里能做这种生意”打发了他。
程云书在家中称得上无所事事,他想出去看看,可当他想离开程家庄的时候,又被门口的护卫拦了下来,当家做主的二房人嘲讽他最好还是乖乖待在家中,不要出去乱惹事的好。
这样憋屈又郁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终于在程云书得知原本属于自己的未婚妻早就嫁给自己的堂弟后彻底忍不下去了。
那位未婚妻本是和程云书一起长大的青梅,程云书离家外出江湖闯荡的时候,和她说好等他建立一番功业,回来就娶她。
结果如今他人是回来了,青梅却早就嫁给了别人,这消息还被众人故意瞒着他,直到他自己撞到做妇人打扮的青梅才知晓这件事,面对满脸嘲讽的程家人,程云书彻底忍不了,他要离开程家。
走之前,程云书问程夫人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程夫人坚决地拒绝了疯狂的儿子,程云书就自己背着包裹趁夜离开了程家。
黑沉的深夜,坎坷不平的道路,迷茫的前途……最后,程云书凭着一股冲动,又回到了天霞镇。
平整干净的青石地面,热情友好的普通人,人人有事做有盼头的积极氛围,一下子让程云书感到熟悉放松。
他摸了摸自己新领到的身份名牌,上面还没有工分的记录,但他并没有气馁,准备明天就去报名参加建筑队,还可以去应聘当夫子,很快就会拥有更多的工分,可以换到想要的舒适生活。
一想到此,程云书脸上竟然带出了笑意,走起路来腰板都更直了,脚步也更轻快了。
坐在酒楼靠窗位置的洛年年正在上手撕着吃青花椒烤鸡,这鸡肉又香又嫩,带还着一丝丝麻辣味,吃起来格外过瘾,洛年年吃得斯哈斯哈的,眼睛一瞥扫到下方路过的程云书。程云书笑起来时,和程誉更像了,一下子就吸引了洛年年的目光,随后想起了他的身份。
洛年年瘪瘪嘴,不高兴地问:“那人是怎么回事,脚上怎么没链子?”这家伙不是早就被她抓起来当劳工用了吗?
旁边的春芽探头看了一眼,很快锁定引起洛年年不满的人,起身离开去询问,很快,最新的消息报了上来:
“程家庄的程云书在三个月前结束劳役刑被放了,回到程家庄后备受排挤,最后因曾经的未婚妻嫁给堂弟将堂弟打成重伤连夜离开程家庄。今日来申请了天霞镇佃农的身份。”
洛年年举着嫩得滋油的鸡腿的手顿住了,脑袋上冒出问号:“他回来干吗?我这里就欢迎他了?不喜欢,把他赶出去。”这个程云书可是抢走了程誉生存资源的得利者,实在让人讨厌。
程誉轻笑着拦下:“不必,留着挺好的。”
亲生父亲和胞兄如今都在天霞镇讨生活,程誉没有不舒服,相反,他心情顺畅,曾经的抛弃者和被抛弃者地位发生颠倒,这是一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何必赶走。
洛年年探身,给程誉印了一个油汪汪的吻,笑嘻嘻地说:“好吧,你不在意就行,反正你一直都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程誉笑得俯仰,“你从哪里学来的词?”
洛年年眼神偏移,忽闪忽闪地转移话题:“快过年了,咱们该回陈侠镇了吧。”
程誉眼神微凝,语气笃定地问:“我上一次外出的时候,你背着我偷偷去哪儿了?”
洛年年撕下一大块鸡肉塞进程誉嘴里堵住他的嘴,自己也埋头吃起来,仿佛无事发生。
程誉语气一转,悠然道:“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呢。”
洛年年立刻急得抓耳挠腮,“你快说呀,快说呀!”怎么能有事不告诉她呢?
程誉眼神看过来,嘴角勾起,不打商量,“你先说。”
洛年年暗自着急了一会儿,只得坦白她听闻勾栏听曲很有意思,于是去听了一会儿,小曲儿里就是这么唱的,什么“心肝”、“宝贝”、“冤家”啊,听的时候肉麻得很,此时对着人竟也能自然而然地唤出来。
程誉眉毛一挑,问:“真的很有意思?”
“也就那样吧,勾栏听曲还算有点意思,妓ji馆是肯定不能出现在天霞镇的。”洛年年语气坚决,顺便暴露了她还去过另一处的事实,但她急着讨好地冲程誉笑笑,追问他到底要说什么消息。
程誉捏了捏滑嫩.嫩的小脸,没好气地拿出一份信,“陈侠镇那边传来新消息,你妹妹找到喜欢的人了,洛婶也有意同意婚事,大概等你回去看看,这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洛年年连忙问:“人靠谱吗?”
程誉轻笑,“只能说选的人家背景没问题,至于男方本人,普普通通,没什么优点也没什么劣迹,主要是你妹妹喜欢。”
洛年年点点头,明白了,感慨当年跟在她身后的小小的姑娘如今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时间过得可真快。
夫妻两人回了陈侠镇,帮着操持了洛小丫的婚礼。
洛小丫嫁的是曾经洛家在西头村时邻居家的小哥,即便如今洛家发迹,两边条件有了不小的差距,但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仍然没有变,于是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洛婶没有阻拦,虽然以如今大孙女的身份,小孙女嫁个富商之家是没问题的,但洛婶时常还会回西头村修建得气派漂亮的祖宅居住,没有忘记她们洛家的根,觉得只要小孙女乐意,嫁个知根知底的也不错。
洛年年作为姐姐送了洛小丫一套小院,院子紧挨着洛婶在镇上的住处,婚后洛小丫可以继续住在洛婶旁边,随时有个照应。
成婚时,洛婶半开玩笑的说可以让洛小丫生个孩子抱给洛年年夫妻养,被洛年年坚定拒绝了,直接笑言他们就不喜欢孩子,不准备养孩子。
洛婶不敢再多说,只得作罢。
男方的亲人也有些遗憾,陈侠镇皆知吉祥布庄的许氏夫妇,眼看着他们成婚多年无子,若是自家的孙子能过继过去,以后怕不是能继承巨大的家产,真是可惜了。
又过了两年,洛婶在抱到洛小丫的大儿子后,含笑而终。
洛婶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辛苦操劳,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过上了好日子,被当成富贵老太太荣养起来,不用继续操劳,有大把的补品吃着,有医术高超的大夫经常看着,轻松乐呵的多活了几年,这辈子算是够本了。
走的时候拍了拍姐妹两个的手,面带笑容。
洛年年亲自学习了整套丧事流程,然后做主买下一间铺面送给洛小丫,让小夫妻两个随意经营点什么,直言以后大概会很少回来照顾妹妹了。
洛小丫神色悲伤,但也习惯了姐姐渐行渐远,再次提了一次把孩子过继给姐姐的事,被洛年年拒绝后,歇了心思。
另一边,天霞镇走上了正轨。
在全套规矩的约束下,即使洛年年本人不在,各级管事也能很好的执行她的意志,让天霞镇一年年发展得越来越好。
程誉还有一个身份是边军的将领,那个身份不能总是掉线,所以日常由死士顶着,早在几年前,就借着将领的身份,不断鼓励退役的军士前往天霞镇生活,再加上天霞镇自己的青壮,逐渐组织起一股军事力量。
这股军事力量按照武林门派加军、队的方式混合培养,不仅个体战力可观,团体作战更强,有专属军事力量的守护,天霞镇不仅内部一直平稳,外部也没有威胁。
不断开垦的荒地每到收获季节就是一大片炫目的色彩,不仅佃农自己的小家逐渐富裕起来,整个城市的仓廪也越来越充足,等到农闲的时候,这些粮食又会化为佣金换来劳动力对基础设施的建设。
天霞镇渐渐发展成身处其中的人都不敢想象的美好模样,这样的美好又吸引来更多的人留驻,进入良性发展。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只除了程誉的身体。
敏锐许多的洛年年突然抓到程誉背着她偷偷吐血。
程誉清理干净自己,一转头就看到洛年年站在身后呆呆的看着他,笑着回身将人抱起来,柔声安慰:“别怕,我只是刚才运功出了点问题。”
洛年年用力抱住人,将脸埋进程誉的胸口,静静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程誉,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说:“阿誉,咱们一起走吧。”
洛年年想起,程誉有一次玩笑着说,他这一生也不得自由,儿时梦想仗剑走天涯,实则一直被命运的洪流推着前进,如今很多事情交给洛年年做了,他才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洛年年突然想去试试程誉儿时向往的仗剑走天涯是什么感觉。
洛年年决心一下,立刻行动起来,将天霞镇的事务安排给可靠的继承人,洛小丫也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一切妥当之后,她和程誉两个人,骑着两匹马,随意选定一个方向,毫无负担的离开了。
两人由着性子选择方向,或者追求美食,或者追求美景,毫无挂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一年又一年,日子轻松自在,仿佛不曾流逝,两人在路上遇到不平之事会拔刀相助,找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多住一段时间,四处游玩,四处欣赏。
因为高强的武功,各种人迹罕至的美景都留下他们的身影。
他们在各种山崖秘处搭建专属的小屋,程誉躺在一旁懒懒的晒太阳,洛年年就坐在旁边,用画笔留住眼中的美景。
画累了就一起躺下,数树上掉落的花瓣,听流水划过的声音。
隔个一两年,两人会一起回到沉阳府,看望一下亲人,再感受一下繁忙的工作,没多久就会再次离开,自由行走在天地间。
某一年,洛年年收到消息,洛小丫身体竟然不大好了,她大惊,连忙和程誉快速赶了回去,才得知洛小丫在生第五个孩子时难产身故了。
洛年年沉默许久,还是无法理解洛小丫在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后为何一定要再生一个儿子,她几次劝过都没用,也只能选择尊重。
处理完后事,洛年年似有所感,这次离开前,彻底将天霞镇托付给周管事,这么些年下来,她发现做事最符合她想法的就是周管事,想来周管事能带领天霞镇继续繁荣发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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