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开在西市, 都了不得。京师这种地方嘛,指不定谁的背后,就是哪位显贵。无论是哪一个,他二人都不敢得罪。”
方拭非捏着手指的骨节道, “只是其中有家布商,在京师做得赫赫有名,还与宫市相关。按照账上所写, 户部去年供给宫人的衣服, 就是从他们这里买的。与户部交易,明面上写着薄利, 可谁都知道, 这是个肥差。结果他今年竟然还报了个亏空。简直是——得寸进尺啊。”
“许是经营不善, 真亏了呢?我倒是觉得没这必要, 做得太过明显。”林行远对数字与账簿是全不了解, 外行人问外行话:“这账册上有问题?”
方拭非说:“他能交上来, 自然是调整过的, 明面上都没有问题。可作假不是这样做的。它上面的计数真假你都不知道, 如何能信?”
林行远觉得她又要憋出主意来了:“所以呢?你也只能相信它上面写的。至于是真是假, 不是你一小小主事可以问出来的。叫你去找叶郎中, 肯定不是出错。”
“问不出来,我还可以看。总不能一出什么事, 都未调查清楚, 就去麻烦郎中了。”方拭非站起来道,“走, 就这布庄,我们过去瞧瞧。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经营不善。”
西市四通八达,平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如遇上每月庙会,更是观者如堵,水泄不通。
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凡能在西市开店的,只要不是太糟糕,就没有萧条的机会。
方拭非先去布庄隔街的酒楼,买了一食盒精致的糕点。
这家酒楼最擅做“烧尾宴”,即学子中举或官员升迁后,宴请亲朋好友的饭局。它做得尤为出色。若是需要,一道宴会能摆出上百来道菜。
方拭非单选了其中金乳酥、水晶龙凤糕等,装满一盒付了钱,提在手里,慢条斯礼地走向布庄。
方拭非对林行远说:“你在外边,可以数一数。一天里有多少人进去了,又有多少人走出来。”
林行远知道,她是嫌弃自己进去后,干杵在那里,惹人生疑,所以把他支开了。就在街边的小摊上坐着,等她出来。
方拭非半只脚刚踏进店门,候着的伙计即走出来问:“客官想买什么?普通的布,还是绣品?本店新进了一批绸缎,年近也可以看看。里边请。”
方拭非将食盒放在门口的柜台上,笑道:“我来找你们掌柜聊嗑聊嗑而已。”
伙计不明所以,笑道:“原来是掌柜的朋友。可他今日不在。可能要晚些才来,您怕是得有的等。若是方便,我可以替您转告。”
“无妨。反正我也没事。”方拭非一手拍着木盒说,“既然这样,我随意看看吧。我平日其实不常买布,分不出这好坏优劣,你替我讲讲。”
一个大男人,自然是很少买布的。来店里的多是奴仆或妇人。
伙计笑得灿烂,在前边引路道:“您请这边来。我锦绣布庄最为出彩的便是绣品。这刺绣啊,细细说来,也有门道。各地最为常见的针法是锁绣辫子股针法,但我布庄中的绣品,用正戗针、散套针、齐针等等皆有,甚至还有一副蹙金绣。别无二家。”
方拭非:“咦?这我都不懂,什么叫蹙金绣?”
伙计卖力地同她讲解,热情洋溢。
二人这一问一答,扯了很长时间。伙计说得口干舌燥,胸闷气短,也不见方拭非说要买哪什么布,只见她眼睛不停地溜来溜去,好像在观察什么,顿时就起了戒备心。
这人不是来戏耍他的吧?或是哪个对家过来偷觑行情?
然方拭非五官端正,一脸正气,看着就不像个坏人。举手投足间也很有气质,伙计才一直忍着跟她说话。他小心了自己的措词,确保不会透露出什么紧要的东西,就跟她在店里扯皮,互相试探对方底细。
方拭非这人极能扯话题,总是时不时从这里跳到了那边,让你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偏,连告辞的话都说不出口。言语里不显山不漏水,伙计道行太浅,根本探不出她的身份。
干咳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半途实在忍不住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大概是所有店里唯一一个能将伙计问怕的家伙。
方拭非环胸站在一侧,看着他苦巴巴的模样轻笑。伙计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个单纯闲的无聊找人谈天的主。
他拿着茶杯,朝方拭非叫苦求饶道:“这位公子,您别戏弄我了。这铺里可还忙着呢。”
方拭非:“这不有其他人吗?又不止你一个伙计。”
“铺里是不只我一个,可我……”伙计叹道,“唉,小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呀。”
方拭非笑道:“成了,把你方才给我看的布,挑一匹青色的布,买了。”
伙计顿时喜形于色:“谢公子!可公子没买过布吧?这一匹布能做三四件衣服呢。”
方拭非财大气粗,挥挥手不在意道:“买了。你这里有熟识的裁缝吗?”
“自是有的。”伙计一扫晦气,殷勤道:“给您找好的裁缝,您请里面去量个尺寸。”
方拭非直接报了尺寸,给林行远也做两套。只不过林行远那是她目测出来的,就不保证准不准了。
“总之要是不够,你再给我补。”
二人正说着,一个中年男子抬步走进布庄。
“掌柜,您回来了。”伙计朝他点头说,“这位公子找您呢。”
这才发现,方拭非进来都逛了快两个时辰了。
掌柜眼神有些疑惑,朝她问道:“公子有事?”
方拭非打开饭盒,掌柜视线不自觉地低下,落在那精致白嫩的糕点上。
方拭非:“倒没什么事,请您吃点东西。”
伙计识时务道:“我先去给公子量布。您二位慢聊。”
掌柜笑着推辞:“无功不受禄啊。”
方拭非说:“其实在下是江南人士,初来京城,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回去,又怕买到贵重的劣质品,见这布庄立于闹市,路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应该是家有口碑的,就进来跟那伙计随便聊聊。”
掌柜一脸了然道:“哦,明白了。你是慕名来看看云缎的吧。”
方拭非顺势问道:“在哪里?”
掌柜将她领到店铺的一处角落,指着一摊红红绿绿敷衍堆在一起的东西道:“都在这里,没有别的了。零散卖完就不卖了。公子若是想要送人,还是别买这个。”
方拭非扫了眼旁边的木牌,说道:“这些布看起来眼色靓丽,怎么价钱这么便宜?”
掌柜怅然一叹,说道:“颜色虽亮,却品质不佳,容易撕裂,且手感粗糙。这布其实都是陈布,不是丝绸,只是色染得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卖得高了,还要毁我布庄的名声。”
方拭非之前听那伙计说了半天,多少了解一点。知道锦绣布庄里卖的从来都是好货。即便是再寻常的货物,也要追求细致,从寻常里争出彩,怎么会无故收进这样一堆烂货呢?
方拭非自嘲道:“瞧我这外行人。”
掌柜摇摇手:“不知道也是自然。可您放心,我锦绣布庄在西市开了二十多年,最重名声,绝不会以次充好。”
方拭非一副失望的模样道:“可惜了可惜了。”
那边伙计走过来,询问她的住址,以及成衣喜欢的款式。方拭非报出家中住址,就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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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行远在外面都快等出毛病来了,方拭非才终于出来。
“怎样?”林行远百无聊赖地问,“我看这人来来往往,生意好得好啊。”
“的确好得很。从他们今日卖出的布匹来看,这余利显然是有问题的。”方拭非说,“瞧瞧,在西市这样的地方,开这么大的铺子,而且里面足足有十一名伙计,由此可见,生意的确是不错的。”
林行远在摊子上付了银子,与她一同往户部走去:“那你看出多少来了?”
方拭非说:“其一,里边的伙计都很讲规矩,做事麻利,待人和善。不管面对的是显贵还是平民,都不乱发脾气。我同他说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他说句重话。这样严格还会留在布庄,说明掌柜给他们的酬劳肯定是不低的。其二,他们布匹的价钱都挺高,且存量多。几乎每个空着的地方都满满地摆着。还有一副价值连城的蹙金绣,就挂在正中墙上供人观赏。若是生意萧条,不会摆那么多东西。”
这样的布庄要说不赚钱,打死方拭非都是不信的。
她照着那两个时辰里交易的数额粗略算了一下,去年上报的盈余还有几分可信,今年实在低得太夸张了。
林行远听她说得条理如此清楚,也很惊讶。
方拭非见他一副大感兴趣的表情,拍着他肩说:“这算什么?都是老手段了。方老爷最初开始行商的时候,抓着一把干果,就能在别人店里呆上一整天,还不被赶出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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