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去搬了张椅子给她, 苏叶小心地坐上一个角落。
顾琰问:“你苏家在宣州即有如此产业,哪怕破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留下的银钱只要小心度日,该够你下半生安然无忧, 为何会至于今日?”
苏叶就哭道:“父兄之死,乃县令失责,他恐我寻事, 暗中打压。家中余钱皆被仆役与叔父卷走。往日与我家交好的访客在我父亲死后避我如蛇蝎, 他们怕我去求他们帮忙。我家中长辈干脆为我指了一门婚事,想将我快些嫁过去。我也算是认清事态炎凉, 人心冷暖, 决心不与他们往来。”
众人惋惜。
苏叶:“我也曾以为我活不下去, 家中仅剩我伶仃一人, 孤苦无依, 还是一个顶不上大用的女子。我连家人的后事都处理不好。我身无分文, 留在常州亦是一死, 还要受人白眼嘲笑。我在灵堂前跪了几日, 香烛烧尽, 腹中干饿, 便慢慢打定注意,我要替我父兄报仇, 我不能就这样跟着死去。要是我也死了, 没人再知道此事。”
“县衙中的县丞良心未泯,悄悄同我透露实情, 替我开了出城的文书。告诉我,若是想要探寻真相,就往荆州这边来。可是来了这里,也是死路,要我做好准备。”
苏叶唇角用力,声音颤抖,努力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带着几件干净的衣服,顺着灾民的队伍一路北上。吃过土,挖过树根。民女自幼锦衣玉食,未曾过过这样的生活,好在路上有人帮忙照拂,走了近一年,才终于到了荆州。”
她说着喘了喘。心里太委屈了,憋了好几年,都没个可以吐露的地方。众人给她时间平复,也不催促。
方拭非递了方娟帕给她。
苏叶:“我起先并不知道琳琅布庄,只是在江陵各处讨生,能要我做工的地方实在不多,只能混个温饱。后来我在别家店里看见了我家店铺印记的货物,左右追问,才知道了琳琅布庄。之后我便求着布庄对家的摊主,让我留下做工,每日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说:“我本以为要继续看着布庄每日昌隆,也拿他们束手无策,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天!”
方拭非:“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苏叶一张小脸满是坚毅,点头道:“是。那马氏商户每次从外面带了各地的货物回来,就只卖给琳琅布庄。一进城,直接将货物运到琳琅的店前,但他本人从不出面。他二人在明面是,应当是没有见过的。”
方拭非说:“这次刻意避开了吧?未免做得太过明显。既然是普通生意关系,那么见一面,谈清楚细节,讨价还价才是正常。”
苏叶继续说:“马氏商户进入荆州城之后,曾悄悄去拜见过县令,除此之外,便一直呆在自己的家中,避不见客。他不是荆州人士,在此处也没有别的朋友。会有人替他准备好出行的货物,直到下一次准备妥当,就载着商队出行。行事间谨慎非常,看不出纰漏。”
“而琳琅布庄的掌柜从未去找过县令,一直只在家中与布庄间行事。我不知他过去是做什么行当了,曾试着与人打听,但没有结果。布庄生意一直兴隆,那掌柜的吃穿用度,却很朴素。每天离开之前,必先慎重点清银两,存放在铺中,从不带回家。至于最后银两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猜测,那布庄本不是他的,他只是代为管理。”
方拭非:“那马氏与琳琅布庄的人并不相识吗?”
苏叶摇头:“马氏的院子坐落在江陵府南面,我不知道那屋子的地契是不是写的他的,但平时没人住的时候,会有一位奴仆过去打理。而打理旧宅的奴仆,就是掌柜家中的仆役。”
苏叶说:“那马氏商户在各地无往不利,已不是第一次行骗,也定然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之所以如此猖狂,正是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便能迅速与当地官府打通关联,甚至能请得一方县令纡尊替他作保,要说这生意的背景来路,与朝廷毫无关联,我是不信的。”
方拭非不由呼一口气:“喔。”
女人在寻人查案这方面,要细致起来,真是叫人叹服。
方拭非好奇道:“他们这样四处奔波,能骗到多少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好吗?也不怕惹祸上身,反自食恶果。”
苏叶大声道:“我不知道别处他能骗到多少钱,但在宣州那次,他们骗到了过万两白银!除此之外,还趁着城中动荡,灾荒肆虐,低价扫过了一批上等货或,转到荆州或别处十倍售卖。左右加起来,余利应当有近两万两。”
方拭非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仰头大笑起来道:“我全年的俸料、职田,什么的都加起来,也还不到七十两银子!我得做三百来年的官,不吃不喝,才比得上他行骗一次?”
顾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过区区八品。”
像他,三十年就够了。
方拭非简直被气得面目扭曲:“那这样说来,京城的几家商户,被骗的还算少的?”
也是,京城里的商家素来精明谨慎,尤其是在西市的地头,往来都是各种权贵,还要与宫中交易,于京中各路权势,把握的比较清楚。
顾泽长虽然是五殿下,但也是出了名的不受宠。几位掌柜关系要好,时常会凑在一起讨论,对于第一次的大额交易,心存戒备,能被坑成这样,已经算对方厉害了。
顾琰说:“但你家之前的货,已经销的差不多了。何况那是你兄长亲自签的商契,算是合法买卖。仅凭你的证词,并不能证明琳琅与县令有所勾当。”
更重要的是,区区一名县令,绝不可能将手脚伸得那样长,还能出面请动江南的官员替他作保。他没那么资格。
顾琰最担心的,是牵涉其中的人,或许跟三殿下有关。毕竟京城的事,起初就是因他而起,五殿下受其蒙骗,才会有接二连三的祸事。
顾琰不喜欢这个老三。老三平日铺张浪费,横行霸道。可皇子身份尊贵,太子死后储君之位空悬多年,他是大热人选。随意摆个酒宴,投个商铺,就会有大把想与他结交的人把银钱送到他手上。所以顾琰并未留意多心。
如今看来,怕是还不简单。
苏叶见几人都不出声,也不敢多言,只能希冀地看着他们。
林行远跟方拭非大眼瞪小眼。
林行远做了个“马蜂窝”的口型,然后悄悄指向顾琰摇头。
方拭非回身道:“虽然难以定罪,但找他们不痛快,总是可以的。顾侍郎,下官提议,不如用拖。以货物来源不正当,需要详细调查为由,先扣押他们商铺中的外来货物,允诺等查清之后再予以归还。还可以每日找人去他们店里逛一逛。拖到他们难以正常经营,然后再慢慢查。顺便找人在明处盯着那马氏商户,要对方不得轻举妄动。只要损了他们的直接利益,总能将幕后之人逼出来。哪怕只是小鱼小虾,也好有了下手之处。”
顾琰不赞成道:“方拭非,权责可以强硬,然手段应当柔软。”
方拭非:“事到如今,若还是手段柔软,如何撕破他们的脸皮?”
顾琰:“你要的,是撕破他们的脸吗?你是要打碎他们的骨头!”
照苏叶证词,商户行骗一案,所涉金额比他预想中要严重得多。那么多银子未曾缴税,最后去了哪里?那人想用来做什么?都是一个大问题。
他从来不喜欢参与皇权争端。倒不是惜命,可也不想死得太难看。
顾琰愁眉紧锁,闭上眼睛思量片刻。
他也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想半天觉得要烦了,干脆就照着方拭非的做。
“罢,的确要有些手段。否则僵持不动。”顾琰对着身后的两名侍卫道,“你们明日,去县衙调几个人来。如果调不出,那就直接去琳琅布庄,以我口令,压下一部分货物。”
侍卫道:“是。”
顾琰又对剩下一人道:“你,替我送封书信回去。不可假手于人,交到陛下手上。”
“是。”
林行远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是,这做法最大的问题不是强硬不强硬,而是无耻不无耻。好歹京师来的官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欺负百姓,你二人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顾琰疲惫道:“你先下去。”
方拭非等人领命退下。
苏叶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走了出来。叫道:“使君。”
方拭非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叫我方大哥就好。”
“方大哥……”苏叶红着眼问,“我父兄,还有能昭雪一日吗?你尽管实言相告。我并无怨言。”
方拭非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我等离京来此,所求便是为了此事。是非公道,要走着瞧。你既已坚持到了现在,也不在乎多这一两日,对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方大哥带你去看好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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