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的人也很诧异, 严肃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赶紧小跑出去打听情况, 没一会儿就打听清楚了:“都是县里的群众,来帮程副县长说话来的。”
调查组的人眉头一皱,不满地看着程立坤, 质问:“怎么回事?”
程立坤无奈地摊开双手:“我怎么知道。”
“你们县政府派个工作人员去接待一下,注意不要造成太大的影响。”调查组的人虽然不高兴, 但还得让人安抚住群众。
外边的群众却不买账,嚷着要见程立坤,要见调查组,还不停地敲打着铜锣, 吵得人心烦意乱的。
调查组的人无奈,只好同意让程立坤出面让人安静下来。
县政府的办公楼是一栋两层的小楼, 程立坤这几天就一直被困在二楼,吃喝拉撒都在这儿,不许离开半步。
如今能让他到走廊上去走动走动,都算得上是放风了。
程立坤难得地呼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鲜空气, 伸了个懒腰,坤了坤筋骨, 然后走到栏杆前,朝着下面空地上乌泱泱的一堆人头挥了挥手:“同志们好啊!”
就跟大领导接见群众似的。
群众们也给他面子, 又是一阵锣鼓齐鸣之后, “程副县长、程副县长!”的喊声此起彼伏。
程立坤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帮老弱病残的队伍,再看看领头的沈庭生,很快就明白了沈庭生的意思, 不由心中暗笑一下,这小子,可真够狡猾的。
随即又看见沈庭生旁边的沈大丫,这下就有点笑不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了一下身上这件几天没换过的皱巴巴的衬衫,摸了一下满脸的胡茬,有点儿尴尬,他现在的这幅尊荣可真不怎么见得人啊!
沈大丫却一反常态,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盯得程立坤两丈厚的脸皮都忍不住有点红了起来。
程立坤只好装作啥事也没有地移开了目光,又扫了底下的群众一眼,这回认出了许多以前在安吉大队见惯了的老面孔,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乡亲们好,请大家安静一下,不要打扰别人工作了。”
他一出声,原本还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让之前怎么费力也控制不住场面的县政府工作人员们松了口气,调查组的人脸色却变了一下,这程立坤深得民心的传言,似乎不是假的。
程立坤继续说:“大伙儿一路过来辛苦了,我现在不方便,也没法倒口热水招呼一下大伙儿,但咱们是文明人,不能胡搅蛮缠地闹事,要坐下来好好地讲道理!”
下面的沈庭生开口:“对,我们就是来讲道理的,请领导们也给我们一个开口的机会,好好讲一讲道理,看看程副县长在咱们东水县办的事儿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大庭广众之下,调查组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让他们说话。
这些人倒也有规矩,并不是闹哄哄地一通乱说,而是派了代表,一个一个轮着说的。
首先说话的是一个头发都已经全白了,佝偻着身子的老大爷:“我小时候是地主家的佃农,过的是被压迫、被欺负,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要不是有共|产|党推翻了旧社会,建立了社会主义新社会,我老头子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对我来说,啥是社会主义,能让每一个老百姓都翻身做主人,能吃饱穿暖就是社会主义。”
“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多岁,吃得最饱的是啥时候?就是今年,是程副县长给咱们当了大队长之后,是他搞了包产到户,把地都分到大队每一个人手里之后,你们说他走封建主义复辟的道路,我是不同意的,我是当过地主佃农的人,最清楚不过了,当佃农种的粮食是要交给地主老财的,自己只能吃糠咽菜,可现在,咱们的日子过得多红火,地里收的稻米和蔬菜,家里养的鸡和牲畜,都是自己吃的,这样的日子还不是社会主义,还不是?”
接下来是一个肚子挺得老大的孕妇:“我是安吉大队满庭香食品厂的一名女工,从一个每天只能围绕着地里和锅台转的农村女人,可以变成每个月都有工资拿、有医药费可以报销、有劳保垫底的工人,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呀,居然就让程副县长给我们实现了,是程副县长,让我们安吉大队的女人们也能够抬头挺胸、扬眉吐气地站起来好好活着!”
“你们说他办厂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们有见过这样的资本家吗?他没拿过我们厂子里的一分钱,住的是大队的泥巴房子,睡的是用了几十年的硬木板,就连一口吃的,也得自己从土里扒拉了回来自己烧着吃,这样一心为公的领导干部上哪儿去找?”
最后是一个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双葡萄样的大眼睛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我不懂你们说的什么主义,什么道路,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我爹说女娃子就该在家里干家务、带弟弟,用不着去读书,认字没用。可当时的程大队长说,女娃子也要读书,女人也能顶半边天,食品厂的女工们就是咱们的榜样,队里挣钱了,他就给队里每个适龄上学的孩子补贴五块钱,不管男娃女娃,都让去公社小学读书,谁要是不让家里的孩子上学的,以后队里有啥挣钱的活计,就不找他们家的人干。”
“所以,我爹就让我上学了,我现在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算术,我将来也能够像大丫姐那样,给咱们大队干很多有用的事,让咱们大队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程立坤吸了吸鼻子,怎么好像有点儿感动了?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又转到了刚刚被小女孩提起的大丫姐的身上,沈大丫也大胆地回视着他。
程立坤脑子一抽,突然喊了起来:“沈大丫同志,你以前说过,我们身份不一样,你高攀不起,现在我被调查了,不但不能再当干部,说不定还会被判刑,去坐班房,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又老又穷的光棍汉,要是到时候你还没嫁人的话,愿不愿意嫁给我?”
话已出口,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掴子,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呀!
刚想打个哈哈说刚才只是开玩笑的,就听沈大丫用清凌凌的声音说:“我愿意!”
“啊?”程立坤直接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程立坤,不管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跑不掉啦!就算你坐牢,你坐十年,我等你十年,你坐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总有等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围观群众里想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丫,好样儿啊!”
“咱们大丫有本事啊,能把了不起的程副县长都娶回去了。”
调查组这下可为难了,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找出程立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证据,可是没想到,东水县的这些人都油滑得很,审问了这么多天,也不是说不配合,可就是嘴上跟你打太极,总说不到点子上。
如今又有了群众上访的这一出,这些农村人说的话,虽然粗俗,但都很有道理,大庭广众之下,几百只耳朵都听到了,也没法不写进调查报告里边去,可写上去了,可不就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嘛!
这时,一个县政府的工作人员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对调查组的组长说:“领导,上边来了电话,让您去接。”
沈庭生那边也开始整顿队伍:“好了,大伙儿都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大伙儿各自散了,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谁还想为程副县长说话的,还到这儿来,咱们一个一个轮着说。”
“我来!”“我来!”“我也来!”大伙儿纷纷喊了起来,不知道是谁顺手一抽铜锣,又是“铛”的一声巨响。
好不容易盼到他们肯走的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们腿都软了,这是不得消停了呀……
轰轰烈烈的东水县错误路线事件,结束得有点儿虎头蛇尾,僵持了几天之后,有一天调查组突然就悄声无息地走了,程立坤官复原职,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东水县的改革进程,就好像是一枚巨大的齿轮,在转动的过程中突然卡顿了一下,加了一点润滑油之后,又再次更润滑、更欢快地转动起来。
像东水食品厂原办公室主任之流,才得意地蹦跶了没几天,又灰溜溜地变回了阴沟里的老鼠,还要接受提高了警惕的人民群众更严厉的监督。
对程立坤来说,这更是一件让他因祸得福的喜事,一直求而不得的姑娘终于答应嫁给他了,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答应的,想反悔也反不了啦!
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振奋人心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启了新的篇章!
沈大队长天天兴高采烈地在大广播里给大伙儿念各种文件。
“目前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
“在搞好社会供求平衡的条件下,对重要的,短缺的生产资料实行计划管理,对一般的生产资料实行自由购销,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乱。”
对这些条条框框农民们听不懂,也用不着听懂,他们只要知道,分下来的田不会再被收回去了,村里的食品厂和砖窑不会再被强制停工了,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被政策所允许的,安吉大队的好日子,眼看就要来了。
与此同时,沈庭生也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认认真真地读着报纸,一字一句地揣摩着这上面的意思。
“庭生,走,参加辩论去!”一个同班的同学来勾他的肩膀。
“不了,你们去,我想再看会儿书。”
“又是看书,哪有那么多书好看的,咱们班就数你看的书最多了,赶紧的,能不能辩得赢隔壁班的那群书呆子,就看你的了。”
沈庭生拒绝也没用,硬生生被两人从两边架着胳膊给架了出去,去参加一场他们班跟隔壁班组织的辩论赛。
辩论是他们这群大学生最喜欢的一种活动,大到天文地理,小到鸡毛蒜皮,都可以是辩题,院系与院系之间,班级与班级之间,甚至是两个人之间,随时都可以展开一段辩论。
这种辩论通常都是没有什么结果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无非就是在不断地寻找论据论证自己论点正确的过程中,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观点而已。
但大学生们都乐此不疲。
沈庭生并不是经常参加这样的辩论,但每一次只要他参加,总是能拿出详实的论据,做出逻辑严谨的推断,用词风趣幽默,文采斐然,表现十分精彩。
以至于每次有他出现的辩论赛,主办方都会以此为卖点大肆宣传,以吸引更多的女生来观看,而来观看比赛的女生数量的多少,又会直接影响当次比赛的精彩程度,通常女生,特别是漂亮女生来得多的时候,每一位辩手们都会表现得特别出色。
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整个校园里,所有的辩论主题都围绕这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各项议题而展开,但沈庭生觉得,也许他跟所有其他同学看待这些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
其他同学看待这些问题,都是从这些举措对社会发展会有什么推动作用的角度而展开的,但沈庭生想到的却是,这些政策对他将来所选择要走的道理有什么影响。
当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终于用不着再提心吊胆了。
不管是他自己的黑市生意,还是谢华香的食品厂,村里的砖窑,从此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明面上进行了,沈庭生的心底里涌动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激|情,毕竟是曾经干过黑市的人,来到学校以后,时时处处都能发现商机,但之前他一直都克制住了,没有把黑市的生意做到学校里来。
毕竟上大学的机会那么难得,他也不希望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被学校给开除了的。
而且做一个倒爷,毕竟不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之前走上黑市的道路是迫不得已,沈庭生也曾经想过,等他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解决一家人的生存问题之后,黑市的生意也要渐渐收手了,拿命挣饭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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