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第一百三十一章(一更)

    偏安于闽州一隅的地界, 水雾裹着漫漫青山蜿蜒。

    因着瘴气的说法,这处甚少有人进山,山林之中便显得十分安静。

    突然之间,树丛上的叶子剧烈的摇晃起来, 发出沙沙的摩挲声。一只小鹿从中露出了脑袋,

    它睁着黑亮的大眼睛,随即直接从树丛里冲了出来,弯曲着又细又长的夺路而去,蹬下数片凌乱的树叶。

    小鹿一路朝着山涧处跑去,步履轻盈畅快。

    它从高悬的岩石上向下攀越,跨出茂密的树丛, 迎面而来的是澎湃的水汽。小鹿轻盈的转了个身, 短小的毛绒尾巴打飞溅起的水花。它身后是丈把宽的小瀑布,

    积年累月下面凿出了深沟, 碧绿色池水里透着凉意。

    瀑布一旁,有只绒绒金毛的猴子攀着树藤荡起,落在小鹿背上,吱呀哇啦的乱叫一气。小鹿吃重, 上下跳了起来, 背脊拱的高高,一对小耳朵抖动着。

    鹿蹄踩过一处水洼, 惊起低垂草叶花瓣上的蜻蜓, 震动着透明的双翅飞的越来越高。阳光照在那翅膀上面,好似给它镀了一层金光。

    霎时, 蜻蜓上方一道阴影略过,正是一只鸽子伸张着双翼,沿着树林的上方底飞。

    “小姐,信来了。”

    鸽子最终停在了山涧之间。仔细看去,那处竟然有座小屋立在山崖险峰之上。无上山之石路,亦无下山之栈道,恍恍惚天地一孤客,不问来处,不知归处。

    这小屋外面颜色看起来褐不褐绿不绿新不新旧不旧,掩藏于山林当中却恰到好处。

    鸽子睁着漂亮的黑色眼睛,落在小屋的窗沿上,“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有双手伸过来,从它腿上取出竹筒。这手的主人抿着薄唇,单眼皮清明锐利,不是天香国色,却让人看着舒服。

    “飞浮,念来听听。”

    旁边有一女声响起,那女子靠着窗棱,一手托着下巴,眼睛上缠了块青色纱布。她未曾笑,嘴角却淡淡的向上弯着,嘴唇正中有个唇珠,好似有些憨态。她身上穿的衣服闲散轻怡,头发有些短,刚刚到肩膀,也未曾扎好,只是随便的铺洒在身上。

    飞浮打开竹筒,从中拿出三颗蜡丸。她拈开第一颗蓝色蜡丸,从中取出一张小信,念道:“洛广川受命回京,即日启程。昭南王世子于海上遇暴雨,世子妃不知所踪。魏风凌同世子围瓮寇与沧乡,大捷。”

    江茗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往京城送的信儿。”

    “是。”飞浮答道。

    “想不到他们还十分关心我,甚至连我也写了进去。”江茗嘴角微微勾起。

    飞浮抬头看向江茗,见她神色未有半分的不自然,自己反而叹了口气:“小姐……”当时的场景那么危险,在这信里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人的生命便是如此草率。

    “嗯?”江茗抬头,试探着朝向飞浮声音传来的方向。

    飞浮一看她这摸索的模样,鼻子又有些酸了。她抽了下鼻子,回道:“还有两封。”

    “好,你慢慢念。”江茗说道。

    飞浮又拈开第二个红色蜡丸,这是从从华京城里来的信,曹昌问她安否。

    江茗寻思了片刻,说道:“这封信先扣下来,让我想一想。”

    她对曹昌无法完全信任。因为这人与她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靠。曹昌脑子里头一个想的是自己的性命,然后是荣华富贵。选谁不是选?若是萧罗日后权倾朝野,能给他些好处,那么他也会为此卖了自己。

    可曹昌这些年明明又有许多次的机会投靠萧罗,可他偏偏没有,依旧一如既往的帮衬着自己。

    他给人一种并不弄权的感觉,可在这宫中,不弄权就被权弄,没有攀附并非无欲则刚,而是将自己的脑袋白白送到别人嘴里。

    江茗沉吟片刻,说道:“你帮我写信,就说我尚好,但受了些伤,如今在别院养伤。其余的一律莫提。”

    “好。”飞浮应声。

    自己还活着,是定然要让曹昌知道的。只有自己还活着,他才能继续拿到好处。还有那些宫里的消息,不能断了路子。

    “还有一封。”飞浮摸到最后一颗蜡丸,她低声说道:“小姐,是黑色的。”

    江茗沉默了一下,摸索着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木盒。木盒上面半丝花纹都没有,只是质朴无比,但打磨的光滑。江茗轻抚了下那盒子,轻轻笑了。

    她从飞浮手中接过蜡丸,放进了盒子当中:“今天也不看。老季说我不能哭,眼睛会瞎的。我怕死了。我瞎了,别人拿我银子,我都不知道。”

    江茗说的轻巧。她将那盒子珍重的放回柜子里,又靠回了窗前。

    清风吹进,她的头发被轻轻的扬起。江茗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飞浮,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两日总是坐在窗前吗?”

    飞浮摇了摇头,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小姐此刻看不到她的动作。“不知道。”飞浮连忙说道。

    江茗笑了笑:“因为老季总说我很快就能感觉到光了,我就想等着,看看第一束光照进来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飞浮抽了下鼻子,江茗在旁说道:“飞浮,你怎么回事儿?咱们就这么那么一会儿没见着,怎得你倒是越来越爱哭了?”

    飞浮一抿嘴,下巴抖了两下,说道:“小姐还不准我看着难受了?本来好端端的人,现在成了这样。”

    她正说着,小屋下面出现一声悠长的啸叫,飞浮探出身子看了一眼,说道:“小姐,张赫来了。”

    江茗点了下头:“让他进来。”

    飞浮从小屋一侧拉了摇柄,藏在小屋下面的轮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声,伴着咯咯哒哒的响声,一个巨大的篮子就到了小屋下面的回廊处。

    张赫从那竹编铁筋的篮子里走出来,一脚踩上木制台阶,飞浮拉了他一把。张赫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脚下便是一片虚空,凌高的台阶摇摇晃晃,并不稳固。这悬崖峭壁上有常有风,风一鼓,下面这楼梯便来回乱颤,还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实乃吓人。

    张赫是个船员,海里水里他纵横,可要飞天遁地,实在是要了他的老命。

    岩壁上有只猴子跳了过来,长臂一伸,跃到张赫脚面,颠着那台阶儿一阵乱跳,嘴里还发出吱呀哇啦的叫声。

    张赫连忙要网上走,那猴子往前一窜,吊在半空冲张赫呲着嘴,露出森森的犬牙。张赫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空,幸好飞浮拉了他一把。

    飞浮轻描淡写的拎住那猴子脖颈。这猴子长相也喜人,除了脸庞白净,周身都是金灿灿毛茸茸的,皮光顺滑,长尾巴扭来扭曲,看着就让人想伸手摸两把。

    “阿猿,老实点。”飞浮说道。

    说来也有趣,那猴子像是听懂了似的,垂下了头,嘴里哼哼两声,一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模样。

    张赫抹了把冷汗,说道:“姑奶奶,咱们下次能不能不让这猴子在外面。我这辈子和大风大浪大鱼大海都打过交道,结果最后要被只猴子给吓死,这传出去多丢人啊。”

    “怕什么?反正死了之后也不知道别人怎么传你。”飞浮回道。

    她抬手给了阿猿个黑色小丹药,像个小枣子似的,阿猿十分珍重的捧在手心里,低头去闻,侧着脑袋用半脸蹭了蹭飞浮的肩膀。

    张赫抿了下嘴唇,说道:“怜莺姑娘现在在长乐府,是从华京城一路水路下来的,中间倒了两次船,现在人挺好。”

    “没人跟着吧?”飞浮问道。

    张赫摇头:“没有。”

    飞浮说道:“你这头再观察两天,确定没问题,到时候把她带来。”

    这是江茗的意思,她现在眼睛看不见,飞浮不仅要里外传信儿,还要给她熬药祛病,还要和这小屋原本的主人缠斗不休,更不要提还有做饭洗衣等等,一个人连轴转。

    可因着这小屋原本主人的原因,并不能在外面随便雇个丫鬟进来。江茗想了想,她其实自小用丫鬟侍女的少,便只有怜莺一个还算对胃口。再加上怜莺做事细致,照顾人也有一套,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这才让张赫想法子把她弄过来。

    “公——小姐怎么样了?”张赫一边跟着飞浮往里走,一边整理着自己身上蹭的脏污。他那日得知了以往尊重的名公子竟然是个女的,吓得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这些日子也还在努力改口,从公子改成小姐。

    “还是那样。”飞浮叹了口气。

    张赫:“季大夫不是说能治好的吗?”

    “她?”飞浮冷哼一声,可想了想又觉得此刻还能指望谁呢?最后只好说道:“肯定能治好的。”

    飞浮带着张赫进了小屋,飞浮轻轻敲了下门,说道:“小姐,张赫到了。”

    “嗯。”江茗指尖敲点在窗棱上,指头尖上也缠着薄薄的纱布——那日那人的一剑,削去一层她指尖上的肉。

    她慢悠悠的说道:“一路辛苦了,先喝杯茶吧。”

    张赫哪里敢受,只垂手站在一旁:“谢小姐,但是咱们不敢喝。”

    飞浮已经倒好茶,塞到了张赫手里:“让你喝你就喝,哪儿这么多事儿?”

    张赫脸上变了些许颜色,压低了声音问飞浮:“那一会儿能把阿猿看好吗?我怕我下去的时候被它吓的尿了。”

    上次就是,他下去的时候,那阿猿猴子盘在竹筐上面,将这绳子当做树藤,摇来荡去,吓的张赫战战兢兢,生怕就这么“咔嚓”一下断了,自己摔成肉泥。

    江茗在旁听了,笑了出来,她对飞浮说道:“你就将阿猿收好,别老让它去闹张赫。”

    “那也不怪我啊。”飞浮回道:“他身上带着鱼腥味儿,阿猿喜欢。再说了,下次就让阿季把阿猿带走嘛。总是自己出去了,把猴子扔在家里,好像有什么人会帮她养着似的。”

    阿猿这时候已经吃完了那小丹药,它慢慢悠悠的蹭到江茗身旁,伸手给江茗捏了捏肩膀,最后倒在她的腿上,十分惬意的打起了哈欠。

    张赫见了,在心里感叹道,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为何就如此之大?阿猿吓唬自己,对茗小姐却这么好。现今连猴子都会看人下菜碟了。

    江茗轻轻摸着阿猿身上的毛,缓缓说道:“张赫,洛广川这时回京述职,又赶逢荡寇,这闽州巡抚的位置不能空缺。京中如今是萧罗想要趁机掀倒丰忱,他自然会想办法将自己的人手往这边安插。可咱们却不能如他的意。”

    她停顿片刻,问道:“你可知道咱们平日都不涉政局,如今为何要将手插到这趟浑水当中吗?”

    张赫知道这是江茗在考自己,这些日子她也教了自己许多,虽然大部分有种打发时间的感觉,但他还是认真学,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这其中代表了太多。

    张赫答道:“洛广川清正廉明,根在闽州,自然为闽州百姓着想。只要咱们税银交着,那也是为闽州百姓造福,洛广川并不会找咱们的麻烦。而且这么多年下来,咱们和洛广川之间也算知根知底了。若是突然换个萧罗手下的人,生意不好说,船肆不好说,甚至还要再整顿些日子。”

    江茗点了点头:“正是。”

    从生意的角度上来想自然如此。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萧罗和瓮寇之间的关系犹自不清不楚。若是萧罗将手按到了闽州,瓮贺国和萧罗直接走了生意,这不是抢了自己的银子吗?

    而萧罗的这关系,又会影响到荡寇的过程和结果,没人能预估到他会做什么。殷楚、江劭如今都在前线,若让他横插一手,怕是会出意外。

    但这些和生意又没什么关系,更何况萧罗这身份自己尚未搞清楚,便不好与张赫多说。

    可张赫毕竟是看着她在船上和殷楚亲亲我我的,心里门儿清。

    张赫和乔靳不同。乔靳当初是如何被老头子和江茗看上的?是因为他老实。老实的人总是有些钝有些木,哪怕后期经过磨砺能掩藏起来,但他处理很多事情的方式都仍然是木木的。

    譬如之前那文钱的事情。

    倘若乔靳不钝,稍微做做手脚,江茗便不会发现。可他不会,因为他的根本是老实。江茗相信他的老实,他也一如既往地贯彻着自己的老实。

    张赫却是打小在市井里长大的混混,后来上了船。船上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一入了海,那就是天大地大谁夜管涉不着。没点油头没点能耐,是混不到他现在这个等级的。

    张赫机灵,甚至有些滑头,可偏巧因为之前这件事情,他入了江茗的眼,便让他帮着处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符合他的能力。

    江茗又问了张赫闽州的情况,张赫如实答来。

    飞浮在旁提醒道,天色已经要黑了,张赫若再不回去便回不去了。江茗这才笑道:“是了是了,我这一时半会儿的看不出来天亮天黑,倒是忘了时候。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那边有事儿传信来就是,不用隔三差五亲自跑一趟。”

    张赫回道:“都是些小事儿。原本小姐就还需要些药材,我让他们在长乐府收的好的,顺道给您送来。”

    “多谢了。”江茗说道。

    张赫摇头:“当日那事儿原本就是我不慎,小姐不怪我,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江茗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也有我的疏忽。”

    张赫抿了下嘴,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小姐,真的……不要告诉世子您还在吗?我看着他实在是……可怜。”

    “他来找过你了?”江茗问道。

    张赫点了点头:“他应该是快找到我头上了,我只好换个地方住。”

    江茗抬起头,头转向窗外:“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过两日将怜莺送来。”她停顿了一下,说道:“世子的事情,稍等等再说吧。他现在周围都是眼睛,我们不能去冒这个头。”

    张赫也听出了江茗语气中的无可奈何,便“嗯”了一声,跟着飞浮出去了。

    飞浮走到那小木头台阶上,拉着把手,对张赫说道:“其实小姐不是无情,她是为世子着想。”

    张赫应道:“我知道。”

    “而且……”飞浮低声说道:“原本小姐的脚程应当比我们快,也比那些传信儿的快。可小姐前脚上了自己的船,当晚就有人布下杀手。你说,若是有人告密,该是谁?”

    “若是我,自然会怀疑船上的人。可是船上的人又不知道这就是昭南王世子。”张赫说道:“再加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是这艘船上的船员。”

    飞浮点头:“对,就是这个理儿。而且因着之前的事儿,小姐也不想去怀疑船上的船员。那知道这件事儿的人是谁?怎么能知道世子走了水路,又能找准日子下杀手?”

    “所以……”张赫眼睛慢慢的转了半圈:“小姐是在等这人露出马脚。”

    飞浮深吸了一口气:“是。”

    “到时候无论是谁,你都告诉我一声,我非得亲自去砍了他,给我那些兄弟报仇!”张赫啐了一口,骂道。

    “不用你去,让我知道了,我定然让他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飞浮咬牙切齿的说道。

    那竹筐摇摇晃晃的升了上来,张赫坐在竹筐里,慢悠悠的被放了下去。这回没有阿猿的骚扰,他一切平安,心也好好的安在肚子里。

    外面天色还算亮着,但他要匆匆从这山林之中出去,便又要费上一番功夫。

    张赫抬头看了四周一圈,叹了口气,水上自己是什么都不怕,可是这山林里,自己真的是不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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