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浮再回到小屋里的时候, 江茗已经靠着窗棱打起了瞌睡。她走上去给江茗盖了床毯子。山里凉,不比外面烈阳高照的,热量都被水汽隔绝在外。
非但如此,这里面连些人气都没有, 什么都被山峦密林挡着, 钻也钻不进来。
可这总有例外,飞浮听见外面响起了呼啸的风声,似是有什么排山断浪的冲着这小屋飞来——是那人回来了。
“砰”的一声,好像有东西撞到了木屋上面,带着飞浮脚下的木头台阶都震动了两下。
江茗原本就睡的不沉,此刻恍惚睁开眼睛, 依旧是一片漆黑。她张了张嘴, 轻声问道:“老季, 你回来了?”
“小茶,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了?”窗棱边上伸出一个脑袋,是个女子,脑后盘了个发髻,但却不知道在哪儿刮擦的, 此刻头发乱七八糟的。
她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袖子是大绿色的, 裙子是大红色的,衣裳还分了三截, 俱是不同颜色。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布料,
又是哪家裁缝店接了生意做成,一个个颜色都艳的刺人眼睛。
飞浮有时看了她这打扮, 甚至有些暗暗羡慕江茗看不见——实在是太辣眼睛了。
她那一脸的嫌弃自然逃不过老季的眼睛,她歪着头看向飞浮:“小浮浮,你跟着小茶茶在外行走,可不能随便露出心里的想法。你看看,我一眼就知道你想要我的衣裳了。”
飞浮尴尬笑笑,转过头去。
江茗回道:“今天觉得……”她欲言又止。
“觉得好些了?”老季一只手放在下巴处,她生的明艳,当时收她当徒弟的老师父说她这生必定因为这张脸而有栽秧。便把她领到了这山林里,还带着她的审美朝歪处一路狂奔。后来老师父死了,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可以说是相当的成功了。
江茗冲老季伸了伸手,老季耳朵凑过去,江茗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喊道:“压根就没好!压根就没有半点感觉!你这个庸医!”
老季缩回脑袋,身子一抖,大叫道:“不能啊!我明明就是按着药方给你配的。吃的、用的、敷的都没问题。”
老季全名叫季四九,取自《易经》里的一句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师兄妹有三个人,老师父分别教了三个人不同的东西。
老大叫五十,学的是看相。现今在外云游四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按着季四九说他年龄和老师父差不多大了,就算死在外面也不奇怪。
老二就是季四九,学的是医术,因为只有医术才能和老天抢人。
老三就是江茗,她之前有次想逃避入京的剧情,强行在大雷雨天出门,结果被雷劈了,船也翻了。恰巧就被路过的老师父带着季四九给救了,成了季四九的第一个病人,还被叫了小半年的江其一。
江茗学的是兵者诡道,老师父解释的是这“人遁其一”最直观的便是兵家之说。
江茗志不在此,又懒,差点把老师父气的跳崖。后来为了自己能好好的安度晚年,这才把她放了。
但之后江茗也偶尔来山里看看季四九,两人不是姐妹,江茗又常常欺负季四九,但关系却格外好。
如今眼睛看不见,又在闽州,第一个来找的便是季四九。
老师父虽然人有点问题,审美有点异化,但不防着医术是真好。只可惜医者不能自医,老天要收人,谁也拦不住。
这山中的小屋便是之前老师父住的地方,后来传给了唯一“乖巧”的徒儿季四九。
季四九不会功夫,但是轻功还不错,又是山里长大,上下攀援纵飞十分拿手,方才飞浮听见的那声音,便是她踩着岩壁上的树枝儿飞来的动静。
季四九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一把拎起床上躺着的阿猿,把它扔了出去。阿猿飞到外面,“吱呀”叫了一声,钻进树丛里没了声响。
她背上背了个篓子,里面放了些青草和小花,抬手就按住了江茗的手腕,踟蹰了片刻问道:“不能,我觉得你这血脉都打通了,早就应该好些了。”
江茗此刻带着青布,不然一定剐她一眼:“我还骗你不成?真的看不见!天亮天黑我都分不清!”她一把抓住季四九的胳膊,说道:“老季,我这辈子全靠你了!你总不能看着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我连看都看不见吧?”
季四九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便又老神在在的说道:“五十说了,你及笄这年有血光之灾,能活命就不错了。如今你就是看不见了,证明你大限未至,能好,能好。古语不是有句话专门来形容你这种人的吗?”
江茗:“什么古语?”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江茗叫道:“飞浮!快把这人给我逮住!今天我非得揍她不可!”
季四九连忙告饶,她想了片刻,说道:“再等等。你才来了没几天。”
“再等等?!”江茗骂道:“万一我真瞎了怎么办?”
季四九“嘿”了一声:“我早就听飞浮说了,你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当时是谁和我说,这辈子就银子最重要,男人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的?你说,你是不是因为人家长的好看,怕以后看不着了,这才着急的?”
江茗叹了口气,肩膀往下松了松:“你管那么多?有本事你也出去找一个啊!”
季四九“哼”了一声:“不行,我没你这么命大。师父和五十都说,我要是出了这座山,就是被男人弄到死的命。我不出去,我也不见男人。”
她说着,手摸到江茗的脑袋后面,又从筐里挑出了些草药,连带着今日张赫送来的那些里面挑挑拣拣,说道:“淤血总还是有的,今晚再喝两剂药吧。”
江茗:“……我怀疑你故意整我,你知道我不爱喝药,还一下子就是两剂。”
季四九拉着飞浮过来,指了江茗说道:“你告诉她,我不仅今晚要看她喝两剂药,我还知道,她那个相好的让她一天只能吃五颗糖,但是她今天已经吃完了五颗了!”
江茗一脸震惊,问向飞浮:“真的吗?”
飞浮点头:“真的。”
江茗:“……”
夜里,江茗硬憋着喝下了药,又挣扎叫嚣这药苦的伤天害理,一定要再吃糖。季四九拿着糖包转身就跑,压根不搭理她。
江茗折腾了一会儿,觉得没戏了,这才磨磨蹭蹭的睡了。
…………
“茶茶!”远处是殷楚的声音,但是好远好远,江茗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周围都是海水,她一开口就有浓咸的海水直接灌到嘴里来。
雨下的很大,海浪滚滚。她水性向来还不错,但这并不足以让她能在海上活下来。海水是那么的冷,冰凉刺骨。不管白天的温度有多高,日头有多足,海水就像捂不暖的人心,深沉幽暗,摸不到边际。
她甚至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就拼了命的挣扎。几个船员到了水里反而如鱼得水,甩掉那些黑衣人,朝她游过来。
张赫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可被海水一冲,也没了踪影。
他游到江茗身旁,擦了把脸:“他上了小木船!那边!往那边游!”他拉拽着江茗,咬紧牙关,把她往那边带。
江茗和殷楚之间隔着的是已经断成两截的货船,因着刚才的倾斜,大批的货箱向着一侧滑去,里面装的是石块和谷子,按着一头往下压,另一头就这么直直的竖了起来。
“不行!不行!”厨子在后面喊了一声,他声音有些细微,已经快说不出话了:“过不去,一会儿那边就要倒了!”
“茶茶!!”伴着惊涛骇浪,江茗又听见了殷楚的喊声。那声音听着都哑了,又很快便被风雨声掩埋。
张赫低声骂了一句,他四周看了一圈,看见有块浮板,便把江茗拖了上去:“公子,您在这儿呆着,我过去看看。木船都在那头,要是能找一艘回来,咱们还能到岸上去。”
江茗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到底是什么水,她其实已经不知道了,反正都是咸的。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在绝境当中会失去冷静的人,此刻她视线清明了,便向四周看去。这里是海上,那些黑衣人并不熟络,偶尔有个人冒了头,也被船员给按了回去。
功夫被海水绊住了手脚,都变成了孩子打架,一拳一拳的迟钝。
江茗按住张赫的肩膀,低头看他,问道:“怎么回事儿?”
张赫连忙将自己没来的及检查货箱这事儿说了出来,里面都是发霉的烂谷子。可谁知道这些烂谷子里面还藏了人,等到发现的时候,船下面的横梁已经被砍的七七八八了。这些人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来的。
江茗此刻也无力责怪他,只是说道:“这儿不安全,我们先往后退,离这船远些。船一会儿就要沉下去了,到时候卷的更离不开。”
她就要带着众人后退,但又怕殷楚不顾一切的冲过来,便掏出怀里的竹哨,一声一声的吹着,声嘶力竭,哪怕气儿都要喘不上来——殷楚听到这个声音,应该知道自己还安全。
江茗和几个仍能动弹的船员往后撤,眼看着就要离开船身,有个黑衣人却猛地扑了上来,目标清晰,便是江茗。
江茗蹒跚站起身来,往边上躲了一下,借着水上的浮力踩到了桅杆边上。那桅杆斜着插入海中,半浮半潜,被人一拉便发出巨大的声响。
浪打了过来,扑在所有人的身上,江茗绕着那桅杆挡了一下黑衣人的手刃,下面厨子立刻拽住那人的双脚往下拽。
那人也抓着桅杆,一边不甘心的朝江茗抓去。
张赫也来帮忙,桅杆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
江茗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转头去插厨子的双眼,鲜血迸出,厨子一口咬在那人的手上,怎么也不肯放。
张赫按着那人的脑袋一下一下的往水里按,厨子攀在木头上,再也没有力气了,江茗赶忙冲上去拉他。
可接着便是“轰隆”一声,桅杆直直的倒了下去,张赫在一旁大喊:“公子!快躲开!”
江茗再醒来,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忙着要去点灯,飞浮低声叫了她一句,江茗拉着飞浮的手说道:“飞浮,怎么不点灯,我什么都看不见。”
飞浮愣了一下,伸手在江茗面前晃了晃,小声说道:“小姐,现在是正午。”
那场风浪将她和殷楚冲散,她被张赫强撑着带到一处岸边,给寿谦票号发了消息。
那时飞浮刚到长乐府,同昭南王府的侍卫们告辞,去了寿谦票号等着,谁知道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她即刻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结果却看见了这样江茗。
江茗沉默片刻,问道:“殷楚呢?他怎么样?他知道我在这里吗?”
张赫并不知道殷楚是何身份,上了岸发了信儿,寻了处人家求援之后便晕了过去,此刻尚未醒来。飞浮忙着江茗,倒把殷楚这茬给忘了。
她答道:“小姐,咱们在的地方不是长乐府,是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您要是担心,我去打听打听,您别着急,先喝点热粥。”
江茗摇头:“你把粥给我,你去打听。我自己吃。”
“小姐……”
“快去!”
这半日,对江茗来说如坠地狱,她担心殷楚,又担心自己的眼睛,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幸好,飞浮带回来的是殷楚平安的消息。他在小木船上,并未往岸边去,幸好被早上路过的渔船看到,带回了岸边,此刻已经到了长乐府的官衙里。
“小姐……”飞浮小心问道:“咱们要去找世子吗?”
“不。”江茗坐直了身子:“咱们去四九那里,把眼睛治好。”她也思量了这半日,理清楚了其中利害:“现在绝对不能去。”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咱们再回来的时候,便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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