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州的夜是咸腥的, 海水的气味,鲜血的气味,趁着这夜色,被海风卷去了每一处缝隙。
华京城的夜是甜腻的, 盈袖坊灯火通明,莺声燕语,觥筹交错。闻云便坐在这花团锦簇之上,懒洋洋的看着下面的盛景。
如今已经是来华京城的第几个年头了?闻云有些记不得了。
从一个孤独无依的闽州孤女,到如今华京城首屈一指的盈袖坊鸨母, 这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波折,笑到脸皮子都要笑不动了,她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累,
连心都要塌下来了。
有个小厅里传来几个男人的对话, 她倾耳听去,就听见其中一人说道:“今日来的军报, 江劭在闽州立了大功。他发现瓮寇要夜袭宁涞,
魏风凌带着大军埋伏,一夜就击沉了二十多艘敌船。这下, 江劭可风光了。”
“他?怕是魏风凌念在江家的份儿上,从指头缝里给他撒出来的功劳吧?”另一个人笑道,听那声音已经有些醉意。
“也是, 就他那样儿那点心思, 想他也没什么手段。”
“哎哟,真羡慕他有个好爹好祖宗啊,
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保驾护航。”那人又说:“他说不准在闽州就一直躲在长乐府的哪个姑娘怀里,功劳就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脑袋上了。”
说完,几个人一阵大笑。
“瓮寇哪儿有那么厉害?四十多年前不是已经被剿灭过一次了吗?”有个人问道。
“嗨,四十多年前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当时可是江家去闽州荡寇的,旱鸭子去水战,还能打个大胜,你敢信?”一人笑道:“指不定就是为了维护这江家世代簪缨的名声,这才这么说的。其实这闽州一直都有瓮寇作乱,大大小小的吧,哪儿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习惯就好。都是去挣功名的,你看那昭南王世子,也往那头挤。”
闻云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的蹙了下眉头。
这几个人她自然识得,三衙当中侍卫亲兵的,家世也好,但上面都有嫡子长子压着,整日去宫里装模作样的晃悠一圈,其余时间就三五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他们眼里,别人的好都是父母给的,自己差就差在怎么就没生成嫡子嫡孙呢?
闻云本是闽州人,据母亲说曾经还是个大户人家,但她一点都没享受过千金小姐的待遇。
她生下来有记忆以来,就是母亲一直笑着接客,不同的男人从她家里出来进去。但除此之外,母亲是个很好的母亲,对她很温柔,从来未有丝毫重言苛责。挣来的银子也总是用在她身上,将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还教她读书识字。
闻云知道,母亲也是没办法。若是有法子,谁愿意低下头去做这种事儿呢?
四十多年前的荡寇大举入侵闽州,她家就是那时候没了的,一把火,除了孕中的母亲,谁都没有逃出来。
母亲一开始做些手工,缝缝补补挣钱养她,可那时候正是战乱的时候,谁还有空买东西?一来二去,什么都没了。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母亲只能这样。
那段日子,过得还算平安。闻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母亲,责怪过母亲。她只厌恶自己,若是没有自己,母亲应当不会这么辛苦吧。
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后来这生活又被残余的荡寇给打破了,小小的家,小小的床,上面是被开膛破肚的母亲。这是缠绕了闻云一辈子的噩梦。
如今远在京城,她听着闽州如今发生的事情,这噩梦便一次一次的浮上来,像把刀子似的刮在她的心上。
未曾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绝望。
闻云站起身来,转身走进身后的小屋,那里面正有个男子在等着她的答复。
外面的声音还在响着:“你们现在别羡慕江劭,他们江家,哪个有善终的?最后都是一捧黄土,连尸首都找不回来。皇上宠信又如何?你看看咱们现在在京里说道他,谁护着他?就是条指哪儿咬哪儿的狗罢了!”
闻云抬头向男子,方才眼中的那丝犹疑此刻也都消散了,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镇静:“闻云愿意。能为名公子出力,为闽州百姓出力,闻云愿意。”
…………
华京城的另外一隅,小小的房间当中,案旁坐了两个男子,影子斑驳,看不清他们的面庞。
其中一人声音有些急切,愤怒的说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当日你是如何答应我的?怎得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另一人的声音平稳,说起话来阴阳顿挫,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口音:“我说过,我来华京城定然是有事,岂能一直在你身旁耽搁?若是你能找到我,他人便也能找到我。”
“可当日你是如何说的?给了我什么承诺?!”
“承诺?”那人慢悠悠的将这个词碾碎在唇齿之间。片刻后,他轻声笑了,一开始只是轻声的,后来笑声越来越大,好似要将胸腔震破了似的。“这世上没有一定会完成的承诺,闽州那么远,我如何伸手过去?她没死,就已经是我的承诺了。更何况,你用何等身份来管我要承诺?”
“可她如今受了重伤!”
“你可知道她受了什么伤?在何处养伤?后面的计划是什么?她和殷楚在闽州要做什么?”那人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对方哑口无言。片刻的寂静之后,这人又缓声说道:“她不信你。”
“不。”过了片刻,有声音传来。
“你自己也不相信了,否则你不会犹豫。”
“咔哒”一声,一盏油灯被点燃,在案上幽幽的散发着光芒,渐渐照出两个人的模样。
乔靳呼吸急促,脸色憋的通红,一脸愤怒的看着莫赫离。莫赫离则是挑着半边眉毛,肘部撑在木案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手中的一枚玉佩。
乔靳站起身,摇了摇头:“此事就到这里。我能帮你的,已然全都帮了。铁钱、殷楚的行踪,我都告诉你了。自此之后我们便不要再有来往了。”
“哦?”莫赫离抬头看向乔靳:“因为我伤了她?你喜欢她?却只能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她后面?”
乔靳一砸桌子,骂道:“我对掌柜的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你岂能如此猜测我?!因为她是我的掌柜的!我是她拉扯起来的,知遇之恩岂能仇报?!”
“所以啊,让你按住她,不要让她和殷楚卷在一起,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莫赫离也抬高了声音:“大胤如此对她、对你,十万两银子扔进去,若不是她帮你在中间周旋,你还有命能活下来?但是,这只是一时的,总有一日,你们都要被大胤吃干净!靖文帝如此不识好歹,大胤国库空虚,如何抵挡我北胡大军?!日后北胡问鼎中原,你,还有她,都能安安静静的活下去,挣着银子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乔靳深吸了两口气,胸腔起伏不定。他沉默片刻,看向莫赫离:“我不能再这样了。她是掌柜的,银子是她的,命也是她自己的,铺子也是她的,都是她的。她要做什么,也都是她一人说了算。”
“知遇之恩,竟胜过血脉之情吗?”莫赫离幽幽的问了一句。“当日大胤如何踩踏我北胡战俘?你俱都忘记了吗?还是在大胤活了这些年,把你活成了个软骨头?!”
乔靳显得有些颓丧,他声音也变的轻飘飘的,低声说道:“如今,又能做什么呢?昭南王世子一日不从闽州离开,她便不会走,也会想法子帮他。”
“不能让她帮。”莫赫离说道:“帮了,闽州荡寇成了,殷楚回朝遇到我北胡作乱,靖文帝定然会想法子让他再出来送死。我北胡兵强马壮,她跟在殷楚身旁,刀剑无眼难逃一劫。而老老实实的呆在闽州和瓮寇纠缠,躲在后面,没人伤的了她。”
乔靳摇了摇头,似是呻/吟一般的说道:“不能,不能……”
“还是你想把她所有的东西,都被朝廷卷走?再给她安个商人乱政的名头砍了?”莫赫离此刻竟然笑了出来:“好处都和你说了,不是白占你的便宜。你想护着的东西,都给你护着了。”
“可她此刻只想帮昭南王世子。”乔靳说道。
莫赫离伸手拍了拍乔靳的脸庞:“那就让她没人能帮啊。只是个男人罢了,过些时日,便也就忘了。更何况,你以为殷楚要想做点什么,这辈子就只对你那掌柜的一个人好吗?感情这种东西,不过是拿来利用的罢了。她单纯,你想帮她,总不至于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吧。”
乔靳有些提防的抬头看去:“你为何要为她着想?”
莫赫离耸了下肩膀,笑道:“因为我们是酒友啊。”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只留乔靳一个人坐在这半明半暗的小屋当中。
莫赫离耸肩的动作何等眼熟,那是江茗最喜欢做的动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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