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喻知道世子和世子妃要回来了, 一早便让人将府里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往日里过习惯了不觉得,如今世子和世子妃一走, 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殷楚和江茗不在的这段时日里, 孙喻的心路历程也实在是一波三折。
一开始, 他得了殷楚的嘱咐, 若是世子妃想要回临安府,便送她回去。孙喻那时候还觉得世子傻,这不就是放人走的意思吗?
后来他发现江茗不见了, 心慌了一整日, 以为江茗是想着万一世子荡寇回不来,自己先跑了。他还遣人去镇国大将军府问了好几遍, 也没找着江茗。
世子对世子妃怎么好,孙喻看在眼里,但也疼在心里。
谁知道又过了一日,他收着世子传来的信儿, 世子妃竟然没吭声就去追世子了, 两人一起去了闽州。
孙喻看了信, 心里笑开了花,跑去和老王爷念叨。老王爷就依旧在那院子里,坐在江茗给他置办的摇椅上, 仰头看着天。孙喻说完,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但总之开心的事儿说到了。世子这多年的辗转,也终于有个人知寒知暖了。
就是让人惦记, 不知道世子妃跟着去了,会不会伤到。
如今世子带着世子妃回来了,听闻还是打了场大胜仗,世子一箭直接把寇首射个了对穿,往日的担心便俱都一扫而空。夫妻同心难得,更别提跟着去沙场,孙喻今日比世子成婚那日还要开心百倍。
殷楚等人照例是先进宫复命,便让江茗先回了昭南王府。
孙喻早早就站在门口,一见那马车连忙迎上去,怜莺和飞浮先下来的,怜莺转身去搀江茗下车。江茗一下来就看见孙喻脸上都笑开了花,不由的愣了一下,问道:“孙叔,咱们府里有什么大喜事儿吗?”
孙喻笑着请她往里走,一边说道:“世子和世子妃平安回来了,可不就是大喜事儿。”
江茗踏入昭南王府的一瞬间,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离开的时日并不长,可之前自己是个暂居的客人,如今才算真真正正成了这里的主人。
她看着这有些破败的昭南王府,想着要不要来个里里外外的大整修。可又想到殷楚说明了要继续装穷,既然是坑银子的事儿,江茗定然双手赞同,便将心里这年头打消了。
“我先去见父亲,同他说一声。”江茗对孙喻说道。
若是以往,江茗可能就直接回自己的小院了。但如今她真真嫁了殷楚,虽不至于对他周围的一切负责,但父亲还是要顾及到的。
孙喻听了,也觉得江茗懂事儿,连忙叫人去准备,自己带着江茗一路朝昭南王的小院去了。
一进院子,昭南王仍是在那处,但他今日精神还好些,眼神没有往日那般涣散。孙喻看了一眼,又慢慢的退了出去,揪着陆奉问这一路上到底有什么险情。
江茗走到昭南王身旁,先规矩行了礼。看了看他腿上盖着的毯子,转身对飞浮说道:“你去房里拿了那蚕丝毯子来,这个太重了些。”
飞浮应下,江茗便把一旁的小凳子搬过来,坐在昭南王身旁,也跟着仰头朝天看。
华京城的天已经有些开始凉了,江茗的这个夏日几乎都是在闽州度过的。坐船沿路回来,天气便越来越凉,如今算是秋高气爽,将夏季的闷热一扫而空。
正因如此,天上的云也变得透彻起来,一团团的卷在天上飘着,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旷神怡。
过了半晌,江茗轻声说道:“父亲,我去看过了。即便天是假的,但唯有那个人,果然是说不得他假的。我中途因着危险,好几次想要独自走了。可一抬脚,又怕他出事儿。如果我认定他是假的,那心里便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略微凉爽的秋风卷来,树叶沙沙作响,蝉鸣声微弱,只剩些许孤寂悲凉。
江茗缓声说道:“可是因为他是真的,他有了颜色,周围的所有也都慢慢的沾上了颜色。”
他的袖角拂过船舷,船的颜色出来了;他拎着烤好的鱼冲自己笑,鱼的颜色出来了;他脸上照着阳光覆着阴影,万物的颜色出来了。
他同人说话,音调高低起伏,那人也有了姿态;他帮人拿东西,玉冠生辉,那人也有了姿态。
从他开始,声音有了,颜色有了,世界活了。
说出来可能很可笑,像个魔法似的,但江茗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
“可我却还没完全准备好。”江茗继续说道:“我准备好了接纳他,关怀他,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接纳世界的全部。这样会不会显得我特别自私?”
有只小鸟跳上了不远处的树梢,在上面跳了几下,又扑腾着翅膀落在地上,甩着半长不短的小尾巴自得其乐。
飞浮这时候将蚕丝毯子拿了过来,江茗给昭南王轻轻盖上,又冲他行了个礼:“父亲,多谢您。”
说完,她便转身向外走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小院里传来了昭南王一声悠长的叹息,苍老的声音在院子里轻轻响起:“陈钊,你养的女儿很好,可我总不想让她也卷入这场是是非非当中。如今她和又琰,却又这般阴差阳错的在一起,倒显得我之前的种种是多余了。”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好似那里真的站了个人似的。而昭南王正在认真听着,听那人在说些什么。
片刻,昭南王微微点了下头:“这些事情,原本就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了。既是他们自己的决定,那便走了,万万不能回头。”
…………
江茗回到自己小院没多久,怜莺正在院子里整理。离开了这些日子,东西虽没人动过,但这府里都是些男人,平日里也不知道要打扫一下,上面俱都落了一层灰。
江茗坐在院子里吃着孙喻送来的果子,怜莺便指挥着飞浮爬上爬下,扬的院子里满是尘土。
未过多时,怀寅和丰弗来了,两人身后还跟着陈青歌,想来是知道她回到华京城,这便一起来看望她。
怀寅走的近了,上下看了江茗一圈,笑道:“茶茶,你好像又黑了些。”
江茗扎起一块果肉,塞到怀寅嘴里:“闽州太阳大,又一路坐船回来的,定然会晒黑些。”
“但是更有味道了。”丰弗嘴角勾了一下,慢悠悠的说道。
江茗听她这句话倒是惊讶,先不管她说了什么,丰弗说话的时候竟然会有笑容,语气也不是原本那邦邦硬了。
怀寅嚼着嘴里的果肉,咽下去后说道:“厉害吗?我教的。多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慢慢来吧。”
江茗轻咳了两声,笑道:“你可不要将参翁君教成第二个怀寅公主啊。”
“那必然不能!我们两个中和一下刚好。”怀寅说道。
陈青歌在旁也说道:“原本是想着寻一日去晋江书社拜见掌柜的,今日公主殿下和参翁君相邀,这便来了。掌柜的这趟闽州之行,定然吃了些苦。”
“还行。”江茗笑道:“但有失有得,总体来说还算赚了。”
丰弗在旁说道:“见到茶茶这般笑容,我便知道,你看到真的了。”
“什么真的假的?之前就想问,你又不解释清楚。”怀寅听了连忙说道:“你们可不能有事儿瞒着我啊。”
“没瞒着你,我们在说去看看闽直督魏风凌可是真的如同人们所说,那般骁勇善战。”江茗随便找了句话搪塞怀寅。这事儿她也从未与丰弗说清楚,而且就算解释起来,又要再费一番口舌。
怀寅听到魏风凌的名字,撇了下嘴,说道:“不瞒你说,父皇曾经想把我许给魏风凌,吓的我装了三天的病。还好那魏风凌有眼力界儿,自己给拒了。”
江茗笑道:“怀寅喜欢的是书生才气,不是魏大人这般武将骁勇罢了。在旁人眼里,魏将军还指不定如何好呢。只是各花入各眼罢了。”
丰弗在旁等了片刻,待到几人谈笑兴致稍退了之后,这才说道:“掌柜的,你走的这段时日,晋江书社一切都好。之前按照你说的,也将各种榜单贴了上去做告示,倒是比刚开张的时候,赚了不少银子。”说罢,她还将账簿和银票一应拿了出来,交到江茗手中。
江茗让飞浮将账簿拿进屋子里去,这才说道:“丰弗辛苦了,我稍后便看。”
接过这账簿,江茗倒是又想起了乔靳。她一路上回来,都在想着如何应对乔靳。
对于乔靳,她说不出惩罚,亦或是处置之类的词,但总也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要受到相应的结果才是。
但乔靳这事儿,江茗细想起来,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原本剧情里北胡再过些时日就要攻打大胤了,因着自己发行交子,多少会阻挠一些。可乔靳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从中减缓了自己的计划,又将北胡攻打大胤提上了日程。
也就是说,这北胡来袭的剧情是绝对不会变的,因着自己搅动出来的问题,便又阴差阳错的由乔靳去补完了。
北胡入侵是必然的,大胤灭亡可是必然?殷楚死局可是必然?是不是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会有其他的变故?
可自己身上的剧情是改变了的,自己没有嫁给老乡绅,也没有死。也就是说这剧情还是有松动空间的,只是在殷楚身上究竟能不能松动,她是一概不知。
但没有因为畏惧和担忧就止步的道理,江茗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尽人事,人事尽了,与天搏命。
“掌柜的在想什么?”陈青歌见江茗脸上似有愁容,便问道。
江茗回过神,微微笑道:“我在想一本书里的内容。这书里的主角和我想的总有些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偏颇。”她一直在回忆自己看的这篇小说,但时日真的太久,久到很多细节都忘记了。
但有一点她总是拿不准。这原本就是一篇言情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是江宛,那男主角呢?殷畴?否则江宛怎么会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嫁给殷畴?
可殷畴后来是纳了个美人的,书里还写到那美人先怀了殷畴的孩子,在后院颇有手腕,处处陷害江宛。殷畴还是个瞎的,帮着那美人,总让江宛吃亏,让她有些太子妃的胸怀。
江宛那时候因为原主江茗的出现,早已经黑化了,此刻手段毕现,让那美人小产不说,还在太子心中扳回了一成。
如今美人成了齐思琦,也怀了孩子,上次在宸觞会见她那样子,定然会给江宛气受。想必不久之后便会小产,失去太子的宠爱。
这段剧情显然是必须出现的,是用来衬托江宛的手段。
可变相也说明了殷畴绝对不是男主,言情小说里哪有瞎子当男主的?
那若殷畴不是男主,谁才是男主?陆湛之?
江茗想不出,只知道反正不是殷楚。
陈青歌略一思忖,回道:“写书之人,往往只挑一人或数人角度去写,所站的角度便是以此人出发。大奸大恶之辈也有弱点,弱点便能写成可怜可爱之处。良善之辈也有踟蹰,因这踟蹰,便会生出不应有的遐思。全看写书之人运笔罢了。”
“那若是这人原本就心思不正呢?”江茗问道:“换做是你,会如何写?”
“若是我,便换个角度,写他也有自己的苦衷,这才心思不正。之后写他一步一步的爬上去,不知踩踏多少人,不知道做了多少事。”陈青歌答道。
江茗略一沉吟,江宛的苦衷便是自己,因着自己来了,所以她害怕失去了依仗,这才要往上爬。原书里也确实是这样写的,只是当日自己不是原主,无法看到江宛的本心罢了。
所以自己来华京城,回到江府,是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剧情。
“也就是说……”江茗慢慢说道:“书里看到的,未必是全部。”
“自然如此,书里所现何其狭窄,又只是一家之言。若掌柜的到了书中世界,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陈青歌说道。“譬如有书里写的琴瑟和鸣,说不定只是表面,做戏给人看罢了;又或者奸臣狡诈,其实也并非没有些许忠心。只是写书之人让你看到这些,那便只能看到这些。”
江茗听了只想跳出去把这个作者撕了,自己穿到这本书里还不算,如今还要为你想大纲?!
她正想着,殷楚却从宫里回来了。
怀寅见了他不由得奇怪:“又琰哥哥怎么这么快就出宫了?父皇不是说要给你和江劭设宴的吗?”
殷楚走到江茗身边,笑道:“酒就不吃了,方回家中,怎能让茶茶独自一人?”
怀寅撅了下嘴:“父皇就是疼又琰哥哥,说什么都行,这宴席说不吃就能不吃。”她又拉着江茗说道:“不过我早就想到了,所以这才约了丰弗来看茶茶。”
“那要多谢你了。”殷楚笑道。
他拉过江茗的手,低声问道:“等久了吗?”
江茗“啊”了一声,眨了眨眼:“没有啊,这也没多久啊。”
丰弗在旁微微笑着,怀寅也跟着挤眉弄眼的嗟叹道:“天哪!我上次被你们两个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这才稍稍好转,平复了内心,你们两个就又来一遍?走走走,这地方呆不下去了。”
江茗抿着嘴笑,问向殷楚:“你回来可去看过父亲了?”
殷楚回道:“我是想叫着你一起去的。”
江茗拍了下他的手,说道:“我一回来就去过了,现下就剩下你,还不快去?”
殷楚是没想到江茗早就去过了,便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晚上去如意居,可好?”
“好。”江茗脆生生的回道。
怀寅在旁叫着:“如意居?那我也要去!又琰哥哥!”
丰弗拉着怀寅,低声说道:“你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能吃好吗?”
怀寅想了想:“确实吃不好。恨不得当场就走人。”
“所以就别去凑热闹了。”丰弗劝道。
怀寅叹了口气,满面愁容的说道:“什么时候我才能让别人吃不好呢?”
…………
这头殷楚去了昭南王的院子,他一去,看见昭南王腿上铺着的蚕丝毯子,知道是江茗拿来的,心里便觉得好似有滴水落在了水面上,荡起了清浅涟漪。
他抬手给昭南王整理了一下毯子,蹲在昭南王身旁说道:“父亲,又琰从闽州回来了。昨日闽州的捷报也已经传到了宫里。瓮寇暂无还手之力,您之前一直担心的事儿,算是解决了。”
昭南王和他的父皇,还有当今的靖文帝有所不同。他虽然性子温和,但却是个主战派,无论是南方的荡寇还是北方的北胡,一旦来袭,大胤便决不能低头。
四十余年前那场闽州的恶战,他虽然年纪尚小,但却已经在朝堂上直抒胸臆痛斥主和派的做法,更是领兵奔赴战场,身先士卒,少年功成,威风八面。
但荡寇零零散散仍在,他之前也有数次想要涤荡瓮寇,只不过都被父皇以国库空虚,北胡虎视眈眈为由按了下去,成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
殷楚又说道:“这次又琰在闽州,多亏了茶茶帮忙,才能如此顺利。魏风凌也都好,父亲一切放心。”
殷楚说着,又讲起了那日在郎里城看见的事情,他说道:“父亲,您是没看见,闽州的百姓还怕庆功宴上将士不够吃,要送东西去长乐府呢。魏风凌说了句‘值了’。又琰也觉得,值了。当日父亲在闽州的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一样的东西?所以才一直记挂着闽州呢?儿子这次,算是替父亲完成了承诺。”
说完,殷楚站起身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梁,大步向院外走去。那身姿,似是与许多年前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可挑天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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