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靖文帝的各种赏赐便流水般的抬进了昭南王府。殷楚没有实权,没有官位, 面子上又是受宠的世子, 赏赐便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论起坑银子的好手, 殷楚不逞多让,如今再加上个江茗, 此次可是让靖文帝大出血。派出去的人手栽了, 殷楚不但安然回到了华京城,还打了胜仗,
得了首功。不但从他那里挖了大笔的赏赐,还给闽州将士抢到了赏赐和军粮。
但靖文帝对殷楚的看法也自此改观, 多了十分的警醒。
靖文帝对殷楚的提防自殷楚出生便开始了,说是殷楚的皇叔, 但那时候的靖文帝只是个皇子。虽先皇对膝下儿子颇为宽厚仁慈, 但即是人,便有偏倚。
先皇喜欢昭南王,因着他性格同自己颇像,温和宽厚。加上昭南王又是早逝皇后之子,
按着规矩立为太子。所有的人眼里只有太子,即便你做的再好,也不过是个皇子罢了。
这一切的变数便要从瓮贺国作乱开始, 先皇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那个温和宽厚的太子,竟然心里藏着一把利刃。这利刃平日里包裹在一片春风和煦当中,
加上殷楚的出生,又得了先皇的喜爱,慢慢的也就被淡忘了。
可谁知十多年前,北胡作乱,这柄利刃便再也包不住了。
先皇主和,太子主战。先皇年老力衰,看着太子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模样难免担忧。他这才将目光看向了其他的儿子。
是先皇给了靖文帝机会,他才能抢到这皇位。但先皇怎得也没想到,到最后自己的死不是太子带来的,而是这个平日里不露痕迹,不受重视,长相温和的大儿子。
火烧宫倾,靖文帝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殷楚逃过一劫,昭南王精神不济,倒下了。
眼看着是靖文帝夺得了皇位,实际上是主和一派在这长漫长的拉扯当中,于这个时间点,站到上风罢了。
靖文帝虽然心狠,但他不是不信鬼神的人。这时间往往做多了亏心事儿的人,会更信这些。他害怕,害怕夜里来的那些冤魂;他担忧,担忧百姓悠悠之口。
他不能杀昭南王,不能动殷楚,但他可以一次一次的折磨打压他。
靖文帝第一次派人下手的时候,三天之内接连七次,殷楚那时候还小,心里饱含着失去亲人的悲痛,母亲的牌位在自己眼前被那些来的人劈成两半,但却睡也不敢睡,连阖眼缓口气儿也不能。
自此之后隔了一个月,再没有什么动静,连殷楚都觉得他是要放过自己了。可那些人又来了,殷楚只能守在昏迷的昭南王身旁,生怕他们将这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伤了。
正是这次之后,殷楚知道倘若自己这般下去,便要一次次的遭受无边的折磨。他撑着站起来,如今自己是昭南王府唯一能扛得住的人了,那就要扛下去。
他戴上面具,只为能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筹谋。
这一演,就是十余年。
一日尚好,一月亦可,但一年呢?十年呢?
靖文帝终于渐渐的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虽然殷楚偶尔也有些出格的表现,比如冬至给山西捐银子的那次。但靖文帝不以为然,若是殷楚连这些都没有了,他反而会觉得殷楚是装的。
殷楚内心越折磨越煎熬,靖文帝越放心。他偶尔还会可以提起那场大火,假意为死在其中的殷楚母亲,弟弟感到惋惜,提到若不是殷楚,他们便都不会死。每次看到殷楚剧变的脸色时,他就觉得舒心。
靖文帝将殷楚当做昭南王来报复,所有儿时被忽视的痛,他都要一一补回来。他不要对一个躺在床上的疯子动手,他要看到反应,那人便只能是殷楚。
没人能从自我的烧灼中抽身出来,谁也不行。良心的火是停不下来的,它会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拷问你,羞辱你,将你折磨成一个疯子。
你逃不掉,没人逃得掉。
然而靖文帝却没想到,有人在这时候对殷楚伸出了手,在他内心折磨不安的时候,像场沥沥春雨,将这业火浇休。
在靖文帝不知道的地方,殷楚变了。他将自己的能耐放到了台面上,给所有人看,也并不畏惧靖文帝审视的目光,试探的话语。
原本若说是装疯卖傻,如今便是刻意如此,只为了羞辱靖文帝。
有人无所畏惧了,那便要有人开始担忧了。
靖文帝坐在宫中,想着这些的时候,曹昌慢慢走来,给他端了一杯茶。靖文帝看了一眼那茶,拿出一枚银针,放在其中,又过了许久,见茶无变色,他这才慢慢的饮了一口。
当日如何害人,如今便更怕被人用同样手法加害。
曹昌也不言语,他早已经习惯了靖文帝这样的行径,只垂着手恭敬站在一旁。
靖文帝放下茶杯,突然开口问道:“你跟了朕多久了?”
曹昌一愣,回道:“十多年了,从皇上登基开始,奴才就跟着皇上了。”
“当日的事儿,你也有一份。”靖文帝突然开口说道。
曹昌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细声细气的说道:“皇上定然是看奏折看久了,哪儿有什么当日的事儿。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埋在地底下化了。”
靖文帝脸色稍稍缓和,显然是对曹昌这样的回答十分满意。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问道:“皇后呢?她许久未曾召人来宫中了。怀寅年纪到了,正是要把这些孩子们都凑在一起的好时候。”
曹昌眼皮微微一抖,说道:“奴才这就让他们去问问。”
靖文帝点了点头,缓声说道:“记得给昭南王府也下帖子,朕还没仔细看过又琰的世子妃呢。”
曹昌垂着头应下。
…………
和坐在宫中提防施计的靖文帝不同,江茗正在房里换衣裳,殷楚坐在院子里等她,待她整理妥当之后便一起去如意居。
飞浮给江茗梳着头发,她如今头发短了,再做原来的发髻总是不便,飞浮便多下了些功夫。
飞浮挽好发辫,踟蹰了半天,这才开口问道:“小姐,您不去寿谦票号看看吗?”她已经知道这次的事情有乔靳搀合在其中,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乔靳险些将小姐和世子害死,可毕竟是相熟的人,另一方面,飞浮不是主子,不管有什么想法,终还是要看江茗的应对。
江茗侧着头,在铜镜里打量着自己,片刻之后她说道:“他自己做错了事,难不成还要让我上门去骂他吗?他若心里还有数,现在该做什么难道不知道?”
飞浮点了点头:“他这次是糊涂,也不知道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
江茗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烫好铜漆的信递给飞浮:“我同世子出去,你将这些信一一送出去。”
“是。”飞浮接过信笺,见上面是用掌柜方印烫的,心里便有了数。
江茗推开房门,看见殷楚正站在外面看花圃,这便走到他身边笑道:“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
殷楚回道:“我在想之前孙叔问我,你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颜色,我却都答不上来。”
江茗拉过殷楚的手,踮起脚尖轻轻的亲了下他的嘴唇,说道:“你种什么花我喜欢什么花,你穿什么颜色我就喜欢什么颜色。”
“你这甜言蜜语,莫不是拿来哄小孩子的?”殷楚听她这般说,不由得笑道。
江茗一歪头:“那你有没有被哄到呢?”
“有。比小时候过年得了皇爷爷的赏还开心。”殷楚认真回道。
他握着江茗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
江茗跟着便问:“又琰种过花吗?”
殷楚回忆了一下,答道:“小时候种过一株山茶,后来烧掉了,就再也没种过。活着的时候开过几年的花,是朱红色的,开在雪地上最美。”
“那从今天开始,我暂时最喜欢山茶和朱红色了。”江茗抖了下自己的裙摆:“看,朱红色。”
殷楚被她逗的发笑,到了高高的门槛前停住脚步,让江茗小心些过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如果你是花,就应该是朵山茶。”
江茗眉毛一挑,凑到殷楚身旁仰头看他:“你这个问题很严重,你明明是看上了我的脸,第一次见面就想着把我比作花了。那是不是后面每次见我,都是故意来找我的?”
殷楚回忆了一下:“后来便是在茶馆吧,你泼了我一身茶的那次。”
“那次明明你先吓我。”江茗反驳道。
“是。”殷楚笑道:“我是故意和你打招呼的,谁知道就被泼了一脸茶水,还被绑了。不过那时候真的只是觉得好玩逗趣,再加上平日里我原本就是那样子,若有冒犯,还请娘子恕罪。”说着,他还认认真真冲着江茗行了个礼。
江茗笑道:“都成娘子了,还赎什么罪?”
殷楚走到江茗身旁,小声问道:“那娘子为何第一次见面就对我那么凶?”
江茗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问道:“说实话吗?”
“嗯。”
“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你是陆湛之,我想着怀寅公主喜欢陆湛之,就没给你好脸色。”
殷楚仔细回忆了那场景,“啊”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见到陆湛之真人之后脸色大变,对自己的态度截然相反。而自己那时候竟然还以为她对陆湛之有想法。
两人拉着手,也不乘马车,一路朝着如意居走去。华京城里正是华灯初上,烛火灯光和落日黄昏交相辉映的时候。两人的影子凑在了一起,在青砖石板路上拉的老长。
一处酒楼里,小窗之内,莫赫离坐在那处,手里拿了柄扇子。他看着窗下两人言笑晏晏的走过去,那扇子柄在桌上敲了两下,哗啦展开,上面只有一片空白。</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