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宫里的贴子便下来了,皇后娘娘设宴宴请贵门高官家中的女眷。又像是嫌不够热闹似的, 太子也掺了一脚,
请了华京城中各府年龄相仿的嫡子前来。众人都是人精, 这小小举动他们便明白了,说是设宴, 指不定就是要给怀寅公主相人。
按着平日的理来说, 大胤的公主都是皇室联姻的工具,大部分都是嫁与武将,
所以先前才有了魏风凌那么一出。可显然靖文帝对这女儿却十分宠爱,加上怀寅公主性子又骄纵, 想来不会随便许个人。
纵观大胤的武将们,家世门第唯一能配上的便是江劭。可江家出了个太子妃, 若是再娶位公主,
那日后便是高不可攀了。想着如今萧家权势在手,那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交出去的,所以这江劭自然便被排除在人选之外。
江茗手里颠了颠那帖子,这边陆奉便来通传,
说寿谦票号的掌柜乔靳求见世子。可如今世子不在府中,那乔靳说有急事告知,世子妃也可。陆奉知道世子是给乔靳当了靠山的, 便来告知江茗。
江茗回来第二日,未同往日一般直接去寿谦票号看账簿,便是等着乔靳来找自己。举止之间, 万不能因为心急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江茗正在池边喂鱼,小小一汪水面挤了十来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奋力向上争锋,为了这一两口吃食搅动池水不休。偶尔尾巴掀起,拍出几朵水花,洒在荷叶上摇来晃去,最后落入了叶心,晶莹剔透的一滴。
飞浮听了这话,抬头看向江茗,江茗只是点点头,说道:“让他进来吧。”
陆奉这便又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乔靳。
江茗点了点头,示意陆奉先下去。陆奉犹豫片刻,但还是依着江茗的意思。但他心里担忧,仍是找人去通报世子。
乔靳见人走了,二话不说就“噗通”一声跪在江茗面前,垂头说道:“掌柜的,是乔靳错了。”
江茗也未看他,只对飞浮说道:“飞浮,你说这一池子的锦鲤,为什么都要往上冒呢?”
飞浮答道:“自然是为了吃到小姐手上的东西。”
“嗯。”江茗点了点头:“这么多条鱼,就像当日老头子挑人似的。挑鱼,要挑活络的精神的,花纹漂亮的。挑人,要挑老实的肯吃苦的,忠心的。如今看来,老头子的眼光,却没有孙喻挑鱼的眼光好。”
乔靳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他知道江茗这是在骂自己,但他无可辩驳,不说殷楚,就是江茗也险些被他害死了。若是人死了,哪里还能来骂他呢?如今他倒反而觉得这骂人的话好听。
江茗将手里的鱼食一鼓作气的撒到池水中,那些鱼争抢起来,江茗又问:“可它们在争我手上东西的时候,拍了水花到我脚上,我该怪它们吗?”
“它们也是无心之过。”飞浮答道。
江茗:“若是有心的呢?”
飞浮扫了一眼乔靳,微微叹了口气,回道:“那自然就不应该在这池子里。”
江茗低头看着那群鱼,这才片刻,里面的鱼食便不见了踪影,鱼儿没了兴致,又待了一会儿,便也四散而去。水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似刚才的繁华盛景不过是一眼错觉。
江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乔靳,问道:“乔掌柜,我将手里的东西一股气儿的扔进池子里。我手上东西没了,这些鱼便再看也不看我。是不是和人也很像?”
乔靳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干燥,话也说的硬邦邦的:“乔靳从未想过要掌柜的东西。没有掌柜的,便没有乔靳。”
“你知恩。”江茗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可却用仇报?若不是当日船员奋力救我,我此刻早已经成了海里的鱼食!还能在这里受得了你这一拜?!”
乔靳连连磕了两个头,声音哽咽:“当日,我确实是一时糊涂,这才铸成如此大错,但是掌柜信我,我从未想过要掌柜的命,从未想过要加害掌柜的。”
江茗微微闭上了眼睛。
多年来,乔靳是她的左膀右臂,虽然年龄上乔靳比她大,但从读书认字,到看账簿,再到识人周旋,再到经商家当,无一不是她亲手教的,亲口叮嘱的。之前乔靳出事,她愿意拿出十万两银子来换他平安,愿意使出名公子的身份为他周旋。甚至因为他,留在京城面对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
可见乔靳在她心中地位。
可就是这样亲近的人,做了错事,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险些害了殷楚,因为自己一念之差,船上大大小小的船员死于海中。这样的愤怒,江茗要如何宣泄?
江茗狠狠的咬紧自己的牙,之前她曾想过无数次和乔靳见面时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人到了自己面前,她还是没忍住嘲讽了他。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不是今日你算错了帐,亦或是明日弄倒了一家寿谦票号。若是这些,她无非公事公办,可如今……
江茗沉默片刻,待自己稍稍冷静之后,转身看向乔靳:“你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我知道你背后有个人,他是谁我也知道。”说完,她又慢慢的补充了一句:“乔靳,不要对我说假话。”
乔靳应了一声,开口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三十年前,北胡和大胤在延庆道附近起了冲突。那时候北胡的大君尚在修整北胡几个部族,有人顺势归顺,有人自然也不愿,便打了起来。有个北胡的小部族受到波及,无奈南迁,到了大胤的边关,却被当做要来骚扰,杀的杀俘的俘。
他们原本是表明了自己来意的,当日在延庆道驻守的人是江家,下令的却是方来督军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昭南王。
他们无视这小小部族绝不进犯的说明,将他们当做折子上的功勋。
男子十五岁以上的,杀。
女子和孩童留了下来,送往大胤南部去开矿。
如今手上的每一个铜板,上面沾着的也许就有这些人的血泪。
乔靳的母亲便是在这路上被胤人糟蹋,生下了他。他从小就在矿里长大,没人管没人顾,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这个故事他听了无数次,后来因为机缘巧合逃了出来。
到了临安府,路上抢了个死人的身份。他都不知道那上面写着是什么字,只知道这是能进城的东西。
小男孩进了城,现在水码头边上找了份活,一开始人家还嫌弃他,觉得他小,干不了什么活。但幸好他从小是在矿里长大的,力气有的是,每日填饱肚子还是能的。像他这样的人,这码头上几乎到处都是,没人问他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后来有次见到了陈钊,陈钊那时候刚回临安府没多久,正在给自己的铺子里招人,见到他在抗货袋,就随口问了一句。
那时候乔靳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份活儿已经吃不饱了,他便应了下来,在陈钊的绸缎铺子里搬东西,偶尔也去前面帮忙。后来便被陈钊选了,给江茗送去。
那时候他看江茗就是个小丫头,但说话做事很有一套,他当然不想再回去搬东西,便谎报了自己的身世来历,跟着江茗学,成了她的幕前掌柜。
也许是时间的流逝,他已经渐渐忘了在矿里常听的那个故事。
可就在华京城,过年的时候,莫赫离来了,他讲这故事又讲了一遍。他讲的比自己在矿里听到的还要悲惨,男人的呼喊声,求饶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恸哭声。每个人的命运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仿佛他们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乔靳想起来了,自己原来不是乔靳,但自己也没有名字,自己原来谁都不是。
后来莫赫离告诉他,大君当年一直因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发誓要为族人报仇。当年下令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于北胡的铁蹄之下,另一个却在昭南王府里颐养天年。
杀了昭南王,他无法感觉到北胡族人当年的痛,便要对殷楚下手。更何况殷楚此人并不简单,若是留着,日后北胡踏平大胤江山,便多了一层阻碍。
但莫赫离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动江茗一根汗毛。
乔靳这才答应了,将自己知道的动向告诉了莫赫离,并帮莫赫离安排了船运。
可乔靳再收到消息,却是江茗受了重伤。乔靳连忙给张赫去信,他不想让自己和江茗之间出现矛盾,若是掌柜的要惩处自己,甚至要自己这条命,他也认了。但掌柜的人在外面,却不能留下把柄给别人,不能露出痕迹,所以他不让张赫说。
他连夜去问莫赫离,莫赫离却说去的人不是他派的,他无法掌控。
乔靳一直在等着江茗回华京城,他没办法对同胞曾受过的苦视若无睹,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一个的在他面前游荡过的。但他也没有办法面对江茗。
乔靳说道最后,声音哽咽。男子有泪不轻谈,但他哭了。
江茗听完,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为何而哭?”
乔靳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乔靳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的愚蠢,为自己的逞能而哭。
江茗没有问,若是莫赫离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这样?因为事情一旦发生了,便没有转圜的余地,做了就是做了,无论好坏,坦然承认,面对自己,接受结果。
仅此而已。
任何的辩驳、告饶、哀求都是无用的。
“莫赫离”,江茗问道:“知道名公子便是我吗?知道寿谦票号、太和楼这些都是我的吗?”
乔靳点了点头:“知道。”
这并不出江茗的意料,莫赫离是什么人?之前接触的时候看着无害豁达,但他是匹孤狼,咬上了就绝对不会撒口。北胡那么多皇子厮杀,内里闹得你死我活,他非但活下来,还能在其中得到大君的赏识,绝不是靠他之前表现出来的豁达。
这个人,怕是比萧罗,比皇后还要有城府。他从乔靳那里想知道什么,想得到什么,只要他抓住了你的要害,别说乔靳,怕是自己也要摔下去几分。
江茗揉了下太阳穴,又问:“那延庆道附近的寿谦票号,换铁钱一事,你是故意为之?”
“是。”乔靳回道。
江茗看着乔靳,缓缓说道:“之后寿谦票号和太和楼,你便不要管了。你说这样的话,便是知道我不会再将你留在身旁了。我已经写信出去,日后名公子会拿回一切,管理一切。”
乔靳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是他预想到的。“掌柜的,乔靳愿意以命抵罪。”他开口说道。
江茗嘴角挑起一个无谓的笑容:“不用了。你的命是你的,没有给我干活还要把命赔进去的。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的秉性为人。只是如今我们不能再合作下去了。你若有心为自己的同胞报仇,即刻去往北胡吧。”
江茗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不是老天,没资格审判人的对错,更不能在北胡和大胤的是是非非中分辨清楚。若是之后北胡打过来,她也无法管,甚至可能要为殷楚提供帮助。各有各的目的罢了。
乔靳所作所为有情可原,但却不能再让他为自己干活。是非对错,也不由旁人分说,只听自己的本心便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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