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即《老子》,又称《道德真经》《老子五千文》及《五千言》,一般认为是春秋末期大哲人老子所撰。《老子》作为书名,可能始于战国末期韩非子《解老》《喻老》两篇或更早之前,汉景帝时尊《老子》为经,而称之为《道德经》可能始于王弼、皇甫谧的魏晋时期。至于老子其人,可参考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谨慎记载。
“老子所著言道、德之意的上下篇”,据帛书本为上篇《德经》、下篇《道经》,故又称《德道经》,而传世本为《道经》在前,《德经》在后,也就是《道德经》。至唐太宗自认是老子李耳之后,曾令人将《道德经》翻译为梵文,唐高宗尊《道德经》与《孝经》并为上经,唐玄宗时更尊此经为《道德真经》。《老子》一书分章不定,严遵《老子道德指归》分上篇《德经》四十章,下篇《道经》三十二章,凡七十二章;八十一章本最早出自《老子河上公章句》,此种版本上经三十七章,下经四十四章;帛书本、竹简本有分章符号,但未形成今本八十一章格局,北大汉简本分为七十七章。春秋战国时期道家学派奉《老子》为创始典籍,道教出现以后,《道德经》亦被奉作教门核心经典。然而道家和道教意旨有别,道教尊《老子》其书为“三洞之精华,一乘之奥旨”,并以《河上公章句》和《老子想尔注》作为重要的讲本,尊老子其人为至上三清尊神之一道德天尊的化身,又称太上老君。历代注释《老子》的书籍极为繁多,蔚为大观。
据前人考订,王荆公注解《道德经》有全义、字说、杂说、新说四种不同的解说方式,同时考虑到历代书目的著录名称,此次整理,将此书命名为“道德经义说”,或许更符合荆公的原意。荆公解《道德经》原书久佚,前人有多种辑录本,此次整理即综合诸本而成。有学者经过对比后发现,荆公所注解之《道德经》经文,所据版本与王弼注不同,而与同时期的吕惠卿《道德真经传》相同,这次整理就以吕书的经文为准。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
庄子谓:“无古无今,无终无始也。”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则是其迹也。有其迹,则非吾之常道也。
名可名,非常名。
道本无名,道有可名,则非吾之常名。盖名生于义,故有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终,故曰“万物之母”。无者,形之上者也,自太初至于太始,自太始至于太极,太始生天地,此名天地之始。有,形之下者也,有天地然后生万物,此名万物之母。母者,生之谓也。无名者,太始也,故为天地之父。有名者,太极也,故为万物之母。天地,万物之合;万物,天地之离。于父言天地,则万物可知矣。于母言万物,则天地亦可知矣。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道之本出于无,故常无,所以自观其妙。道之用常归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观其徼。天屈西北为无,盖制字或以上下言之,或以东西南北言之,或以左右言之,或以先后言之。盖乾位西北,万物于是乎资始。方其有始也,则无而已矣。引而伸之,然后为有。盖不能常无也,无以观其妙;不能常有也,无以观其徼。能观其妙,又观其徼,则知夫有无者同出之玄矣。道一也,而为说有二。所谓二者,何也?有、无是也。无则道之本,而所谓妙者也;有则道之末,所谓徼者也。故道之本,出于冲虚杳眇之际;而其末也,散于形名度数之间。是二者,其为道一也。而世之蔽者,常以为异,何也?盖冲虚杳眇者,常存于无;而言形名度数者,常存乎有。有、无不能以并存,此所以蔽而不能自全也。夫无者,名天地之始;而有者,名万物之母。此为名则异,而未尝不相为用也。盖有、无者,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故非有则无以见无,而无无则无以出有。有无之变,更出迭入,而未离乎道。此则圣人之所谓神者矣。《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谓也。盖昔之圣人常以其无思无为,以观其妙,常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观其徼。徼、妙并得,而无所偏取也。则非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哉?然则圣人之道亦可见矣。观其妙,所以穷神;观其徼,所以知化。穷神知化,则天地之道有复加乎!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两者,有无之道,而同出于道也。言有无之体用皆出于道。世之学者常以无为精,有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故云”同谓之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者,同出乎神,而异者,有、无名异也。圣人能体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无,则足以见其妙;存乎有,则足以知其徼。而卒离乎有、无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应万物之治者,凡以此。虽然,观乎妙者,惟以穷神而已,而非所以为神也。若夫神,则未尝离乎此二者,而此二者亦不足以为名也。故曰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者,同出乎神;而异者,有、无之名异也。圣人者,能体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无,则足以见妙;而存乎有,则足以知徼。而卒离乎有、无之名也。其下则有以知天地之本,而下焉则有以应万物之治者,凡以此。呜呼!老子之言可谓协于《易》矣。然而卒不与孔、孟并者,何也?盖圣人之于道,未尝欲有所言也。凡所以言者,皆出于应天下之变,而为中才之不知者言耳。以其道虽有、无并载,而及其言也,务详于有而略于无。盖《诗》《书》《礼》《乐》《春秋》之文,皆所以明有,而及其所谓无,则独《易》尝言之而已矣。然其说也,又必寓之爻、象、彖、系、吉凶、悔吝之间,而使世之学者自上观之,则见其详乎事物,而得其所以有;自下而观之,则见其外乎器用,而得其所以无。所以贤者观之,愈有以自信;而愚者窥之,亦不至乎疑而得也。盖其心尝虑曰:彼道妙者,非中才之所能及;彼能及之者,又将不言而自谕。苟为不度其如此,而惟妙之欲言也,则是使学者坐而惑之。老子者,知有、无之相为因,而以为无有者本也,故其言详于无而略于有。夫无者无言可也,而可以详言乎?彼老子者,既以异乎孔、孟矣,而王弼又失孔子之旨。盖其说以无名也,天地之始。夫神者,天地之至难名者也,而天下既名之以神矣,然物岂有无名者乎?又以为常有欲也,以观其徼。夫欲者性之害者也,《易》曰“惩忿窒欲”,而老子亦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苟为有欲矣,则将沉溺转徙,丧我以逐物,而莫知所守矣,又何徼之能观乎?此之不察,而曰吾知天地之全,古人之大体也。吁,可笑哉!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夫美者,恶之对,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惟圣人乃无对于万物。自非圣人之所为,皆有对矣。此言美恶、善不善相逐,而妄者溺于美善,不如有恶与不善也。唯圣人超然远览,知美之有恶,善之有不善,未尝有所溺也。
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声音之相和,前后之相随。
有之与无,难之与易,高之与下,音之与声,前之与后,是皆不免有所对。唯能兼忘此六者,则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则无对于天地之间矣。无,从大从亡。盖大者,有之极也,有极则复此于无者矣。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圣人观有之有对,于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未尝不为也,盖为出于不为;圣人未尝不言也,盖言出于不言。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生之而不有其生,为之而不恃其为,功成而不居其功,此三者皆出于无我。惟其无我,然后不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不知无我,而尝至于有我,则不惟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功成则居,居则与去为对。圣人不居上之三者,然后道之常在于我而不去也。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
论所谓“不尚贤”者,圣人之心未尝欲以贤服天下。而所以天下服者,未尝不以贤也。群天下之民,役天下之物,而贤之不尚,则何恃而治哉?夫民于襁褓之中,而有善之性,不得贤而与之教,则不足以明天下之善。善既明于己,则岂有贤而不服哉?故贤之法度存,犹足以维后世之乱,使之尚于天下,则民其有争乎?求彼之意,是欲天下之人,尽明于善,而不知贤之可尚。虽然,天之于民不如是之齐也,而况尚贤之法废,则人不必能明天下之善也。噫!彼贤不能养不贤之敝,孰知夫能使天下中心悦而诚服之贤哉?齐桓公问于管仲曰:“仲,不幸而至于不可讳,则恶乎属国?”桓公贤鲍叔牙,而仲以为鲍叔牙于己不若者,不比数之。无若隰朋者,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夫使其得上忘而下不畔之人,而尊之于上,则孰有尚贤之弊哉?或曰:彼岂不谓是耶?特以弊而论之尔。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尚贤则争兴,货难得则民为盗。此二者,皆起于心之所欲也。故圣人在上,不使人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此二者,则能使心不乱而已矣。尚贤则善也,不贵难得之货容,为盗,恶也。二者皆不欲,何也?盖善者恶之对也,有善则必有其恶,皆使善恶俱忘也。世之言欲者有二焉:有可欲之欲,有不可欲之欲。若孟子谓“可欲之谓善”,若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是不可欲之欲也。谷,能受也;欠者,不足也。能受而能当,患不足者,欲也。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老子不该不偏,一曲之言也。盖先王不尚贤,亦非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亦非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亦非不见可欲。虽然,老子之所言,形而上者也。不尚贤,则不累于为善;不贵难得之货,则不累于为利。惟其如此,故能不见可欲。孟子曰:“可欲之谓善。”夫善,积而充之,至于神,及其至于神,则不见可欲矣。
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夫虚其心,所以明不尚贤;实其腹,所以不贵难得之货;强其骨,所以明不见可欲。夫人之心,皆有贤不肖之别,尚贤,不肖则有所争矣。故虚其心,则无贤不肖之辨,而所以不尚贤也。腹者,能纳物者也;能纳物则贵难得之货矣;贵难得之货,则民为盗矣。腹既实,则虽有难得之货,亦财、声、色而已。凡所可欲者,皆为欲。弱其志,所以无求。强其骨,所以有立。惟其无求也,故不见可欲而有立矣;无所求而有所立,君子之所贵也。惟其能贵于此,则无不治矣。
常使民无知无欲,
虚其心,弱其志,使民无知也。实其腹,强其骨,使民无欲也。
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民贪其莫皆无知无欲,虽有知者,亦不敢为也。
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有为无所为,无为无不为。圣人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第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冲气运行于天地之间。其冲气至虚而一,在天则为天五,在地则为地六。盖冲气为元气之所生,既至虚而一,则或如不盈。冲气以天一为主,故从水;天地之中也,故从中。又水平而中,不盈而平者,冲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渊,深也,道之为物,渊深而能万物;不应于物,而物自恃以生,又能供万物之求。故曰“似万物之宗”。似者,不敢正名其道也。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锐者,火之形;纷者,丝之形。挫其锐,圆成也;解其纷,静一也。和其光,不皦于上;同其尘,不昧于下。“湛兮似或存”,湛,静也。言其道湛静,虽不见其迹,然又似或存。彼锐则挫之,纷则解之,光则和之,尘则同之。非有也,非无也。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吾不知道是谁所生之子,象帝之先。象者,有形之始也。帝者,生物之祖也。故《系辞》曰“见乃谓之象”,“帝出乎震”,其道乃在天地之先也。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有爱也,有所不爱也。爱者,仁也;不爱者,亦非不仁也。惟其爱,则不留于爱,有如刍狗,当祭祀之用也,盛之以箧函,巾之以文绣,尸祝斋戒然后用之;及其既祭之后,行者践其首迹,樵者焚其支体,其天地之于万物,当春生夏长之时,如其有仁爱以及之;至秋冬万物雕落,非天地之不爱也,物理之常也。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且圣人之于百姓,以仁义及天下,如其仁爱。及乎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此亦物理之常,非圣人之所固为也。此非前爱而后忍,盖理之适然耳。故曰:不仁乃仁之至。庄子曰“至仁无亲”“大仁不仁”,与此合矣。
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道无体也,无方也。以冲和之气,鼓动于天地之间,而生养万物;如橐钥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出言则有方,有体,大言所以明道也。有言则有指,指则不能无过。故多言则数穷,故不如守中以应万变。
静而不污,洁而不垢,其祭祀足以隆礼而致恭者,刍狗之为物也,始之将用,则被之以文绣,盛之以箧衍;及其已用,则行者践其首,樵者爨其躯;不胶其所爱,不泥其所有。通则用之,与时宜之;过则弃之,与物从之。而天地、圣人之仁岂离乎此哉!盖天之体不能生生,而生生者,真君也;而真君未尝生。地之体不能化化,而化化者,真宰也,而真宰未尝化。则出显诸仁,故凡在天地之间,形、物、声、色也,皆制于我,而物不得以疎;及夫已生已化,则入而藏诸用,故物有分之类有群,各以附离而忘有于我,而物不得以亲。虽然,天能生而不能成,地能成而不能治,圣人者出而治之也。是故体显以为仁,而其出也,同吉凶之患。故凡万物之生,皆辅相而不失其宜。体藏以为用,而其入也,虽圣人不与之同忧。故泯迹冥心而视物以异。呜呼!圣人之于天地,又岂以仁忧累其心者欤?故物之出,与之出而不辞;物之入,与之入而不拒。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不居,万物有以称,亦有以憾。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言岂离乎此哉!后学者专孑孑之仁,而忘古人之大体。故为人则失于兼爱,为己则失于无我,又岂知圣人不失己亦不失人欤?与时推移,与物运转,而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故动而愈出,则正己而无我者,所以应物,而非以敌物。虚而不屈,则无己而丧我者,所以绝物,而非所以成物。噫!天地、圣人之道,其仁以百姓、万物为刍狗者,可以一言而尽矣。
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谷者,能虚也,能容也,能盈也,能应也。有此四德,不知所以然,故谓之神。有其神则不死,死则不生;不生,故能生生而不见其迹。牝,取生物之意,生物而不见其迹,故谓之玄。《易》曰:“太极生两仪。”是亦玄牝之谓也。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其门,则天地所由生之本也。谓之有,则若存而已。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绵绵者,远而不绝之辞。天道之体,虽绵绵若存,故圣人用其道,未尝勤于力也,而皆出于自然。盖圣人以无为用天下之有为,以有余用天下之不足故也。
第七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长者,言其远也。久者,言其恒也。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所以长久者,以其不自生,任万物之所生;既任万物之所生,乃能长生万物,而无生之累也。又曰:于天言长,于地言久,则重于久可知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
圣人,无我也,有我则与物构,而物我相引矣。万物,敌我也,吾不与之敌,故后之。
外其身而身存。
万物莫不累我也,吾不与之累,故外之也。故曰:“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韩非曰:“自营为私,背私为公。”夫自营者,未有能成其私者也。故其字为自营而不周之形。故老子曰:“夫非以无私也,故能成其私。”私,从禾从厶,厶,自营也。厶不能不自营,然自营而不害于利物,则无怨于私矣。
第八章
上善若水,
善者可以继道,而未足以尽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争。众人好高而恶卑,而水处众人之所恶也。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居善地,下也;心善渊,渊,静也;与善仁,施而不求报也;言善信,万折必东也;政善治,至柔胜天下之至刚;事善能,适方则方,适圆则圆;动善时,春则泮也,冬则凝也。动善时,盖因时而动,动之善也。《书》亦曰:“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诗》美南仲,“薄伐西戎”,而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者,以其动而则应也。自非因时而动,孰能至于此乎?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抱持其器之盈者,必易覆。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揣摩其物之锐者,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堂者,虚而受物者也。金玉满之,则是盈矣,故不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夫富贵不期于骄而骄自至,所以遗咎患也。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夫圣人功既成,名既遂,则身退之者矣。此乃天之道也。夫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书》又曰“谦受益,满招损”之谓也。
第十章
载营魄,
营,止也。载,乘也,如《易》之“下乘刚也”,“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魂,阳也,故常动;魄,阴也,故常静。阴者,阳之配,亦阳之贼。魂者,魄之辅,亦魄之寇。惟其魂动,而魄常至于止,故使魂常载于魄,而阳常胜于阴,则全其天守矣。盖魂能营魄,魄能载魂,而不载于魂者,有为嗜欲之蔽,魂虽在而有生始死矣。
抱一,能无离乎?
一者,精也,魂魄既具,则精生;精生,则神从之。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志者,气之帅;气者,适善恶之马。气之所作,志使之然。今专守其气于内,而致极其柔,能如婴儿乎?言如婴儿之柔弱也。夫婴儿者,终日号而乃嗌不嗄,终日视而不瞬目。孟子言“其气则谓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老子乃谓“专气致柔”,何也?孟子立本者也,老子反本者也,故言之所以异。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涤除,洗心也。玄览,观妙也。如月之明,如珠之莹,能无疵乎?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爱民者以不爱爱之乃长,治国者以不治治之乃长。惟其不爱而爱,不治而治,故曰无为。夫无为者用天下之有为,有为者用天下之不足。然老子方言其反本,而曰“爱民治国”者,何也?盖老子为言其反本,遂自道而起教,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是也。不惟老子之言若是,凡古之圣人皆如此也。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夫万物由是而出,由是而入,故谓之天门。有开阖,则有动静;有动静,则有雌雄。惟其守雌以胜雄,守静以胜动,故曰:“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生之,道也;畜之,德也。是谓玄德。道之在我者,德也。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三者归于无我,故谓之玄德。
第十一章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之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惟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大抵去礼、乐、刑、政、而惟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也。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惟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故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斲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人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亦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之为用,而不治毂辐,固已疎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其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其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近于愚矣。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
宠之所以为辱者,以其若惊也。
贵大患若身。何为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得失若惊,此宠之所以为辱也。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第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士者,事道之名,始乎为士,则未离乎事道者也。终乎为圣人,则与道为一,事道不足以言之,与道为一,则所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是已。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
虽然,亦不可不反诸本也,故“敦兮其若朴”。而守之以素也,故“旷兮其若谷”。谷者,虚而能应者也。然而其道亦不可得而别也,故“混兮其若浊”而已矣。此所谓善为士者也。夫豫也,犹也,以至于混而其若浊也。皆所为不可识而强为之容也。奂而散为涣。夫水本无冰,遇寒则凝;性本无碍,有物则结。有道之士,豁然大悟,万事销亡,如春冰顿释。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复,本也。万物并作,吾能观其复;非致虚极、守静笃者,不能与于此。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命者,自无始以来,未尝生,未尝死者也。故物之归根曰静,静则复于命矣。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常者,乃无始以来不变之称也。知其常,则谓之明也。自道之外,皆非常也。道虽真,常无形无名。非有自知之明,鲜有不为物蔽者矣。
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
公者,德也。王者,业也。以德则隐而内,以业则显而外。公与王合内外之道也。
王乃天,
王者,人道之极也。人道极,则至于天道矣。
天乃道,
天与道合而为一。
道乃久。没身不殆。
天之所法者,道也。故曰“天乃道”。道则无古无今,故曰“道乃久”。夫道,至于久而可以没身不殆,其孰能致于此哉?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道隐于无形,名生于不足。道隐于无形,则无小大之分;名生于不足,则有仁义、智慧差等之别。仁者,有所爱也。义者,有所别也。以其有爱有别,此大道所以废也。智者,知也。慧者,察也。以其有知有察,此大伪所以生也。孝者,各亲其亲。慈者,各子其子。此六亲所以不和也。忠者,忠于己之君谓之忠,于他人谓之叛。不明谓之昏,不治谓之乱。昏乱之世,乃有忠臣匡救其君。《传》曰:“乱世见诚臣。”若龙逢名芳于夏桀,比干誉美于殷纣。此章言道隐于小成,名生于不足故也。
第十九章
绝圣弃智,
所以返朴也。
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不言守素而言见素,不言返朴而言抱朴,不言无私而言少私,不言绝欲而言寡欲,盖见素然后可以守素,抱朴然后可以返朴,少私然后可以无私,寡欲则致于不见所欲者也。见素则见性之质而物不能杂,抱朴则抱性之全而物不能亏。
第二十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道之荒大,而莫知畔岸。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
“乘乘若无所归”者,以其游心于无何有之乡。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若晦,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孔德,孟子所谓盛德是也,故曰: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盖惟道是从,则孔德之容矣。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
道非物也,然谓之道,则有物矣,恍惚是也。
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第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方则易挫,曲以应之,此所以能全也。直则易折,故枉以待之,此所以能直也。海者,常处于卑,而为百川之所委,故洼则盈。无春夏之荣华,秋冬之雕落,故弊则新。少者,复本则得矣;多者,有为则惑矣。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钦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不自见,乃无所不见,故常明。不自是,乃无所不是,故常彰。不自伐,则善不丧,故有功。不自矜,则不有能,故能可久矣。“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者,《书》曰:“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多言数穷,故希言则自然。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得之;同于德者,德亦得之;同于失者,失亦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第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
自见者不明,则前所谓不自见者,乃能无所不见。
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寂者止也,寥者远也。寂无遗响,太空寥廓。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
大者,虽六合之外而不能逃其麤,毫末之小不能遗其细,故“大曰逝”。
逝曰远,远曰反。
远之极,则反于朴矣,故“远曰反”。反者,反于本也。用之弥满六虚,故曰远。近则不离己身,故曰反。远者,出于无极之外,不穷也;近在于己,人不见之。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法地,“王亦大”是也;地法天,“地大”是也;天法道,“天大”是也;道法自然,“道大”是也。盖自然者,犹免乎有因有缘矣。非因非缘,亦非自然,然道之自然,自学者观之,则所谓妙矣。由老子观之,则未脱乎因缘矣。然老子非不尽妙之妙,要其言且以尽法为法,故曰道法自然。人谓王也。人法地之安静,故无为而天下功。地法天之无为,故不长而万物育。天法道之自然,故不产而万物化。道则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无所法也。无法者,自然而已,故曰:“道法自然。”此章言混成之道,先天地生,其体则卓然独立,其用则周流六虚,不可称道,强以大名。虽二仪之高厚,王者之至尊,咸法于道。夫道者,自本自根,无所因而自然也。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轻者必以重为依,躁者必以静为主。
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臣者佐也,君者主也。静为动之主,重为轻之佐。轻而不知归于重,则失于佐矣。动而不知反于静,则失其主矣。
第二十七章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算,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
善行,“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故无辙迹。“卮言日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故无瑕谪。六合之内,万物之间,不能逃其数,故不用筹算。善闭者万物不得其门而入,故无关楗而不可开。
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万物有成理,固有拂其理而逆之者。万物有常性,固有戾其性而梏之者。万物有正命,固有违其命而绝之者。圣人恻然于是,惟其所宝之慈以济之。因其悖于理也,发其塞而通之。因其戾于性也,除其害而若之。因其违于命也,继其绝而复之。
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
善人,教不善人者也,故善人,不善人之师。无不善,则不知善之为善,故不善人,善人之资。
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是谓要妙。
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知其荣,守其辱,则守之以谦,虚而善应,故为天下之谷。
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安于所安,则能去甚。以俭为宝,则能去奢。以不足自处,则能去泰矣。
第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明则人报之,幽则天报之。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人报之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者,天报之也。
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
用兵者,不过胜而已。故曰:“善者果而已。”果者,胜之辞也。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第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佳兵者,坚甲利兵也。兵,凶器也,所以为不祥之器。前篇言之已详,万物无有不被其凶害者,故恶之。有道者以慈为心,故不处。兵者凶器,动则万物尚恶,故有道者必无处此。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
夫战,非得已也。非得已,则虽胜犹不足以为善。胜而为善者,乐致人于死矣。此所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是也。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则以丧礼处之。
第三十二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
道常无名矣。名者,强名之也。朴者,道之本而未散者也。小者,至微而不可见者也。朴未散,则虽小足以为物之君。朴散则为器,器,则虽圣人,足以为官长而已。故曰:“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名者,非道之本也。以其始有所制,则于是有名矣。《论语·尧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以其有所制也,故名随之。故曰:“始制而有名。”有名矣不止,则用有时而竭,身有时而殆,故尧老而舜摄也。故曰:“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
上士闻道,厪而行之。故强行者有志。或志于名高,或志于厚利,非所谓志也。惟强行于道,斯可谓有志之士。
失不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圣人死而不亡者,无异于生。故曰:“死而不亡者寿。”
第三十四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居,
万物之资贷以生,则亦恃之而不辞矣。功成而不居,“巍巍乎其有成功,荡荡乎民无能名”是也。
衣被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第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大象者,道之喻。执其大,则为万物之所归向。吾能顺性命之理,受之而不逆,故往而不害。能安则能平,能平则能泰。善安然后至于平,平然后至于泰也。
乐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夫五味之于口,五音之于耳,世皆沉溺而不知反者,以其悦之于口耳之间也。唯道之于口,则非味而常淡然耳。惟其不悦于味,而视道之无味;不悦于声,而视道之无声。则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而其用不可尽矣。
第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天下之人常为阴阳转徙,而不知反。故欲张者必歙,欲强者必弱。知雄之为动,而当守其雌。知白之为明,而当守其黑。故处之以歙,则天下之张皆归之,而不为彼之所歙。持之以弱,则天下之强皆归之,而不为彼之所弱。
是谓微明。
非见机者,不能与于此。
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鱼之为物,深潜退伏而藏于深渊之中,而不可脱于渊。圣人之利器,常隐于微妙,而不可离于朴也。
第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前言道常无名,言道之主。此章言道常无为,言道之变。
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
言道之主,故曰“万物将自宾”。言道之变,故曰“万物将自化”。侯王守道则无为也。万物将自化于道,故无不为也。庄子曰:“无为而万物化。”
化而欲作,
化而裁之谓之变,言化欲作,作则动而已。
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
仁者有所爱有所亲也。惟其有所亲爱,则不能无为矣,其下者可知也。上德无为而无以为,羲皇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尧、舜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汤、武也。上义,下德也。或曰:汤、武大圣人也,谓之下德,可乎?曰:圣人之所同者,心也。德之所以有上下者,时也。大圣人者,易地则皆然。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而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誉无誉。
知一者以贱为本,而内韬至贵,故世不得而贵,亦不得而贱。苟为己而数致称誉,岂真誉乎?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之用所以在于弱者,以虚而已。即在天者而观之,指我亦胜我,我亦胜我,则风之行乎太虚,可谓弱矣。然无一物不在所鼓舞,无一形不在所披拂,则风之用在乎弱也。即在地者而观之,决诸东方则东流,决之西方则西流,则水之托于渊虚,可谓弱矣。然处众人之所恶,而攻坚强有莫之能先,则水之用在乎弱也。又曰:反非所以为动,然有所谓动者,动于反也。弱非所以为强,然有所谓强者,盖弱则能强也。虽然,言反而不言静,言弱而不言强,言动则知反之为静,言弱则知用之为强。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若此而已矣。弱之胜强,道之妙用。如水至弱,能攻坚强。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中士者,知道之为美,而不知所以为道也。知道之为美,故若存。大音不入俚耳。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建言有之:
孔子尝曰:“述而不作,窃比于我老彭。”盖老子称古之建言者。古之人尝有此三者之言,故老子述之而已。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善贷者,万物资而不匮是也。然复归于所自生,故曰且成。此章言道深微妙,隐奥难见。自明道至于大象,皆道也。道之妙,不可以智索,不可以形求,可谓隐矣。道之体,隐乎无名,而用乃善贷且成。上士悟之,特然勤行。下士闻之,所以大笑。诚如篇中所云,岂流俗所能识乎?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冲气以天一为主,故从水;天地之中也,故从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则冲者,阴阳之和也。阴为虚,阳为盈,道之体则冲,而其用之则或不盈,其体冲也。故有欲、无欲同谓之玄,其用之不盈也。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
天道亏盈而益谦,唯其益谦,故损者乃所以为益;唯其亏盈,故益者乃所以为损。然则王公所称,乃所以致益而处贵高之道。
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屋梁两端,乘实如之。物之强者莫如梁,所谓强梁者,如梁之强。人之强者,死之徒也。子路好勇,不得其死,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是皆失柔弱之义也。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
万物始乎是,终乎是,是大成也。
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墨子曰:“非无安居也,我无足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万物常至于足,而有所谓不足者,以其无足心也。得道者知其足心足财,故曰:“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第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为学者,穷理也;为道者,尽性也。性在物谓之理,则天下之理无不得,故曰“日益”。天下之理宜存之于无,故曰“日损”。穷理尽性,必至于复命,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者,复命也。然命不亟复也,必至于消之,复之,然后至于命,故曰:“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然无为也,亦未尝不为,故曰:“无为而无不为。”
故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第四十九章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圣人无心,故无思无为。虽然,无思也未尝不思,无为也未尝不为,以吉凶与民同患故也。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
有求生以恶灭者,生之徒十有三是也;有求灭以恶生者,死之徒十有三是也;有生无异于死者,动之死地,亦十有三是也。惟其不悟真灭、真生,是以不脱轮回,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动之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
惟善摄生者,则能无我;无我,则不害于物,而物亦不能害之矣。庄子曰:“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爵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此三者,皆出于无我,故谓之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殁身不殆。
一阴一阳之谓道,而阴阳之中有冲气;冲气生于道,道者,天也。万物之所自生,故为天下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则得以返其本也,故曰复守其母也。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没者存之对,终者始之对。以事对门者,闭其门则事之不入可知矣。济其事,则门之不闭可知矣。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见小曰明”者,微而见之,则可谓之明;见于大,则不足以谓之明,故曰“见小曰明”。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也,故曰“守柔曰强”。“用光复归其明”者,盖光者明之用,明者光之体。言强,则知柔之为体;言明,则知光之为用。唯其能用其光,复归其根,则终身不至于有咎,而能密合常久之道。故曰:“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民甚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
朝甚除,治也,其田反至于芜,其仓反至于虚。仓,本也,今乃芜虚,此逐末也,犹人趋邪径,而弃大道也。
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
善建者,德建也,能德建则不拔矣。善抱者,抱一也,抱一而不离,则不脱矣。能建德、抱一,则德之盛。故盛德百世祭祀。祭祀者,见于愈远而不忘。故曰“子孙祭祀不辍”。
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身有身之道,故以身观身;家有家之道,故以家观家;以至于乡国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者,盖以此道观之也。言以此者,此则同于道,彼则异于道。同则取之,异则去之。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赤子者,天守全而阳不散,故“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赤子之心,非有害物也。无害物,则物亦莫能害。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终日号而嗌不嗄,和之至。
终日号而声不嗄,乃和之至,盖和者主于气也。
知和曰常,
和之为用,则常而不变。故曰:“知和曰常。”
知常曰明,
不明,则不足以知常。
益生曰祥,
夫生不可益,而人常求益于生,则有凶祥。
心使气曰强。
气者,当专气致柔,今反为心之所使,不能专守于内,则为暴矣。故曰:“心使气曰强。”《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上章曰“守柔曰强”,此祥者非作善之祥,乃灾异之祥;此强者非守气之强,乃胜暴之强。夫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也。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惟道,则先于天地而不为壮,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此文两见,盖道德莫不皆如此。
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疎;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正可以治一国而已,奇可以用五兵而已,唯其无事者,然后可以取天下。故曰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然而汤放、武伐,亦可以无事乎?曰:然。则汤、武者,顺乎天,应乎人,其放、伐也,犹放、伐一夫尔,未闻有事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法令者,禁天下之非。因其禁非,所以起伪。盖法出奸生,令下诈起,故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
第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闷闷者,无所分别。唯其无所分别,则常使民无知无欲,故其民淳淳。察察者,有所分别也。有所分别,则其民不能无知无欲,而常缺缺矣。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民之迷,其日固久。
种种分别,遂生妄想。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圣人无方、无隅,故方而不割;崖岸而不畏,故廉而不刿;大直若屈,故直而不肆。用其光,复归其明,故光而不耀。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莫如啬。
夫人莫不有视、听、思,目之能视,耳之能听,心之能思,皆天也。然视而使之明,听而使之聪,思而使之正,皆人也。然形不可太劳,精不可太用,太劳则竭,太用则瘦。唯能啬之而不使至于太劳、太用,则能尽性。尽性,则至于命。早复者,复于命也。
夫唯啬,是谓早复,早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
国者,皆出于道也,故以道为母。如此,则没身不殆也,故曰可以长久。
是谓深根固蔕,长生久视之道。
第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民。非其神不伤民,圣人亦不伤民。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第六十一章
大国者下流,
大国下流者,如众人之所恶也,非君子恶居之下流也。
天下之交,天下之交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
交者,众人之会,能处众人之所恶,则天下之动莫不归之矣。故曰“天下之交牝”者,盖天下之交,交于牝而已。盖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静为君而常处于下,则足以胜牡矣,故曰:“以静胜牡,以静为下。”
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盖以小事大者,人之易;以大事小者,人之难。唯其人之所难,故老子以大者宜为下。
第六十二章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
莫非道也,善人求之,足以至于道;不善而求之,则足以免于罪。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
立天子,置三公,虽有合拱之璧,先乘驷马,足以迎贤者之来,而不如坐进此道而已。
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日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第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由难之,故终无难。
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第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夫圣智者,国家之利器也。言古之善为道者,不以圣智示人,欲使人无知无欲而愚之也。故庄子曰:“上诚好智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夫弓弩毕弋机变之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网罟罾笱之智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智多,则兽乱于泽矣。智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智。”愚则无知,智则多诈。民多智诈,巧伪滋生,所以难治。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尧、舜之智,在于不徧物;禹之智,在于行其所无事。不徧物则不察物以为明;行所无事,则不凿物以为利。则可谓善用智者也。若夫老子所谓不以智治国者,则在于存之,然后民利百倍。
知此两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第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夫道之大则不可以名,故似不肖;小则可以名,故若肖。故曰:“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有三宝,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慈则能柔,柔则能胜天下之至坚,故能勇。俭则知足,知足则常足,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则物莫为之先,故能成其器长。勇、广、先三者,人之所共疾也。为众所疾,故常近于死。
第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不怒,则善战。
第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则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之。惟其大笑,故知我者希。惟其若存,故知我者贵。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第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庄子曰:“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勇于敢,以不必必之,故多兵而杀;勇于不敢,以必不必,故无兵而活。
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阴阳代谢,四时往来,日月盈虚,与时偕行,故不召而自来。
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以其常易,故坦然;以其知险,故善谋。
第七十四章
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人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而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稀有不伤其手矣。
第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人之轻死,以其生生之厚,是以轻死。惟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
共者,不顺之辞,故曰“木强则共”。
坚强居下,柔弱处上。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不处,其不欲见贤耶?
第七十八章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其无以易之。
天下之物,能小而不能大,能方而不能圆。水则不然,因地而为小大,随器而为方圆,不失其常,故曰“无以易”。
故柔胜刚,弱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司彻通于事,则不能无责于人;不能无责于人,则不能使人之无怨。此其所以为无德也。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夫民之寡,则吾之用亦狭矣。故小国之寡民,虽有什佰之器不用矣。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民自足于性分之内,则无远游、交战之患。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夫德之被于民,及其极也,则能使民无知无欲。惟知耕而食,蚕而衣,而不知其所以然。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者,性也。言近于性,则极天下之至顺;故言之信者不美,夫治天下至于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死而不相往来,则治之极,复收敛而归于道。故次之以信言不美。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lt;/div&g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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