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东方微微掀起一道蒙白的亮光时,我同许知晚回到了营帐。
因着受伤,我们两人看起来十分狼狈,一个一肩膀血,一个一手的血,许知晚还沾了些在下巴上。偏偏又都着的是浅色衣裳,乍一眼望过去,很是惊人。
或者说吓人。
曹锡梁远远迎上来,恨不得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摘出来粘在我们身上,一路张着嘴过来,我们眼睁睁地看他喝进去几口凉风,又摔了个跟头,猛咳了几下之后,才流着泪瞠目结舌地道:“…殿下,你莫不是和许知晚昨夜在树林生吃鹿肉,才弄得一身血污吧?”
许知晚微笑着对他说:“你麻痹。”
父皇见了我们,异常震怒,木兰围场出现刺杀行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下下令缉拿全部昨夜巡岗侍卫,通通押进慎刑司严刑拷打,命其势必要追出幕后黑手。又吩咐令最好的太医速速来殿诊侯,所用一切均要最好的药材。
一切安排妥当后,又转过来问我:
“瑨儿,昨夜你遭刺杀之时,可有何发现,那凶器又是何物?”
我道:“儿臣并无发现。”
“伤口是箭伤,只是寻常箭支,已被儿臣丢弃了。”
父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向许知晚身上,又道:“许氏昨日也一同遇刺了吗?”
语气微沉,隐有不满之色。
许知晚正要开口,我回道:“许氏与尉龄交好,昨夜见尉龄伤心,本也是上山狩鹿,恰巧发现有人行刺儿臣 ,这手上的伤口是为了救儿臣才受伤的。”
父皇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望向许知晚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慈祥,温声道:“好一个义勇的孩子,朕定会命太医好好医治你。”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皇上,这都是臣女应该的,应该的哈。”
父皇又嘱咐了两句,看着太医进来医治之后,便转身出去了。他出去未曾多久,殿门外啪嗒啪嗒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急切地推开,露出尉龄一张红肿着眼的脸。
“知晚,三哥,听说…听说昨夜你们出去一晚未归,都是尉龄不好,尉龄…”
许知晚温柔地冲她招招手,尉龄抽抽答答地进来了,乖顺地挨着许知晚坐下,许知晚用帕子就着一旁盆里的清水沾了沾,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语气无比柔和地同她道:“尉龄乖,这怎么能怪尉龄呢,这只是场意外,尉龄…”
尉龄打断许知晚的安慰,捏起袍角拭着泪道:“知晚,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昨夜在殿堂上哭,你们也不至于沦落到晚上要去树林生吃鹿肉。”
“你们喜欢吃鹿肉,尉龄以后再也不拦着了,其实昨日殿堂上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吃,只是想着以后能养成小鹿,也能送你一只,以后我们就可以一同策鹿而游,可不好?”
又急切地说:“我方才听说,你们生吃鹿肉之后,胃肠很不舒服,下泄之症很严重,现在可还好些?我带了好多裁好的绸缎,用来…用来最是合适,你拿去,我让尚琴吩咐她们又多裁了些,你和三哥都够用。”
殿内静了片刻。
许知晚温柔地,面不改色地,笑眯眯地同尉龄道:“尉龄真周到,真是个好孩子,是哪位义士告诉你,我们生吃鹿肉,添了下泄之症呀?”
尉龄又拭了一把泪,道:
“是方才我遇到曹锡梁哥哥,他告诉我的。”
[21]
我从殿内出来之时,天已大亮。
沿着小路一路信步走着,一路上遇到的宫女侍卫大抵已知道我遇刺之事,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依礼行礼。也没有张望。
路过一个石墙转过角,便看见四皇子李成缚迎面走来。
“三哥。”李成缚冲我拱拱手道:“方才听闻三哥遇刺,正要去探望,可巧就在这碰上了。”
我也是一笑:“父皇已经召来太医包扎好了,伤口不深,也没切中要害,并无大碍。”目光落在他仍悬挂在胸前的右臂,便道:“四弟的手伤可好些?”
李成缚笑说:“还那样,上个月马上摔下来之后,太医说至少要三个月康复,这才第二个月,只能歇着。”
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存。四弟向来善射箭,如果康复了,昨夜上山钦定狩猎的必定是你,可不是要遭为兄此罪了?”
李成缚笑道:“三哥无论何时,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我一笑。
回到了殿内,小福子早早地迎上来,一叠声地认罪,我挥了挥手,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
顿了片刻,又问道:“今日可有人来看过我?”
小福子恭恭敬敬地道:“今儿早上,二皇子,四皇子和五公主来瞧过,恰巧您都不在,就都又走了。”
我道:“那太子呢?”
小福子想了想,道:“太子的太监小贵子来过一次,问了殿下如何。”
太子…
小福子关切地道:“殿下一夜不曾好眠,奴才已经整顿好了床铺,殿下去休息片刻吧。”
我往殿内走了几步,又停住,小福子问道:“殿下?可有何不妥?”
“无事。” 我一边抬步往殿外走去,边道:“我有些许闲务要处理,不必跟上来了。”
[22]
我和太子,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并非母后所出,但也是嫡出,在父皇尚且做太子之时,府上的太子妃并不是母后,而是前朝郭将军的嫡女郭氏。
后来未及父皇登基,郭氏便因病过身了,只余下太子,父皇又迎娶了我的母后。当时太子年仅三岁,母后对他一直视如己出,就连我出生之后,也未改变这一点。
听闻父皇与郭氏的感情极好,因着他生母早逝,父皇一登基就立了他为太子。
论情分,我们从小手足相抵,论名分,这些年,太子一直接受的都是储君的教育。
我实在想不明白。
太子的住处离我不远,也是母后指的,道是我们两个从小的情分,必得挨着。每每出来狩猎,总是我们的住处挨得最近。
我抬步走了进去。
殿内异常安静,奇的是连一个伺候的人都寻不见。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闻着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谁?”
卧殿深处,传来一声低喝。
我停在门口,道:“是我,齐鼎。”
卧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李齐鼎冲我淡淡一笑:“怀瑨,你来了。”
我静静看着他,不做言语。
他一面咳着,一面踱了出来,天已大亮了,他却还未束发沐冠,头发只是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身上着的也是一袭软袍,他走到门厅,一面示意我坐下,一面自己坐下,声音低沉地道:“我早上打发人去瞧你,回来说你不在,伤可好些?”
我并没有走过去,仍旧站在原地,道:“无碍,只是轻伤。”
他的脸上似有欣慰之色,道:“那便好。”见我不动,停了停又道:“今日一早,服侍的人都让我打发出去了,殿内没有人,招待还不周,你可别见怪。”
我看了他片刻,缓缓走过去,就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道:“你我兄弟,又何必拘这些虚礼。”
他一笑,道:“也是。”
他说了这一会话,看上去像是体力不支了一般,捂着胸口又咳了许久。好半天才停,笑道:“也不知怎么了,昨夜起开始就病着,直咳了这一夜,到早上还恍惚着,打发太医来瞧了,却也说不出是什么病,只是要寻一味无根草,止咳最有效,所以今儿一早,就打发他们去寻了。”
他笑着说话,直看脸色,只是些许无奈。我道:“你昨夜可一夜在殿中。”
他点了点头,笑道:“还能哪去?昨夜晚宴后便回来歇下来,还看尉龄哭了半晌的鼻子,还赔上了我殿内新来的一个会做纸鸢的小太监,这小丫头。”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手捂在嘴上低低地咳起来了。软袍的袖子从手臂上滑下来。露出的右手手肘上,一道血痕赫然。
他并未发现伤口的暴露,见我怔怔地看着,笑道:“这是如何了?一大早过来,整个人都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可不是昨夜吓着了?”
他又道:“说来,也是兄长的不是。”
我抬眼望向他。
心中隐隐的,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似潮袭来。
他一面咳着,一面笑着说:“小时候我们一齐长大,你刚会走路时就喜欢捉着我的衣摆。在身后摇摇晃晃的唤我‘齐鼎哥哥,齐鼎哥哥’ ,那个时候你门牙都未齐,吐字总是不清,好好的齐鼎哥哥,总是叫成气鼎锅锅,气鼎锅锅,惹得当时周围的同龄小儿也跟着唤我气鼎锅锅,我也年纪小,被你一唤,气得一个月都不吃锅子。”
“后来有一次,你同我跟着父皇,也是去木兰围场,在围场上为了逮一只狍子,我不小心摔进陷阱里,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
我道:“我当时解下腰带来够你。”
他哈哈一笑,道:“是啊,可惜力气太小了,没把我拉上来,反而把你给拉下去了,把你拉下来的时候你又扑腾脚,结果连裤子都挣掉了。”
“我当时很愧疚,跟你道对不起,你还故作镇定地说:‘没关系,气鼎哥哥,兄弟之间不言谢,只是等会父皇派人来救我们,能不能先借条裤子给我穿。’”
他笑了片刻,道:“那时候,我还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我说,今日你救我,来日我救你,咱两兄弟之间,以后互爱互助,这样就都不会受伤,也不会没裤子穿了。”
“结果,你昨日遇刺,我却没能救你。”他又咳了半晌,笑说:“这可不是兄长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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