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老罗在洛水河旁边撑船,已经撑了快十年了。
自从他老妻十年前逝世之后,他就结束了在镇上开面馆的生意,到这洛水河边撑一只小船,靠着过河人给的渡资谋生。
春夏秋冬,迎来往送。
这十年来,他渡了不少人,有这镇上的,有老知己,有从前吃面的客人,也有不认识的过路人。
这小小船只上也不知载过多少悲欢离合。有娘子千里寻夫,过了三个月又哭哭啼啼回来的,有汉子出门三年,回来发现孩子已经两岁的,还有少年出门相亲,结果没看上妹妹看上哥哥的。
有人喜,就有人悲。有人哭,自然就会有人笑。
世间百态,奇人异事,老罗自诩已经见惯。
就像今天。
那俊朗非凡的公子不知道是不是晕船,自打来了这河边,表情就一直硬邦邦的,盯着水不走眼。但瞧他那风中朗立的好神态,又配上那张微蹙剑眉的好面皮,倒是有几分戏本子唱的什么玉树临风的味道。
旁边那个小娘子,倒是瞧着安静得很,上船之后就倚着船坐下,开始绣花。
老罗一边撑船,一边笑呵呵地跟那呆立船头的玉树公子搭话:“公子,您瞧着这水不放,是在瞧什么呐?”
那公子侧过脸,对着老罗微微一笑:“我看这此处的水,像是格外清冽,与别处更显不同。”
老罗呵呵笑着,说:“公子好眼力,这洛水河的水甜是出了名的,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打水炊饭,连煮出来的饭都特别香。”
又摇了摇橹子,说:“这里面还养了不少鱼呐,那鱼的肉质也是又紧又细,炖汤也好,红烧也好,都好吃得紧!公子可要来上几尾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眼也跟着花,老罗只觉得自己说完河里有鱼之后,那公子似是笑容一僵。
河上微风渐起,船身也跟着风的动向微微摇摆。老罗一边用橹子控住船,一边关切地回头对船上那安静绣花的小娘子喊道:“姑娘,你缓缓再绣吧,这风起来了,船晃,仔细伤着手!”
那小娘子斯斯文文地放下绣棚,斯斯文文地冲老罗说了一声:“多谢老伯。”
老罗笑着点点头,这小娘子可真是有礼貌,就是说话的腔调有点像背书。
老罗摇着橹子,说道:“姑娘可真是贤惠人呐,老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这小船上绣花的姑娘,太勤劳了,不知道有谁这么好的福气,将来娶了姑娘,这日子一定越过越红火啊。”
谈笑间,一个浪顺着风打过来,小船一阵轻晃,搁在那小娘子腿上的绣棚滴溜溜掉下来,转到老罗的脚边。
老罗连忙弯下腰去捡,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笑着说:“姑娘,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呐!”
那小娘子接过绣棚,又斯斯文文地问道:“老伯何出此言?”
老罗笑眯眯地说:“我光见到其他姑娘,有绣花儿的,有绣蝴蝶的,还有绣鸳鸯的。”
“这绣丝瓜的,老伯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姑娘你不绣花儿草儿,反而绣个丝瓜,可不是个实在人嘛。”
微风拂过,那小娘子的笑容也在脸上僵了一僵。
老罗摸摸自己的嘴,咦,记得早上是刷过牙才出门的啊,怎么自己这一开口,这玉树公子和小娘子的脸都僵上了,哈了口气,仔细闻闻,难道是没刷干净?
船慢慢地已经驶至半道,那小娘子又把绣棚放下,倚着船帮,若有所思地望着河面。
背着晨曦,看着倒有几分忧愁。
那朗立在船的公子见她盯着河水这般发愁,突然紧了紧眉,上前道:“你在看什么。”
春水婉婉,这小娘子的声音里也是一片凄愁:“我看这鱼儿,在这河里多是自在,你说它们…”
她还没说完,旁边那公子已经是一脸紧张地开口打断她,道:“谁说它们自在,你看着它们游得畅快,等会就会被捞上来,先杀后烹。”
那小娘子回头诧异地盯了他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望着水,声音轻柔:“那你再看看这水,多清冽,一定…”
公子说:“看着清冽,实际上不知藏污纳垢多少,我方才才看见两个小儿,站在那河水上游的地方方便,等会可能就顺着河水飘下来了。”
小娘子捂着胸口,望着上游那端,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那公子还在一脸义正言辞的补充道:“说到这个,我方才还看到两个农夫,担着一担肥料从那边过来施肥,路过这小河,不小心哗啦啦倒了一半进去,你可闻到那股味道?没闻到也不打紧,约莫着过一会就能飘过来了。”
小娘子脸色煞白地往船里面又坐了坐,那公子说完,又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来问:“老伯,你说我说的可对?”
老罗仔细想了想,道:“公子说的倒是没看见,不过老伯我倒是知道,每天都会有些个农夫会担肥从这儿经过去浇菜地,偶有失手也是正常。要说这些个人啊,最是不注意,见天的往水里扔脏东西,乡下人,这杀了鱼的鱼肠子啊猪尿泡啊。不要的全往里扔。”
“就像前几天上游,附近的铁柱喝醉了酒渡河,走到半路船一晃,哇啦啦地就往河里吐,酒啊菜啊,飘的河岸都是,吐了一晚上呢。”
“哇!”
那小娘子捂着胸口,往河里吐得稀里哗啦的,脸色惨白惨白。
那公子立马上前扶住她,道:“可是不舒服了,快往里坐坐吧,别再靠着船帮了。”
小娘子虚弱的点了点头,认命地站起来,任由那公子一步步把她扶回船舱。
又一阵风刮过来,掀起船帘纷飞,老罗仿佛看到那公子扶起小娘子往船里走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又揉了揉。
啷个回事嘛,眼前那张风月俊朗的脸上,分明还是一派关切,丝毫看不出别的表情哇。
哎哟,人老啦!眼睛真的花啦,看来等会上了岸,得让镇上的薛神医看看了嘿。
[37]
一路上有惊无险的,总算平安把许知晚送到了目的地。
我望着面前平静无波的洛水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向来是不相信鬼神的,梦自然也是不会当真,但今早来到河边,可着实吓了一跳。
这条河的样子,竟然跟昨天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名字又叫洛水河…落水河…结合昨晚梦境内容,和许知晚这几天的反常形容,还真怕她是一时想不开了,要去投河。
许知晚唤我道:“三殿下?三殿下?”
我回过神来,望向她,道:“何事?”
她说:“已经到了,你要走到哪里去?”
没成想思索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她停在一个院落面前,而我还晃神走到了前面。
许知晚把院落的门轻轻推开。
木门微敞,这小院里面收拾得十分整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住,却也不见杂花斜草,院内摆着石桌石椅,阴在树下,疏出几支桃花,遥遥印着朝阳。
院落背后坐着一大片竹子,风一吹,就引起竹枝哗啦。
我道:“这个地方倒是很清净,你是怎么找到的?”
许知晚没说话,她轻门熟路地跨过门槛,拐进院内,推开房门。
我跟着走进去,房子用石块垒成,间以木隔,隔窗又多,走进去之后山后朗朗吹来疏风,桃花阵阵飘了进来。
许知晚钻进了厨房,拿出两个粗瓷碗,冲我笑笑说:“水还没有烧,等会再起火,先给你筛两碗井水,我这口井出的是甜水,比那条河干净多了。”
她领我走到院旁的井口,井水幽幽,用木桶打起来,将粗瓷碗用水荡过三遍,再筛起一碗来递给我。
我捧起碗来喝了一口,井水入口生凉,细品之下确实是有些甜,我冲她笑笑,道:“确实是清冽。”
许知晚喝了一口水,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道:“这算什么,等到了夏天,结了西瓜,把西瓜放进这个井里去冰一冰,再捞起来,那才叫清甜呢。”
“还有秋天,捡上山上一些枯枝,架个火堆,就可以烤红薯了,这后面中了一大片红薯呢,每年都结着甜果儿。甜得都拔丝儿了。”
“到了冬天呢,山上兔子都冻怕了,一摸一个准,就可以烤兔子肉吃啦。”
她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看看,我这个地方可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笑眯眯问我道:“三殿下,你说我还有几天可活?”
我没说话,她又笑了笑,说:“我想死在这,可以吗?”
[38]
她说到死字,我的心里揪了一揪,问道:“为什么?”
许知晚走到石桌面前,就着椅子坐下,桃花瓣儿打着卷落在她鼻子上,她顶着个粉鼻子瓮瓮地跟我说:“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
她把桃花从鼻子上拿下来,放在掌心里,目光顺着我的肩膀,像是飘得很远,她说:“我娘呢,小时候淘气,我外公就说让她静心,把她送到舒静庵里,让里面的大尼姑们带着她念佛,结果佛没念成,反而这山上的日子让她过得越来越野。”
“后来她出了庵,反而对这山上的日子念念不忘,就拿出自己的梯几,托人在这山上造了这个小院落,时不时过来小住两日。
我外公家教严,我娘只能每次偷偷来,嫁给我爹之后,更出不来了。”
“小时候呢,我也淘气,她就带着我来这山上玩,有一次和我爹吵架了,带我来这住了两天呢,白天就和我娘上山打兔子,晚上看星星,我娘就摊在这院子的竹椅上,喏,就是你站的这个地方,吃个西瓜噗噗吐籽,跟我感慨说:
‘哎,囡囡啊,你娘我要是不是个女的,是个男的,该有多好啊,这种自在日子,我想过多少天就过多少天,不像做女人,又要嫁人,又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要三从四德的。”
她把掌心里的桃花“噗”地一声,吹得很远,说:“是啊,为什么做女人,一定要温柔恬静,做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做女人就只能束手束脚,呆在深宅大院呢?”
我望着她道:“照你说的那个标准来的话,那你本来也就不像个合格的女人。”
许知晚幽幽地把眼光扫过来。
我:“……你继续。”
许知晚把目光转过去,问我道:“三殿下,你可信轮回一说”
我道:“我对鬼神之说并不是很通。”
话一出口,又想到昨天做的梦,顿了顿,又道:“但万事都皆有可能,既有这种说法,想必也有一定的道理。”
许知晚往椅子上一靠,喃喃说:“小时候,我去逛庙会,一个道士在台前说,万物皆有定时,一切都有个额度,超过了,自然要去弥补。就好像上辈子谨小慎微的,下辈子一定豪爽大胆,上辈子欺凌弱小的,下辈子就一定受人欺负。”
“照这个说法,不知道上辈子一声谨小慎微的做女人做够了的,下辈子,会不会去做男人了。”
庭院里风飒飒起,把她的额前刘海吹乱在风中,我开口问她道:“你这几日日日绣花,拿捏嗓子说话,就是为了下辈子不做女人,去做男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