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深夜,天上抹着几滴星子,晚空像是被墨汁泼过一般,津得黑透透的,看不出一丝缝隙。
曹锡梁撩开帘子往外看,夜露霜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几个街边的老字号店铺,在黑漆里竖着招牌。
赶车的将士回头低声说到:“将军稍安勿躁,前面就是宫门了。”
他嗯了一声,把帘子放下,又坐了回去。
三年。
不知不觉,竟已三年没有回京。
车子驶到宫门,护门的侍卫立即用戬交叉拦住去路,沉声喝道:“是谁?!”
驶马的将士翻身下马,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块牌子交给侍卫,那侍卫拿着牌子一瞧,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拱手道:“将军!”
“将军,你可算回来了,皇上已经等候多时!”
曹锡梁掀开帘子,面前宫门巍峨,侍卫们跪倒在地,崇敬的眼神将他望着,他翻身下马,已入秋了,京都多寒,踩在地上,草木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张了张口,道:“皇上可还好?”
侍卫们互相望了一望,眼里皆是疑惑之色。曹锡梁自晒一笑,也是在边疆呆久了,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皇上的近况,守门侍卫如何得知,他冲他们点了点头,正欲回身上轿。宫门内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吱呀—”
巍峨城门发出老旧的启门声,都让曹锡梁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上回在这等宫门这样开,还是三年前。
三年前,也是深夜,也是此处,他在宫门这里把门拍得啪啪作响,震耳欲聋,门上耸立的金饰一下又一下地撞破掌心,几乎要把自己的手锤出血来。
声声带血的嘶吼,还尤言在耳。直至他站在这扇门前,都恍惚感到喉咙一阵阵发痛。
当初这样用命地敲,却最终还是没能把这扇门给敲开。
此刻却又重新站在了这里。
真是时光哗啦啦似流水,这宫门里延续几百年的漫长岁月,似乎如同这扇城门一般,几经岁月蹉跎。这华丽金饰的上面,又不知沾了几人的血呢?
看似辉煌,实际上,只怕早已朽朽不堪。
“吱呀呀—”地一声,曹锡梁从恍惚中醒来,面前那扇三年前不曾打开的门,此刻却吱呀叫着,划破这夜空,缓缓地,这样在面前张开了怀抱。他怔怔地瞧着门一寸一寸挪开,露出几尺黑暗,这开门的声音缓慢沉重,仿佛一声低沉的叹息在这深夜响起。
门洞大开,露出福公公一张焦急殷切的脸。
“曹将军。可算把您盼来啦!”
[44]
“皇上他自从江南回来之后,外面看着是没什么,该上朝上朝,该用膳用膳,可是老奴陪伴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自个儿心里是难受的,回来两个月,一回后宫也没去,回回都是处理完政务,宿在养心殿里,连娘娘们请安都不见。”
“按说这本不是奴才该操心的事,但眼见皇上这个样子,奴才这心里…”
福公公一路跟他念叨着,一路带着他来到养心殿门口,却并没有推开门,而是停下叹了口气,道:
“曹将军,这军事政务的,奴才都不懂,自有皇上和您去操心,只是奴才打小跟着皇上,将军您也是跟皇上一块玩着闹着长大的,这蔻妃娘娘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您都亲眼瞧见了,皇上这段时间不舒坦,还望您,多多给他宽宽心呐。”
曹锡梁点了点头,福公公转过身去,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口道:“皇上,曹将军来了。”
然后又转过来,冲曹锡梁微福了福,道:“将军,您请吧。”
曹锡梁踏进了殿内。
殿内点着几处灯火,却并不十分通亮。
印着昏黄的灯火底下,案桌面前,坐着一个人,听见响动,他把手中卷轴放下,冲着曹锡梁微微一笑,就着摇曳灯光,似白玉雕刻般的脸上依稀能看出三两疲倦。却兀自强撑。
“你回来了。”
曹锡梁的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陛下。”
[45]
“这三年来,我一直戍守边疆,你嘱咐我练的精兵,已经操练纯熟,以一当十。如果需要的话,即刻就可用来助你一臂之力。”
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李怀瑨望着烛火,似是若有所思,听曹锡梁汇报完军情之后,才回过头来微微颔首,道:“不急。”
曹锡梁静静坐着,望着他深思,道:“我在边疆的时候,也去看过赵于幹,他仍然是不爱说话,但是难得的是并没有耽误军机大事,还是日日勤兵。”
“他的兵练的这样好,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只是听说他日日黄昏后,都会望着京都方向,默默好一阵子,不知道会不会生出异心,以致—”
李怀瑨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到曹锡梁脸上,微微一笑,道:“他不会。”
曹锡梁默默地点头,说:“他一向一言九鼎。当初答应了你,自然不会。”
赵于幹为何望京都,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此刻他对李怀瑨提及,只是想借着往事,来勾起他一些动静。
只是他这个目的,到底也是落空了。
夜深,殿内灯火昏暗,曹锡梁望着李怀瑨,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原来听福公公禀报的时候,总觉得是奴才过于担心,现在亲眼见着了,他的话却那样少,才明白这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李怀瑨,变了。
一个暗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摸来,曹锡梁警觉地回头,拿起放在一边的剑柄登时出鞘,指向身后,厉声问到:“谁?!”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烛光中清晰起来,曹锡梁一愣,身后缓缓传来李怀瑨的声音:“锡梁,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卫。”
那名暗卫看也不看曹锡梁,上前拜了拜李怀瑨,道:“蔻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近来天气阴晴不定,冷热不匀,娘娘胃口不大好,奴才听到她有时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要食酸。”
从进门到现在,李怀瑨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柔和笑意,他道:“既如此,明日便派两个人,假扮成小贩,挑些上好的酸果和果干去送到她门前叫卖。”
他想了想,又说:“果子送去之前,先送来我殿里,待我尝过妥当之后,再送过去。”
暗卫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再拜了拜,便复又隐进黑暗之中。
李怀瑨早已把控朝中多数权贵,按照他此时的势力,周围早已湮清作细,实在无需暗卫深夜的时候再来禀报消息。
他如此做,也只能有一个原因...
他是想事无巨细地知道许知晚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
曹锡梁注视着他重又默然的脸,开口道:“其实陛下,蔻妃也不必送出宫去,按照我们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他顿了顿,道:“蔻妃出宫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风平浪静,自然会回来,陛下你,实在无需过于伤怀。”
不过是分开一阵子,不过是分开一阵子。
怀瑨,你又何必。
李怀瑨冲他笑了笑,道:“我未曾想过要她回来。”
曹锡梁一下子愣住了,说:“你说什么?”
杯中酒已经凉透,一旁小炉上煨着的酒壶里滴呜滴呜,溢出阵阵酒香。李怀瑨把他杯中酒泼尽,续上一杯热滚滚的,缓缓开口道:
“锡梁,你我自幼相识,知晚的性格,你也知道,她是不爱受拘束,又什么事愿往肚里吞。当初她随我入宫,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还只当自己糊涂,以为护着她,爱着她,便可以万无一失。”
“但此次她服了藏红花之后,我才明白,即便我护着她,爱着她,能让旁人不伤害她。她自己的心里,终究没把这宫里当一个家,没当一个安全之处,她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甚至有了孩子,都不敢生。”
“我早不是刚登基之时的样子,我早已有能力能护她周全,许她平安,可是她,还是不敢,还是害怕…”
他沙哑的声音在宫殿里响起,显得格外无力,曹锡梁张了张口,道:“许知晚她不是害怕,只怕是舍不得让你再处忠义择一之地啊。”
李怀瑨一笑,道:“我又何尝不知,但选择是我的,为何罪却让知晚和我们的孩子承担?于知晚辜?于幼子辜?”
“她害怕,就让她出宫生养,倘使此次事成,她不害怕了,能放心了,愿意回家,我一定接她回来。”
“如果她还是提心吊胆…”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语气里隐晦着三分伤感,开口道:
“如果她还是提心吊胆,那这样远远望着,见她安好,也不错。”
杯中酒滚烫,曹锡梁握着酒杯,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掌中酒烫的连掌心都要微微发痛起来。他一仰脖子,把酒饮尽。
这滚烫的酒入喉,灼口辣辣,却饮得心里,无限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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