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村之后,已然很晚了。简植坚决说不用去找医生,简大梁才由着她一起回了家。
轻车熟路地爬上卧室炕上,钻到被窝里,大姐简瑛被她吵醒了。大姐用胳膊拐了一下简植:“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鸣山那儿呆那么长时间?”
简植困得不行,不想聊这个话题,就支吾着糊弄了一下。
大姐仿佛忍了一会儿,才问她第二件事儿:“你去知青点儿了没?看到江燃了吗?”想了想,又说:“算了,你木木的,每次过去,都只顾做别人交代的事儿,完全不注意旁人。”
简植:……??
简植想笑:“我见到江燃了,不就是长得挺高的那个。”
她一个翻身过来,借着月光看到姐姐红扑扑的脸:“但你问他做什么呀?
简瑛从来没见过简植用这样的眼神打量自己,仿佛能看到人心底似的,什么也藏不住了。她被唬了一下,立马拿被子往上一提,掩住脑袋。
简瑛的声音从被子下面浅浅地溢了出来:“我想问问你,他好不好。”
简植:……
70年代的人真淳朴。
好不好是什么,全胳膊全腿算是好?像简三峰一样有个1cm的伤口就算不好?
简植扒开被子,冲里面说:“你想知道他好不好,就自己去问啊!明天早点出发,自己去鸣山,想问什么问什么。”
简瑛往被子里又缩了缩,简植不逗她了。
隔了好一会儿,简植才假装自言自语的样子,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江燃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听简瑛不吭声,简植把话继续说完:“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孩子,就算家里现在没钱了,以前也很有钱的那种。这人聪明、胆大、见识广。而且,他们知青迟早都会离开的,江燃那样的人,也会找个差不多的女孩做女朋友,姐,你趁早别往他身上想。”
简植说完就睡去了。简瑛也没多大在意。她想,我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妹妹,懂什么搞对象?全生产大队的姑娘都喜欢江燃,她简瑛漂亮能干,万一江燃能看得上她呢?
到时候,若有一天……江燃带着自己去省城,带着她去长见识,总比在村里呆一辈子强。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简瑛像往常一样穿了衣去喂猪,垂着头迈出屋门,险些撞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上。等抬起头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江燃就这么出现在面前。
简植娘正在烧水,听见动静之后扭过身去,看到自家大闺女的双颊像苹果一样红,对着那男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简植娘胡圆大概记起来这个后生是鸣山上的知青,由于模样很俊,挺讨生产大队小姑娘们的喜欢。她赶紧扯了下闺女的袖子,邀江燃坐下,又说水不够,喊简瑛再烧一壶给客人喝。
江燃摇头说不用了,他忙完了就得赶紧走。
简植娘道:“忙?你来忙什么?”她还以为江燃来找简瑛说事儿呢。
江燃把手上一个铁皮药箱放桌上,四面张望,找那个小巧的身形:“我找简植。她手腕上有道伤,挺厉害的,我昨天忘了和她说得换药,否则会感染。我这一大早带着药赶过来的,给她处理完了,还得回去。”
简瑛:“…………”我妹啥时候手上有伤了,我咋不知道。
简植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才走了出来。
江燃看她揉着脸上被枕巾褶皱压出的印子,脸上露出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声音低沉:“来,手给我。”
*
江燃垂着眼,埋头给简植处理伤口,感受到女孩子轻轻浅浅的呼吸呵到自己手上。
昨天晚上,他一直想着简植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记起女孩子天真的笑,觉得这姑娘就像冬天冰封的河床,表面平静,下面不知道涌动着什么样的暗流。
正想着这些事情,他听到背后门一动,扭过身去一看,呵,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太太,穿一身深蓝袄子,扫了一圈屋内场景,目光凶神恶煞的。
是简植的奶奶来了。
王简氏一进门儿,简植眉头平静,紧紧抿起下唇,像是封住马上要溢出来的情绪。
而奶奶气性正旺,只急着问简植一句话,灰白的头发随着声音节奏一颤一颤的:
“简二妮子,我问你,昨天不让你偷吃鸟蛋,你怎么还全给吃了?你三叔他一颗鸟蛋也没吃到!”
……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简植妈。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昨天的事儿。
她道:“鸟蛋?妈你弄清楚了吗?简植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她怎么可能偷吃鸟蛋?”
简瑛也道:“奶奶,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弄错了?简植不会多吃鸟蛋的。”
简植她奶奶呵呵冷笑一声。
“都这时候了,你们娘几个还维护简植?”
她叉着腰,声调越来越高:“来来,二妮子,你自己说,让你带的那些鸟蛋都去哪了?你小叔昨天还受了工伤,回来就在家里疼得受不了了,还说鸟蛋全让你吃了。到现在都没起床,我问他啥他都不说!肯定是饿过劲儿,低血糖了!”
江燃正在拾掇酒精的手指一停,原来是这事儿,看简植她奶奶也不好惹,这小丫头该怎么办呢。正猜想着简植会怎么给自己找借口——
简植启了唇,声音软软的,带着无辜:“对,鸟蛋都让我吃了。”
奶奶瞪大眼睛:“你们听见了没!”
简植娘:“简植你好好说,你怎么会吃鸟蛋?”
江燃心里:…………你倒是应得挺利索。
女孩子嘴角以旁人不易察觉的角度弯了弯。
这幅场景,只有距离她很近的江燃才能尽收眼底。
她道:“不错,是我吃了,可我不是偷吃的呀,我是光明正大的吃的。”
她用手指了指江燃:“江大哥作证,我是当着人们的面,在简三峰面前吃的。”
奶奶:“???你还这么嚣张了?你脑子怎么回事儿?”
正巧简植爹也进了门,他刚从村口打水回来,这会儿看家里在吵架,还有外人在,赶紧站到老娘旁边,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简植淡淡地讲:“奶奶,我脑子肯定是没事儿。你不去问问我叔,反而找上我来了。那我就告诉你吧。”
“昨天,我带着鸟蛋,去了鸣山,大队劳力都在那儿干活儿,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叔。人家说,我叔受伤了!歇着呢!”
“我就想,那我这鸟蛋可得赶快给他送过去呀,这可是给咱大家子最辛苦的人,当做病号饭的!”
王简氏也点了点头:“亏你知道,那可是病号饭!”
简植看着奶奶,声音清亮:“可是,我叔一点也不辛苦,而且也没什么病。他就是锄头不小心磕到了脚丫子上,破了个一公分长度的皮,就赖在人家知青点儿不干活了!”
好大一个转折……
王简氏恼羞成怒,脸被气红了:“你净瞎说!你这个妮子!你你你!”她提起床下烧火炕用的一根柴火棍,冲简植打去。
简大梁颤音道:“娘!”
胡圆捂住了眼。
这种事儿也不是发生过一两次了。
然而,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卡住那根柴火棍,在棒子距离简植手臂只有一公分的时刻。
江燃止住棍子,抬起头来,额发向后掠去,瞬间露出深邃乌黑的眼,那和缓有力的声音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吃惊片刻:
“大娘好,昨天我就在鸣山,简植没说错。”
“简三峰呢,的确没干什么活,也没受什么伤,就是脚上破了点儿皮。生产大队长还说他偷懒,批评教育了一顿。他也的确算不上说去吃什么‘辛苦饭’、‘病号饭’。”
这话讲得有点儿尴尬,但又不能不说完。他淡淡道:
“不过他也没饿着,昨天知青点儿吃粥,他胡噜胡噜吃了好几碗,吃得我们好多人都瞪他。”
简植:“…………噗。”
胡圆和简瑛都掩住了脸,肩膀发颤。
但奶奶还是觉得亏,摔下棍子,狠狠瞪着简植:“那你就把那鸟蛋全吃了?一个不留?都不给你叔尝尝?”
简植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很委屈地说:“我饿啊,奶奶,我特别饿,饿得受不了。”
王简氏:“能有多饿?”
这会儿,一直悄没声的简大梁倒是开口了。
“昨天,简植丫头的确是饿得不行了。”
“娘,头天简植让你给弄到山上去了,她一夜没回来。早晨到了家,也没吃什么。紧接着还要给他叔送饭。后来,就算吃了那点儿鸟蛋,也根本不顶事儿。”
说到这里,汉子居然嗓音带了些颤抖,眼眶发红:
“简二妮子到了太阳落山也没回家,我心里急,就去山路上找她。结果这孩子饿晕倒在山路上了!要不是我去寻她,她就饿死在那儿了!”
简植心里暗暗叫了声“好”。爹果真不负期待,在这节骨眼上想起来她昨天叮嘱的事儿。
简植她娘也是头回听昨晚上发生的事儿。
她吃惊、揪心、自责,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对王简氏说:“娘,你看我们都成这样了,就别再从我们这儿抠粮食了!他简三峰有手有脚,就该伺候老娘,偷懒怎么行!你一会儿让简植上山,一会儿让简植送鸟蛋,还要打她,这姑娘不是你亲孙女吗!”
王简氏这下脸上灰一阵红一阵的,终于走出门去,还叨叨着“屁大点儿的姑娘那么大胃口,说出去让人笑死了。”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她实在没话找的话,便没有在意。
江燃看这一家人结束了纠纷,就忙不迭地把东西拾掇到医药箱里,对简大梁和胡圆说:“叔叔,阿姨,我先走了。”
胡圆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江燃,你可是个正派人,今天多谢你了,再喝几口水,我让简瑛送你呀。”
江燃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那边还有事儿,得赶紧过去。”说罢,就起了身。
可能是想到什么,他又说:“简植,屋里头太暗,我不太能看清楚纱布给你缠得好不好,你出来一下,我对着天光看看。”
简植点了点头,扯了扯嘴角,跟着江燃走了出去。
她伸出一截白藕一样光洁的手臂,把缠着纱布的手腕亮给他看:“谢了。”
江燃却没理会这手腕,他皱紧了眉头,下颌线绷得很紧:“你怎么回事儿?大冬天,前天去深山一宿没回来,昨天又饿晕在山路?你这身板怎么回事儿?”
简植大大咧咧地说:“你就问这事儿呀,其实嘛……也没发生什么。快走吧正派人,顾好你自己吧。”
江燃眉头跳了一下,一个嘲弄的笑容跃然脸上:“我正派?”
他拎着箱子扭头走了,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也是,比起你来,我觉得我挺正派的。”
简植这个人,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着江燃的背影,简植对着天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揉了揉胃:一大早的,不提饿晕这事儿还好,一想到那黄鼠狼怼她脸上的那玩意儿,她就想吐。
今天,得上趟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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