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张璁担心的不无道理,在皇储确立, 几位藩王世子不情不愿的离京后, 嘉靖开始发作了。
这天下朝,张璁作为内阁首辅独自去找皇帝汇报工作,说的唇干舌燥, 可龙椅上的嘉靖却一改往常, 没怎么回应。张璁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果不其然,嘉靖突然开口道:“朕依稀记得, 张大人是朕刚登基那年中的进士?”
“回皇上的话, 的确是这样没错, 臣是第一届天子门生, 荣幸的很。”张璁回答的恭恭敬敬。
嘉靖轻笑:“当年大礼议,面对百官你一小小的新科进士第一个站在前面为朕开口,着实是帮了朕大忙。但是朕后来没保住你, 让你被杨廷和赶到南京去了,属实有愧啊。”
“为天子分忧, 本就是臣该行之事, 哪怕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辞,更何况之后皇上将臣调回京城, 如此信重,臣万死不辞。”张璁面露感激之色,接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道:“况且那时臣也不是完全不害怕, 只不过路遇一道士,给臣卜了一挂,臣方才有勇气。那小道士、小道士……”
张璁突然不说话了,身体仿佛被定格一般。
嘉靖瞧了他一眼,问道:“阁老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张璁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他突然回忆起当天,隐约中小道士的脸和国子监祭酒李乘风李大人重合。再回想李乘风身上的种种谜团,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毫无根基就能去东南当统帅……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记忆出现偏差,毕竟已经过了十年。可假如两者真是一个人,难道皇上刚登基就开始布局,皇上还有多少暗桩,自己是不是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里……
张璁脑洞越开越大,此时的嘉靖,在他眼中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当然了,这些朱厚熜本人并不知道,他面无表情的拿出一打奏折,递给张璁,让他看看。
张璁哆哆嗦嗦的翻开,只一眼就差点给跪了,只见里面详细记载着自己跟严嵩秘密接触几位藩王世子,具体详细到那天那时吃了什么都有记载。
“扑通!”张璁直接跪倒在地上,在他看来皇上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信号啊!他做了内阁首辅这么多年,虽说自诩兢兢业业,可亏心事也没少干,皇上这是要清算他啊!连忙不住磕头:“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嘉靖也诧异了,他不过是想敲打敲打张璁,让其不要再跟严嵩为首的江南派混下去了,这人怎么怕成这样?于是只能开口:“你先起来吧,你有这般心思,朕也不是不能理解。”
谁知张璁听到后更加害怕了,可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好听话起身,但依旧是畏畏缩缩的模样。朱厚熜无奈,看他一把年纪了,总不好就一直这样吓着他,只有先让他回去日后再谈。
谁知次日张璁就上了辞表,满朝文武大惊,要知道张首辅出了名的恋权爱权,身体也还算硬朗,怎么就告老还乡了?嘉靖也不明所以,挽留了几次没成功,只能无奈同意了。临辞前还赏了张璁一堆东西,毕竟跟了自己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张璁收拾东西返乡之时,严嵩去拜访,当然了,其实是想探探口风。
张璁自然是不能全告诉他,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规劝道:“严大人,老夫临行劝你一句,皇上乃千古明君,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他为人赏罚分明,只要尽好臣子的本分,该有的自然会有,你也是进士出身,当年在恩荣宴许下的忠君爱国之言,莫要忘了。”
严嵩一边应下一边不以为然,这世上的东西哪一个不是争出来的。他严嵩能当上六部尚书,不也是因为比旁人懂得皇上心意吗,若照张璁讲的,干脆大家都顺应自然不要考科举好了。
张璁摇摇头,好言难劝该死鬼,他言尽于此,听不听全凭个人。
大明从来都是不缺人的,走了个首辅补上便是,张璁的辞官仅仅闹了一阵,很快就平息,官场也继续平稳运行。
严嵩严大人不仅不会因盟友的倒台而停下脚步,反而因此心中暗喜。张璁此人有些刚愎自用,并且极为恋权,有时候恨不得把皇上霸着,一些事很难绕过首辅去拍皇上马屁。最重要的是,张璁告老,内阁可就空出来一个。严嵩心中合计了一下,论资历论职位,自己都是最有力候选者!
因为这点,严嵩更加努力揣摩皇上的心思,恨不得三天两头的问安,嘉靖每天被烦得受不了,但是又没办法说他。毕竟严大人赖归赖,本职工作可没落下,不得不说这也是种本事。嘉靖没办法,只好打发他干活。这放到其他人眼里,就是皇上器重啊!于是严嵩更加炙手可热了起来。
但是严嵩一心扑在朝事上,忘了一点——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他的亲儿子严世蕃和干儿子赵文华狠狠的坑了他一把。
这天,嘉靖闲来无事,与几位大臣登高望远,刚好瞧见西长安街一座豪宅。因着如今大家盖房子都用水泥做原材料了,虽然比不了现代,可和之前的建筑比总要高上那么一截。再加上雪白的墙体和崭新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着栋房子四处散发着“我很有钱”的气息。
要知道这可是靠近皇城啊,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修这么大一栋宅子,到底要多少钱。
“那是谁家的房子?”朱厚熜随口问了一句,其实他也不是很在意,如今社会面临变革,抓住时机挣得盆满钵满的人不要太多。只要在明律允许的范围内,藏富于民也是好事,他这个皇上还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儿。
可也正因为是皇上,所说的每句话都有人揣摩。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到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镇,复辟成功的他站在高台上,看着相似的建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最终房子的主人石亨石大人,已经权倾朝野的他被明英宗清算,全家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此事完全可大可小,就看周围人怎么说。但是官场上哪有什么情谊存在,许多人看到对方倒霉不会雪中送炭,只会踩上一脚令其跌的更低,然后他好踩着尸体爬上去。
严嵩现在虽然位高权重,但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大家还是都愿意拽一把这个入阁候选人的。
“回皇上的话,这是严家儿子严世蕃的新宅。”
“嗨呀,这严家公子的房子朕气派啊,这得花费不少吧。”
“听闻是他义兄赵文化赵大人给修的,工部的材料,大部分都在这儿了,陛下的新房都耽搁着呢。”
嘉靖本来还面无表情,这下子彻底黑脸了。
赵文华如今是工部侍郎,工部虽说被天工局分了一些权,但本质没有变,就是搞工程的地方。如果放到现代,赵文华大概相当于农业、水业、工业部副部长,全国最大的包工头之一,油水丰厚到极点。
而赵文华此人,贪婪成性,把他放到这个位置,相当于老鼠掉进米缸里。前段时间他的表现不怎么好,没帮上自己干爹严嵩忙不说,还丢丑抹黑了严党的形象,严嵩对其很不满。
干爹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可赵文华这么些年不是白混的,他立刻就想到要找人在严嵩面前美言。首先选择的是严嵩的老婆欧阳氏,严嵩与妻子少年相识,一路扶持到现在,对妻子爱若珍宝,也没有纳妾,单论这点可以说是好男人典范了。
可惜的是,欧阳氏前段时间染了风寒,没办法见他。赵文华无奈,只得忍痛去找了严世蕃。
严嵩这个儿子,不仅比他还贪,而且极为聪明,到他手上不扒一层皮不会给你办事的。
果然,严世蕃开口就是一栋宅子,不仅要大,还要装修豪华,他要用来宴请宾客。赵文华忍痛答应,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瞧着皇城边刚好有块空地,就拿来用了。
事实证明,房子修得离皇上太近,都没什么好下场。
嘉靖初年,原本是皇家园林的西苑被划出去一大块给天工局当总部。半年前紫禁城起火,好巧不巧少了嘉靖的寝宫,如今两宫都待不了,皇上没地方睡觉了。
于是严嵩建议,让嘉靖搬到南宫去,然后让工部重修寝宫。这也就是朱厚熜,如果换个皇帝严嵩都要被喷死。无他,南宫,这是当年英宗朱祁镇(没错又是他)被自己弟弟囚禁的地方,阴冷潮湿,并且离上朝的太和门有一定距离。严嵩让皇帝进牢房,这是不想活了吗?!
然而事实与众人想的相反,朱厚虽然皱着眉纠结了一段时间,还是搬过去了。严嵩心中不屑,这帮蠢货,以为他凭什么升迁的,靠的就是揣摩圣意。嘉靖虽然龟毛爱美,但物欲其实不是很重,相反还十分节俭,住什么地方对其来说只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在意,看到自己的房子大半年都没修好,臣子的却金碧辉煌,也会受不了的!再回想起他身为九五之尊,每天为了赶早朝一大早从阴暗的南宫爬起,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就要起身,嘉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傻子!
天子一怒,可不单单是斥责几句那么简单,首当其冲遭难的便是直接负责人赵文华。他倒也算识时务,知道若自己不开口,严嵩就要想方设法的去救他。于是咬牙抗下所有事,嘉靖一看更生气了,大笔一挥,抄家!就此严党一员大将倒台了,严世蕃也被打了板子,严嵩教子无方罚了两年俸。
如果仅仅如此,严嵩还能表面上稳住,那么接下来就是致命一击。
严世蕃仗着他爹作威作福,惹了不少事,甚至小官也欺负。旁日里看他们严家势大,严嵩又是入阁的热门人选,谁也不敢吭声。如今不同了啊,皇上都打了他儿子,这是要失势的节奏啊!于是大家开始蠢蠢欲动。
率先发难的是一位叫杨继盛年轻人,他自幼家中贫苦,靠人资助考上了举人。国子监改革后,对品学兼优的学子们有很大补贴奖励,于是他考进国子监成为一名普通的监生。进京的这几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国子监校风清正,师长友善,即使同学对他的出身有瞧不起的,也不过是言语上有些嘲讽。京中百姓安居乐业,人们说话都带着笑脸。
在此一片美满情景中,那几个作奸犯科的二世祖就显得那么不和谐,而为首的就是那个严世蕃!
于是带着几分愤青气质的杨继盛小同学热血上头了!他要为大明清除这些不和谐因素!杨继盛也有几分行动力,联合同样看不惯他们的校友共同写了一篇赋,痛骂严世蕃几大罪状,连带严嵩都跑不了。不仅如此,还时不时向报社投稿,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嘉靖下朝后突然下了道圣旨“宣国子监祭酒李乘风改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饶是严嵩再脾气深沉此时也忍不住两眼发黑。顾不得什么,立即上前劝阻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啊!”
嘉靖皱眉:“哦?严大人觉得有何不可?”
严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论政绩,李乘风平定倭寇,主持海贸,给国家带来巨大收入;论出身,国子监祭酒已能称得上清贵至极,更何况他做的还不错;论礼法,的确按理说非庶吉士不能入阁,可前面有张璁这个首辅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说什么。
严嵩只能从年龄上入手,说李乘风年纪太小不能担此重任。
皇上不咸不淡的说道:“李大人已经快要而立,说小也不算小了,哪条祖宗律令也没说过内阁一定要是老人。”
严嵩……严嵩还能说什么呢,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皇上让李乘风去国子监,不过是为其铺路!
搞清楚事情是怎样的,严嵩再也坐不住了,他急急忙忙下朝后去李府找李乘风,刚见面二话不说就给其跪下。
“……”李乘风也惊了,心中不由感叹这就是历史上传说中严大人的抱大腿神功吗。
严嵩也不觉害臊,四五十岁的年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李大人!小的曾经被人蛊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了您!如今幡然醒悟,愿终生为您效犬马之劳!”
跟其他文人不同,李乘风可是练武的,轻轻松松一只手就将严嵩扶起来,并按住让其不能动弹。轻叹口气,也略微无奈道:“严大人这是做什么,你放心吧,皇上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毕竟此时的严嵩跟后世不同,还没坏事做绝,大部分的锅都是他儿子的。好歹也伺候了嘉靖这么多年,肯定是不会怎么动他的。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是了。
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奸臣劝了回去,李乘风心累的坐在椅子上,对旁边的角落说了句:“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出来把。”
只见陆炳不太好意思的走出来,笑嘻嘻道:“这小老头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本来找你喝酒祝李哥升迁的,没想到瞧见这么一场大戏,李哥你不是一直想赶走他吗,这好了。”
李乘风摇摇头:“我厌恶严嵩父子是因为他们鱼肉百姓,走不走都跟我没关系,万事还有皇上呢。”
是的,现在即使再来十个严嵩,李乘风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因为他很清楚。如今九五之尊位上的那个人,虽然十分笨拙,但依旧努力遵守当年与他的誓言——做一个好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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