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下得越发大起来,压弯了树枝, 积雪随着树枝滑下, 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发出轻脆的声音。
北风呼啸得吹着,吹起雪花, 在空中乱舞。
阮家墙垣上站在一道人影, 他静静地坐在那, 鹅毛大雪落在衣襟,顷刻间化为水,打湿一片, 他与黑夜融为一体, 目光所落的屋子还明着灯火,断断续续传来呜咽的声音。
“哥哥, 是不是呦呦不够好……阿奴哥哥才不要我……”
“他明明说,要娶我的……”
那声音从脆脆的呜咽声变成了沙哑的哽咽, 渐渐没了声音。
是哭哑了吧。
陆长寅一拳捶在墙上, 眼眶发红。
图晏来寻他的时候,看见他眼眶猩红着,一拳又一拳的砸墙,一直在说“对不起”,血顺着墙面滑下, 许是砸累了,他才无力地坐在雪地里,黝黑的眼眸如同枯井, 再无波动。
他头一回见陆长寅这样失态,想劝的话卡在嘴边,咽了下去,成了一句,“该走了。”他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过来。
他们这样的人,无情才无软肋。
这样才是最好。
陆长寅站了起来,黝黑的眼睛已经一片平静,眉间又如常一般散漫,他没有应声,只转过身朝着图晏过去。
拳头紧了紧,血睡着脚步一滴滴落下,在雪白的地上晕车一点点梅花。
他翻身上马,衣袍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依在马鞍上,擒着缰绳,手心握着那枚玉葫芦扇坠。
默了良久。
两道孤影渐渐远了。
—
下几日的雪还未停,窗外大雪纷飞,墙头,屋檐,石阶连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峦皆是一片银白,银装素裹,冰凉凉的凄美,又肃穆。
阮呦迷迷糊糊消沉了好几日,什么话也不说,想笑却哭,阮家气氛压抑低沉得很。
这一日她很早就醒了,头脑中空白一片,木木地盯着房梁的青黛瓦片,穿戴好衣裳坐在案几上,椭圆形的铜镜里,一双杏眼已经肿成核桃,眼睛小了一半儿,她伸手轻轻按了按,有些疼。
阮呦抿抿唇,将凌乱的青丝梳好,脖子上还未退却的斑驳的红印就裸露出来,雪白如宣纸的细颈上,或深或浅红痕爬得满满的,从耳根后面一直到两根细细的锁骨,引人遐想。
她的手轻轻放下来,垂着眸,目光落在木梳上,定定发神。
耳畔似还能听见那日阿奴哥哥悸动的心跳声,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很快。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
“呦呦,醒了吗?”是陈娘子的声音。
阮呦将青丝散下来,遮住脖子,轻轻应一声,“醒了。”却发现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嗓子已经嘶哑了。
她去开门,就见陈娘子端着一个瓷碗进来,陈娘子先瞅了瞅她,阮呦连忙垂下头,遮住脖子,“义母。”
陈娘子听她的声音,心底松了口气,可见她这是稍稍缓过来了,她转身将门关上,拉着阮呦冰凉凉的手往屋里走,“外头天气寒着,别冻坏了,再多去加一件衣裳。”
“嗯。”阮呦乖巧地应声,才柜子里翻出一件前些日子置办的红色短袄穿上。
“这是你娘昨夜熬了整整一夜的药膳,趁热吃了也好暖暖身子。”陈娘子将宽口白瓷碗递给她。
阮呦抿抿唇,接过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吃。
陈娘子见她失魂落魄地吃着,忽然开口,“这些日子,你娘处处打听补身子的药方,她又不识字,林林总总被人骗了好些次,得了方子就忙天慌地去寻大夫,让大夫帮忙看看有没有用,那仁寿堂每日求药得人多,她就老老实实在外面排长队,冻烧了也不让我跟你说。”
阮呦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抬起眸,“娘病了?”
“不用担心,已经好全了。”陈娘子笑着道。
阮呦却蹙起眉,低声道,“我、我都不知道……”她心下愧疚难安,娘是为了她才这么累的。
陈娘子顿了顿,又道,“你月事之后,雲儿每日都点着油灯在书房里看书看到半夜才睡,说以后要做官给妹妹依靠,给妹妹挑个百里挑一的好夫婿。”
“你爹爹老实憨厚,嘴笨得不行,不好意思来找你,就跑到义母这来,那么壮实个汉子搓着手,憋红了脸跟我说借钱,说想要开个铺子,多赚些银子,将来好给他的呦呦傍身,看谁看欺负她。”
阮呦的眼泪再也崩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义母……”
“就连惜儿这两日都变得乖巧得很,跟雲儿说想姐姐……”
“你义母我没什么本事,也就性子泼辣,想的是以后哪个混小子再敢欺负我家呦呦,义母就握着菜刀两刀劈了他!”陈娘子眼眶红起来,“咱们家这么好的呦呦,怎么会有混小子舍得欺负。”
“义母……呜呜呜,对不起。”阮呦在陈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都是她错了,害得家人也跟着担心。
陈娘子见她哭出声,心里憋着的气总算舒下来,她拍着阮呦的背轻声安慰,“呦呦,有的时候喜欢的不一定是适合的,有些人舍了就舍了,要珍惜身边的人,你想想,等你哪一日从阿奴的事走出来却发现义母和你爹娘和哥哥都不在了怎么办?”
阮呦心尖酸涩。
“义母,呦呦明白了。”
她还有爹娘义母,还有哥哥和惜儿,她已经很幸运了。
—
临近年关,街道上店铺都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对联,洋溢着喜庆的意味。
阮雲在十二月初进了明洞书院求学,原本书院是不收中途来的,听说阮雲去岁中了案首后,书院的林夫子来了兴趣,考校他一翻,见他天资聪慧,心性坚毅,心中尤为喜爱,便允了他进学。
明洞书院过年沐休,阮雲见阮呦这段日子心情还算不错,便问她要不要一道去集市上替人写对联。
阮家来年打算开个食肆,需要花费些银子,他想着自己替人写对联,不但可以练字,也算是个进项。
阮呦欣然同意,正巧她打算去一趟绣庄,去接些绣活。
来找阮雲写字的人挺多的,因为他写字收得便宜,再者他的字迹笔走龙蛇,方正有力,看起来颇具风骨。
不过阮雲却是有些后悔了,这里哄然过来的人,里面还有不少面红耳赤的同窗,都偷偷打量着他身旁的阮呦。
阮呦被他们看得羞恼,也知晓自己是给哥哥添了麻烦,便在背后拉拉他的衣角,“哥哥,我先去绣庄了,一会儿再来找你。”
阮雲哪里放心,连忙收拾东西,“我陪着你去。”
越是临近年关,街上的人越多,龙鱼混杂,不说有盗窃的人,还有许多拍叫花子的,要是将呦呦绑走了,他找谁哭去?
“诶,阮兄就不写了啊?”
“别啊,我还打算买十副送人啊!”
“阮兄!别走啊。”
一群书生喊了起来,笑着挽留他。
阮雲瞥了他们,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温润如玉地朝着几个书生拱手,“今日太忙,实在抽不开身,诸兄要买对联的话不如往左右移步,别家也在写的,再不济,诸兄的书法不再在下之下,自己写也是可以的,还请恕不能多陪。”
他心里冷哼。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一个个在书院里斯文讲理,说些堂而皇之的话,不就是想看呦呦。
阮雲护着阮呦就走。
阮呦见他生气,抿着唇笑,恍然间眼前闪过一双含着温怒占有的黑眸,磁沉的声音犹如耳侧。
“我不喜欢。”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指尖冰凉。
阮呦甩了甩脑袋,不再去想他。
“呦呦?”阮雲转过脸看她。
“我没事,哥哥,我们走吧。”阮呦朝着他弯弯眸子。
书生们见两人离开,都目露遗憾,有人忽然忆起什么,拦着旁边两人惊喜道,“愚兄方才就在想那姑娘怎的看起来有些眼熟,忽然记起来,那小姑娘不是那晚花灯的仙子?”
“仙子?哪个仙子?”
“就是迷晕了谢家玉树,让他做不出诗的那个。”
要知道谢钰可是三岁成诗,五步成章的大才子,生平最擅长的可不就是作诗,无论以何为题,三步以内,张口就来,句句经典。
“阮兄真是好不厚道,藏了这么好看的妹妹,也不说说,哪像齐家那个,天天在咱眼前吹自家妹妹多好——整得跟谁没妹妹似的。”
“哈哈哈,谁要跟你这不要面皮的厮说,那不是岂引狼入室?”
“走走走,咱去寻谢兄,看看谢兄今日有没有做出诗来。”
一群书生笑闹着离开,一哄而聚,又一哄而散。
毓秀庄的梅娘见到阮呦的时候连忙笑着迎上去,“许久不见你了,可是在忙什么事?可算是等待你了,等得我焦心。”
“前些日子有些私事,”阮呦腼腆地抿唇笑,“这段日子清闲了就想来您这看看有没有绣活接。”
“有有有,可不就是等着你来!这活也就只有你能做。”梅娘拉着她坐下,取了些糕点塞给她,“前些日子你绣的那些手帕荷包被汴城的夫人小姐们一抢而空,这年头几乎没人会苏绣了,这苏绣图案雅致又意境,在这受欢迎得很。”
“那些没买到的客人都托了我,说下回来一定想要买到,你当初又没给我留个地址,我这急着也是干着急,没半点法子,嘴里都冒了火。”梅娘拉着她絮絮叨叨,“这些且不说,就说我那东家小姐,也是极喜欢苏绣的,上回拿了张手帕回去爱不释手,这会突发奇想,说是想要件苏绣做的衣裳。”
“那小姑奶奶是个气性大的,阮丫头,你可得帮帮我。”梅娘娇嗔道,“事成之后也不亏你,要是东家小姐喜欢,我这儿给你五十两银子。”
阮呦微惊,没想到一件衣裳就给这么多钱,绣一副屏风得半个多月,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罢了,衣裳还要轻松许多。
“这会不会太多了……”她呐呐开口。
“我家小姐是个气性大的,却也最是大方,决计不会亏待旁人,你无需担心这个,只要能办好就行。”梅娘见她呆呆的模样,好笑的捂着嘴。
既如此,阮呦自然是应下了。
梅娘见她如此乖巧,心底喜欢,想起自己才几岁的女儿来,将自己才买回来的桃记点心装了一半给她,“这些你拿回去吃。”
阮呦推脱不过,只好腼腆地接过道谢,“多谢梅婶儿。”
阮呦出来的时间就见兄长正在门外同人攀谈,那人十六七岁,同兄长一般大,乌发白衣,发髻上简单地簪着一根玉簪,看起来很是洒脱逍遥。
“哥哥。”她唤了一声。
听见声音两人同时转过脸来,阮雲朝着谢钰拱手赔礼,连忙过去,“谈完了?”
阮呦捧着装着衣裳的包袱,轻轻点头,“嗯,谈完了。”
“那咱就回去,娘今日估计又在琢磨好吃食。”阮雲眉眼柔和,伸手揉揉她的头,转过头对着谢钰告辞。
谢钰嘴角噙笑,“阮兄有事尽管离去,只是,这位姑娘是?”
“是舍妹。”
阮呦朝着谢钰见礼,然后躲在阮雲身后。
他没有说闺名。
女子闺名不好叫外男知晓。
谢钰笑了笑,朝着阮呦抬手拱礼,“阮家妹妹。”
这样喊,倒算是个有礼之人,少年立在那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洒脱逍遥的姿态,也让人心生好感。
阮呦不讨厌他,朝着他抿唇笑了笑,梨涡露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阮呦好奇地问阮雲,“哥哥,方才那人是谁?”
“是哥哥的一个同窗,为人洒脱放浪,是书院里有名的才子。”
“那他和哥哥比谁厉害?”阮呦问。
阮雲还头一回见她问题这样对,心中愉悦,摇头失笑道,“没有可比性,他精通的的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之趣,哥哥懂的是经义策论。”
“那哥哥更厉害。”阮呦弯着杏眸笑起来,“琴棋书画好听好看,但经义策论能够治国,哥哥将来是治国的能臣,所以更厉害。”
阮雲心尖发软,眉眼含着笑意,“也就你觉得自家哥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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