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三更】

    大年三十,整个汴城都热热闹闹的, 被喜气包裹着, 人人脸上带笑。

    阮家也去采买年货去, 李氏和陈娘子两人满脸喜悦地挑选了好几匹布,又买了肉和糕点面粉之类的, 还称了些酒, 俩人挑挑拣拣, 看见一家店铺就转进去,阮父任劳任怨地推着手推车在后面跟着,木板上累的东西越来越多。

    阮雲看着疯狂采购的两人, 摇头失笑, 带着阮呦先行离开,他们去书店买些书再给阮惜买些纸笔。

    只是一进书铺, 阮雲就后悔了,又遇上那群混账书生了, 那群书生四人一行。

    一个一双桃花眼摇着折扇的叫做叶昭, 一个细眉细目一身书卷气的叫做苏期,一个身形高大些,五官硬朗的叫做高亭蕴,最后一个是皮肤是少见的古铜色,看上去颇为阳光的叫做展君。

    阮雲见到他们, 拉着阮呦刚打算抬脚出去,身后就有人唤道。

    “阮兄?好巧好巧!”

    阮雲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拱手, “幸会幸会。”

    “这是带着妹妹来买书?”叶昭目光向后打量,却见阮呦戴着毡帽,不能一睹芳容,不由目露遗憾。

    高廷昀同苏期几个也笑得一脸灿烂,都跟着打量,只不过他们虽然喜好玩乐,放浪形骸,但也都是个守礼的人,见阮呦往后躲,便觉自己失礼,移开了目光。

    那日花灯会上留下的印象委实太深。

    “正是,诸兄也来买书?”阮雲含笑点头。

    他初进书院,其实跟这一群人并不相熟,不过是碰见了会点点头的关系,这些人跟书院里那些贫寒人家苦读的不同,平日好享受喜玩乐,爱流殇曲酒,比蹴鞠赛马,作诗作画,若不是学识不错,品行端正,又从不惹生是非与人干架,只怕跟纨绔子弟快相差不多了。

    这些人隐隐以谢钰为首,家族在盛京中都有大官,在汴城这样的地方算得上是身世显赫。

    阮雲这段日子也涨了不少见识,对外事多多少少有了解,这个谢钰被称作谢家玉树,最擅诗赋,一手好画更是让先生们推崇惊叹,跟大名鼎鼎的秋明谢家脱不了干系。

    “我等?我等是陪着谢兄来选端砚的。”叶昭摇着折扇笑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喊道,“谢兄,谢兄呢?”

    听见声音,麻衣蕴袍的人影从书架后书里不紧不慢地出来,青丝半竖,除却一支玉簪,腰间一块暖玉,比起首饰华丽,又坠香囊又配宝刀玉扇的其余几人,朴素干净得像个道人。

    他手上果然拿着一方端砚,朝着阮雲含笑点点头,“阮兄。”

    那视线又落在阮呦身上,道了一句,“阮家妹妹。”

    他声音如泉水一般,叮咚咚的,清冽干脆。

    阮呦见他喊自己,想了想便曲膝行礼,抬眸的时候就他还看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在等什么。

    等自己也叫他一声?

    阮呦犹豫一瞬,才礼貌地开口,“谢家哥哥。”她声音轻软,如清风徐来掀起点点涟漪,让几个书生头皮麻了一下,有些呆滞。

    这声音……

    可真是。

    叶昭咬着牙,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他转头看向谢钰,见他嘴角笑意扩大,也跟着咧开嘴角笑起来,颇觉得有趣至极。

    阮呦暗自后悔,她最是讨厌自己的声音。

    从前小翠就说,村里的姑娘家都不愿跟她来往,就怪了她这副嗓子,怎么听都像是勾人的狐媚子。

    说她,不像是正经女子。

    阮呦垂下眸,有些无措地盯着自己脚尖看。

    阮雲忙挪挪位置将盯着阮呦的视线阻断,神色微沉,“若是诸兄不介意,还请恕在下失陪,在下还得挑些纸笔。”

    “阮兄请便,我等先行告辞。”谢钰带着几人离开,知晓他们几个杵在这儿只怕会让人不自在。

    “多谢谢兄。”阮雲微松口气。

    看着书生离开的背影,阮雲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那谢钰倒是个不错个人,品行样貌皆是一等……

    想罢他又摇头,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谢家那样的家世,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的。

    呦呦的亲事,等日后再说。

    等他金榜题名。

    —

    阮家也贴上了红对联,大门外和院子里都挂着红灯笼,与雪地相衬,白莹莹的雪花映上波光粼粼的红色,很是夺目。

    夜里放了鞭炮,元宝被吓得夹起尾巴往屋里蹿。

    阮惜穿着红色夹袄,梳着两个小揪揪,看起来玉雪可爱。他正抱着阮雲给他买的宣纸不撒手,略显呆滞地眼睛总算有了些灵动。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一家人先是去了祠堂,给阮爷爷和阮二叔二婶先敬酒。

    国事安定后,阮家就将阮爷爷他们的尸骨接了回来,花了大价钱寻了一处好地下葬。

    阮呦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得给阮爷爷磕了几个头,才鼻尖红红的出去。回到屋子里去拿那串十二生肖的小木偶,又看见旁边草编的丑兔子,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下来。

    “呦呦。”阮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瞥见那只草编兔子,眸色微沉,“该吃饭了。”

    “嗯。”阮呦点点头,木偶放好,跟着他身后出去。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阮呦面前特意摆了几个碗,是特意给她熬的补身子的药膳。

    阮呦知道这些药膳都是大户人家才能吃的,这样一盅不会低于半两银子,阮家现在也没多少银两,阮呦心底愧疚却也知道不能不吃。

    不然娘会伤心的。

    她乖乖地吃掉,一口不剩。

    一家人吃了饭就要守岁,陈娘子给了阮呦阮惜红包,讨个好彩头。

    阮呦坐在火盆旁边吃着点心,看着外面热闹的夜色,李氏笑着过来,手里拿着木匣子。

    “呦呦来看看喜不喜欢?这是娘和你义母今日给你挑的。”李氏坐在她身边,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对银丁香耳坠,“翻了年,娘的呦呦也是大姑娘了,你小时候怕疼娘便没给你穿耳洞,只是大了可不行,你看看哪家的姑娘不都有耳洞?如今咱也买得起耳坠,小姑娘家就得打扮得美美的才是。”

    这个世道,再穷苦的人家都会扎耳洞。

    阮呦微愣,盯着里面那么对耳坠。

    忽得又想起那日阿奴哥哥盯着她耳朵隐忍又克制的眼睛,想起他说“不喜欢。”

    阿奴哥哥不喜欢她有耳洞。

    阮呦的脸颊唰的一下变红,她还想起那晚阿奴哥哥将她抵在墙上,轻轻的,细细地咬着她的耳坠,喘着气,在她耳边说喜欢她。

    断断续续的。

    那日她已然失去神志,才忽略了他的话。

    阮呦面色忽得转白。

    她想起阿奴哥哥说了什么了,他说他喜欢她。

    阿奴哥哥是喜欢她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面会那样,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无助,绝望,还有那呆滞神色,阮呦只觉得心疼。

    阿奴哥哥离开的身影更像是落荒而逃。

    可他在逃什么?

    他说不行,又到底是什么不行。

    “呦呦。”李氏见她面色发白,心里不忍,估计这丫头还是怕疼,也是以前见了村里的几个丫头扎耳洞,流了好些血,回来之后就怕得很,求着自己说不想扎耳洞。

    “呦呦要是怕疼那咱就不扎耳洞。”李氏安慰着她,“娘的呦呦生得好看,就是不戴耳坠也好看,没事的,咱不扎了。”

    阮呦扑进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娘,我不想扎耳洞。”

    李氏见果然如此,倒也不强迫她,只笑着点头,“那咱就不扎。”

    “谢谢娘。”阮呦脸贴着她的胸口,轻轻道。

    —

    大年一过,阮家盘的铺子就开张了。

    那铺子店面不大,只够摆三四张小桌子,正好阮家卖的也都是可以带走的吃食。

    早上卖的早点是李氏自己琢磨出来的吃食,都很新奇少见,有煎蛋饺,油酥饼,红豆味的豆浆,甜豆浆和南瓜豆浆,糯米团子胡麻鸡块,咬一口流沙的咸甜味包子。

    晌午卖的是刀削面和馄饨煎饺,都是用大骨和鸡肉做的高汤,熬得泛白,喝上一口喷香四溢,冬日又暖融融的。

    晚上不开张,忙累一天也好休息休息。

    且买得多了,还会送些竹编的篓子。

    李氏手艺没话说,但凡来吃过的决计会来第二次,她心思巧,又时不时想出些新的样式,做得又精致好看,常常让客人欣喜不已。

    这样一来,阮家食肆很快就火爆起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得一干二净。

    阮家人人都很高兴。

    家里花钱的地方多着,阮雲要科举,读书的事本就废钱,乡下好多人为了供个读书人,那都是勒紧裤腰带一大家子供,穷上好几代才能供出个读书人来。

    像在凤阳村里,那是一个村子的人出钱供程方南念书,都指望他高中科举,将来做大官了,恩庇乡人。

    再有,阮呦这身子骨差,每两日一副药膳就得花好多银子,所以阮家食肆能赚钱,大家心理都高兴着。

    年后沐休结束,阮雲又该去明洞书院进学了,阮呦腾出手给他做了两身衣裳,云袖和衣角都用苏绣绣了四君子,腰带特意绣着仙鹤祥云,典雅素净的衣裳多了几分繁华的韵味。

    阮雲本就生得出色,眉眼柔和,君子如玉,穿上阮呦做的衣裳更是俊秀得不像话。

    “哥哥这样出去外面的小姑娘肯定都喜欢盯着哥哥看。”阮呦眉眼弯弯,满意地看着兄长。

    李氏嗔她一眼,“就你对你哥哥好。”

    阮雲也笑起来,揉了揉阮呦的脑袋,“那有什么,我也对呦呦好。”

    阮呦和他对视一眼,抿着唇笑。

    两兄妹的关系打小就好得不行。

    李氏自然高兴,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和和睦睦才好,家和万才能事兴。

    阮雲走后,阮家上下就又跟忙起来,阮呦前些日子就将给毓秀阁东家小姐的衣裳送了过去,也领到了三十两银子,这回接的是绣一件屏风,是张家老太爷那边要嫁女儿,这屏风算是嫁妆,绣庄给特意给装了些她金银丝线,说要绣百子百福图。

    因着要求高些,出得价钱也高,也能赚个三十几两。这是屏风费劲些,图案复杂的得绣个二十天才行。

    阮呦跟陈娘子坐在炕上,描好花样子才开始绣。

    不知道绣了多久,眼睛有些发干,陈娘子就让她停了针线,“这会子时间也够了,你去外面转转,松松眼睛,看你娘她们回来没。”

    “欸,我这就去,义母也休息会吧。”阮呦听话的将针线转进篓子里,起身出去。

    正巧见李氏和阮父提着东西回来。

    “呦呦,昨儿你哥说吃不惯书院里的饭,这会儿也快下学了,娘都给他做好了温在锅里,你跑一趟给他提过去吧。”李氏将提前做好的饭装进食盒里交给阮呦,她还得做下午要买的吃食。

    阮呦应声,戴上毡帽提着盒饭出去。

    明洞书院在汴城城南,离阮家有一段路程,她还得搭一趟牛车才能过去。

    牛车停在山下,阮呦便让他过会再来接自己,提着饭盒上去,书院外有好几个来送吃食的小厮和姑娘。

    门口的大婶子常年拦着她们,不让进,得挨着报要来找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才成。

    主要里面都是年轻的男子,怕出了什么错事,到时候累及书院名声。

    “你找谁?”王大娘问道,眼睛瞅着她。

    没有穿得花枝招展,头上带着毡帽,遮住了脸,黑纱之下影影约约能看见不错的容貌,手里捧着食盒,看起来是个规矩守礼的。

    她心里就满意几分。

    能进明洞书院念书的,不是学识好,就是家世不错,每日打扮得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妄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多的事。

    她也是为了学院着想。

    阮呦将毡帽脱下来,朝着林大娘笑笑,“我是来给哥哥送饭的,我兄长叫阮雲,还请大娘能够通知一声。”

    王大娘见她乖巧,也就答应了,拍了身旁一个书仆去找人。

    那阮雲她还是有些印象的,是中途进来的,很得林先生喜欢,模样俊秀,跟眼前这小娘子还是有三分像,不过比起她那白得发光的皮肤要稍微黑些。

    “多谢大娘。”阮呦恭敬地道谢。

    阮雲的衣裳在学院里出了一阵风头,叶昭几个都缠着问他在哪买的,他只淡笑不语,不作理会。

    可惜他低估了那一行人的劲头,叶昭几人穷追不舍,一路跟着他问,他烦得不能再烦了,才说了一句,“我妹妹做的”。

    这话一出顿时惹来一片哀嚎声和红眼柠檬精,都叹气,说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关心他们的妹妹。

    他们妹妹多得是,同胞的,妾室的,个个都想的是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或是好亲事好夫婿,像阮雲的妹妹那样的几乎都缠在他们身边的却是没有。

    见他们眼红心酸,阮雲嘴角微翘。

    他不想炫耀的,是这些自己人自个儿来找虐。

    “令妹真是惠质心兰。”几人夸道。

    “诶,谢兄,你说是吧。”高亭蕴拍了拍正擒笔作画的谢钰的肩膀。

    谢钰咬着狼毛笔杆,神色认真地画画,高廷昀这一拍,一滴墨坠下来,滴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他并不怒,伸手取下口中的笔,颔首赞道,“阮兄有个好妹妹。”

    书生们原是没想他会搭话,见他应声附和,都愣了一瞬,然后笑闹起来。

    阮雲看着嘴角噙笑犹如清风明月的谢钰,他虽坐在那儿,穿着简单的月牙白衣裳,却总有一种超脱世俗,吞气食露的仙气。

    不像个俗人。

    “阮雲可在?”书仆在外面喊着。

    阮雲抬眼看去。

    “书院门口有个小娘子寻你。”

    阮雲心中有了计较,趁着叶昭几个还未反应过来,他疾步出去,果然就在书院外见到熟悉的倩影。

    “呦呦,怎么是你来送?”阮雲接过饭盒。

    书院建在半山上,阮呦爬上来的时候有些累,额角渗出细汗,一张白莹莹的小脸粉扑扑的,她伸手替阮雲捋捋衣裳,柔声,“娘忙着呢,我正巧没事就过来给哥哥送饭。”

    见阮雲后悔的神色,阮呦摇摇头,“哥哥,我觉得爬上来对身子好呢,我上来后手脚都暖和好多。”

    阮雲一听,自然高兴,“别累着就行。”

    “我有分寸的。”阮呦笑着,“哥哥快回去吧,趁热吃饭,别冷凉了,我这就回去,明日还给你送。”

    “好,那你多注意身子,路上小心些。”

    “诶!阮家妹妹,来给雲兄送饭啊?”

    “愚兄就说雲兄怎么不去食堂吃饭,原是在等这个!”

    “送的什么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雲兄不如给愚兄尝尝味,早闻阮家食肆做的吃食好吃,每回去了都没能买到。”叶昭几个跟了出来,凑了过来,看着阮雲饭盒里的吃食,满脸垂涎。

    阮呦已经不怕他们几个了,倒觉得他们这样闹腾腾,更有少年人的朝气,不像哥哥一样性子沉闷。

    见他们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几位哥哥好。”

    几个书生蓦地脸红起来,手足无措起来,又是紧张地理了衣裳,又互相捋捋头发,才朝着阮呦作揖,正经地唤了一声,“阮家妹妹。”

    那动作有些傻。

    阮呦笑起来。

    大抵察觉到阮呦在偷笑,几个书生更是脸红了。

    阮雲瞪了他们一样,给他们尝了一口饭菜,几人都惊讶地称赞。

    到了谢钰也出来的时候,阮雲有些犹豫。

    谢钰含笑道,“阮兄厚此薄彼?不请我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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