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腊月八日,本该是个喜庆的节日, 整个燕京城却被乌压压的黑云笼罩着, 低沉沉, 灰蒙蒙的,凝重的气氛像是一块巨石悬在心中, 让人喘不过气。
燕京城气氛肃穆紧张, 过街的行人步履匆忙, 交谈之间都放轻了声音。巡逻的士兵来往频繁,军靴在雪地上磨出钝声,和干戈在地面拖动, 滑出的尖锐的声音。
阮呦提着食盒走在街道上, 抿唇瞄了一眼轮番值守的士兵,眉头轻轻蹙起。
这段日子燕京城不□□宁。
先是管辖一方的汝南王被锦衣卫捉拿归京, 前几日斩首于东市,后来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 一向受皇帝宠爱的郑贵妃被禁闭幽宫, 三皇子由亲王被贬成了郡王,其母族郑国公府也由公爵贬成了伯爵。
那之后,又有一批洪州的官员接连落马,燕京中与其有牵扯的也罢免了许多,一时间整个燕京城都风声鹤唳。百姓说话做事都悄无声息地放轻了许多, 生怕下一刻就是自己遭了罪。
燕京城所有地方都禁止谈国事,这些事都是阮雲沐休回来后同她聊过的。
阮呦眉梢染上担忧。
这些案子都是锦衣卫在办。
阿奴哥哥又树了好多敌。
酒七跟在她身后,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她背脊挺得笔直,身上穿着阮呦给她做的短袄,是浅青色的棉布,用淡粉色的绸缎裹边,袖口和荷包处绣着寒梅,有些小姑娘偏爱的娇俏。
酒七嘴角带了淡淡的笑,她侧着身,灵活地避开擦肩而过的行人,怕弄脏了衣裳。
从记事起,她就只穿过黑色的衣裳,蒙着面与黑暗融为一体,她们那些人很少说话,几乎是靠手势和口哨交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她摊开手,光透过大片云雾洒下,照得指尖透明,虽然昏暗,却也是光明。
原来她也有机会走在这样的光明下。
“酒七姐姐,走这边。”阮呦忽然转过头来,见她在发愣,眼睛睁大了些,伸手拉着她进了一条小胡同。她指尖很冰,手心是温热的,出了细细的密汗,显然有些紧张。
酒七慢吞吞地跟着她,她个子很高,迈开腿就能跟上。
她朝着前进的方向望过去。隐约看见一座熟悉的府邸,又扫了一眼阮呦手上提着的食盒,心里明白了几分。
“等等。”酒七拉着她停下来。
阮呦疑惑地看着她,“酒七姐姐,怎么了?”
酒七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巾,有些笨拙地将阮呦手心的汗擦干,一点一点的,擦得很干净。
她的手只握过刀,杀过人。
还没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做,却觉得有趣。
收好方帕,她才朝着阮呦露出一抹浅笑,“出汗了。”
阮呦愣了一下,又弯着眸笑起来,“谢谢酒七姐姐。”
酒七摇头,淡淡地笑。
她就是这样的人,冷淡寡言,只在阮呦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一丝浅笑。存在感极弱,即便就离人不远,也常常会忘记有她的存在。
阮呦拉着她走,还未到那座府邸就被人拦住了。
是老熟人。
花花绿绿的飞鱼服,绣春刀,一脸地吊儿郎当。
赵乾轻瞥了酒七一眼,对着阮呦咧开唇,笑得玩味,“阮姑娘来寻大人的?”
阮呦见他笑得轻佻玩味,被人戳破心事,脸红了一下,点点头轻声道,她瞧了瞧重重把守的府邸,“大人可在府里?”
她已经将近一月未曾见过他了。
赵乾摸了摸下巴,摇头,“大人这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今日腊八,宫里有宴会,陛下会赐粥。”说完他又俯身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陛下有要事跟大人商量,这些日子大人估计不会回府。”
阮呦垂下头,有些失落,目光落在手中的食盒上。
“姑娘是来给大人送粥的?”赵乾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香气,目露遗憾,“可惜大人被诏进宫陪陛下过宴了,这粥估计是吃不上了。”
阮呦伸手,将食盒递给他,“这是我娘做的八宝粥,大人吃不上的话就送给赵大哥吧...”
想罢,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合适,觉得冒犯了赵乾,她又歉意地收回手,声音怯怯的,“我再、再让我娘给赵大哥重新做一份。”
上回的事,也得应他照顾,理应答谢的,
赵乾却一把接过那食盒,全然不顾酒七给他递了一个“你死了”的冰凉眼神。
他垂涎地舔唇,咧开嘴角,爽快地摆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就这个吧。”这些日天他也忙,忙得脚不沾地,好些日子没吃到阮家食肆的吃食,他又带头排队立了规矩,便是让兄弟们给他带一份,也常常带不回来。
阮家的生意好,卖得紧俏。
他正好有些馋了。
反正大人也吃不上,让人家小姑娘这样跑来跑去的,受了冻多不好,大人指不定会怎么罚他。
再说到时候粥也凉了。
赵乾刚伸手接过食盒,余光就瞥见一道身影缓缓过来,他侧过身,宽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地将阮呦遮掩住,朝着叶千户笑着打招呼。
酒七伸手将阮呦的毡帽带上,捋了捋黑纱,遮住她的脸。
叶千户轻轻颔首,走过来,算作是应声,他偏过头,微眯着眼睛打量赵乾身后的人,依稀看见一角豆沙色衣料,其余的却被挡得严严实实。
“赵千户这是在做什么?”他朗声问,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眉头皱了皱,心底起了一丝疑惑。
赵乾拎着起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他又笑扬起下巴,面色带了丝得意,“是八宝粥。”
叶千户心神微动,手指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眸中掠过一丝惊喜,他瞄了赵乾身后一眼,若有所指道,“给大人送的?”
“给我送的。”赵乾笑着摇头。
叶千户却有些不信,他偏过头去看赵乾身后的人,赵乾又正好让开,只能看见一个戴着毡帽的女子,身形娇小,此刻已经背过身去。
他有些失望,又去看那女子旁边的人,那人没戴毡帽,也能看清楚模样。
他放下心来,嘴角浮起笑,目光在酒七的脸上停留许久,将酒七的眉眼面容都记在脑海里。
能记得那个人,就能顺藤摸瓜挖出人来。
“你先回去吧,等过些日子,我再来找你。”赵乾转过身对着阮呦道。那语气有些暧昧的亲昵。
阮呦有些不适应,背脊挺直了,有些僵硬,却也大抵揣测出几分怪异,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锦衣卫里,也并非人人都齐心。
都是些刀尖舔血的人,有更高的追求。只怕会有些人恨不得拉阿奴哥哥下马,自己上位。
赵乾目送她离开,直到背影走远了,才嘚瑟道,“唔,叶千户应该没人送粥吧?要不要尝尝我的?”
叶千户默了片刻,收回目光,冷冷道,“不必了,赵兄好好享受吧。”
说完,他抬脚离开,很快就不见人影。
赵乾耳尖动了动,目露有些嘲讽,随意找了个棚子坐下,揭开粥吃起来。
粥熬得软烂,有两种口味,一种是鲜香腊肉羹,一种是酸甜味的,里面就是用枣泥、豆沙、山药、山楂糕等各色的食物,甚至刻成八仙人、老寿星、罗汉像放在粥里,温度有些凉了,味道却是一绝。
赵乾吃得享受,正巧他手头的事还未开始,难得清闲片刻,吃着热粥赏会雪景,倒是好不自在。
叶千户在墙后看了许久,见他当真吃了粥,还喝得一干二净,眉头皱得极深。
他思索许久,转过身离开,脚步却忽然顿住。
叶千户抬眸去看方才阮呦离开的地方,眉头锁得紧紧的,他竟然记不起来方才那女子长什么模样了。
他娘的。
奇了怪了。
—
天色接近晌午,黑压压的天总算见了些白光,视线宽敞起来。
时候不早了,李氏她们都在家里等她吃饭,阮呦在绣楼里交了些货,拿了银子就带着酒七回去。
路上她靠近了酒七一些,拉了拉酒七的衣袖,声音软软的祈求,“酒七姐姐不要告诉我娘她们我去找过大人好吗?”
酒七低头看她,嘴角弯了弯,爽快地点头,应声说好。
都指挥使府就在四角胡同,这一片区域寸土寸金,院子都是燕京官员的居所,府邸构造也都十分华丽,路面敞开,路铺得平直,不像阮家住的地方,街道什么狭小,只堪堪够一辆马车同行。
阮呦和酒七从胡同出来,一路上打量着这些构造精美的院落,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差些撞上她。
酒七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拉过来护在身后。
风呼啸而过,擦过阮呦的脸,掀起黑纱来。阮呦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转身去看那辆马车,那后面的标记是郑国公府。
那马车向前驶了一段距离,停在一座府邸外。
是郑国公府。
不对,现在应该叫做平南伯府。
车上的人就要下来时,阮呦忙将面纱放下,她轻轻拽着酒七的衣袖往旁边偏僻地地方躲着。
“方南。”车上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柔柔弱弱,仿佛能掐出水来。
隐约听见这个名字,阮呦的心一紧,抓着酒七衣袖的手忍不住大力了些,指节泛白。
酒七皱了一下眉头,看过去,就见穿着一身白袍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清俊斯文,翩翩有礼,让人顿生好感。
“郡主,我扶你下来,小心脚下。”他声音温和,全然是对女子的关切。
酒七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穿着粉裙的女子娇笑着从马车下来,男人伸手去接,手放在女子的腰际,然后直接向下滑,在女子的臀部轻捏一下,逗得女子横飞媚眼。
男人也在笑。
酒七阖了阖眼,觉得有些辣眼睛。
她想到什么,又伸手将阮呦微微睁大的眼睛蒙上,“姑娘别看这些。”
她看向程方南带了些轻鄙。
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斯文败类。
装得再像人,也是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锦衣卫小哥哥们真的都超可爱,当然除了叶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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