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阁生意火爆,客人进进出出, 马车在店铺门前堵得寸步难行, 阮呦和酒七探头看了一会儿子, 就从店铺后留着的一处隐蔽的小角门进去。
“谢姐姐。”阮呦刚进去就瞧见谢娉婷正伏在案几上,神色认真地捧着账本查看, 左手打着算盘, 右手翻动着账本, 几缕青丝耷在胸前,原本张扬明媚的容貌此刻多了几分娴静,安静又从容。
她是世家女, 自小就学了这些本事。
阮呦心底为哥哥没有错过谢姐姐而高兴。
谢娉婷见她来了, 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她招手让她坐过来, 神神秘秘地道,“等算完了账你跟我去珍馐楼里,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人?谁?”阮呦微微睁大一双杏眸, 满是疑惑。
谢娉婷却卖了个关子,“待会儿见了,你便知晓了。”
她既然这样说了,阮呦歇了打探到底的心思,目光落在账簿上, 好奇地问出声,“这月可赚了银子?”
谢娉婷抿唇笑,轻轻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个数目, 阮呦吃了一惊,“这么多!”
“那是当然,咱们用的料子都是贵重的料子,那些生丝绸缎几两,几十两银子一斤不等,还有咱们的人去江南收购料子路上的花销,本钱就大,咱们卖东西的价钱自然翻好几倍了。更别提咱们卖的物件上面还有苏绣,衣裳的样式又是燕京从未有过的,世家爱攀比,就是咱们卖得贵,货还不够她们抢呢……”谢娉婷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这里头也有许多配套的面扇,手帕还有绣花鞋之类一并卖出去的利润。”
阮呦听了那数字自然心惊肉跳的,心底兴奋,却忽而蹙起眉头来,“生意兴隆,这是好事,也是不好的的事。”
“怎么说?”谢娉婷一双丹凤眼瞅了过来。
“咱们眼下生意好,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才开张一月倒也没闹出什么龌蹉的事来,”阮呦抿了抿唇,软声道,“但只怕会有不少红着眼睛的人暗中盯着咱们,到时候说什么咱们家的衣裳料子穿了皮肤瘙痒,或是过敏,流产……亦是死人,闹出事端来……”
“她们敢!”谢娉婷想到这其中的可能性,气得噔一声站起来。
阮呦忙将她拉着坐下,柔声道,“谢姐姐先别急,你听我说,倒不是我想多了,若是这铺子明面上是谢家开的,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毕竟谢家根基大,那些人也不敢轻易碰瓷,只是咱们这铺子是姐姐私下的……明面上没有人护着……”
“那些欺软怕硬的,见钱眼开的不在少数,之前我娘她们食肆闹出的那场祸事不也是惹了别人眼么?防范于未然,咱们得找个靠山才是。”
阮呦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靠山有些难找,得找有实力,但又不是黑心的,咱们将利润与他分成,作为他庇护咱们的酬劳,之后但凡有什么祸事都由他们出面解决,他们不用添银子进来,每岁就有一大笔进项,这也是一桩美事,只是……”
“只是什么?”这话是酒七接的。
“只是这天底下不贪的商人太少了。”阮呦有些为难道。
谢娉婷脑袋转了转,握着阮呦的手,叹道,“呦呦聪慧。”
阮家就没有一个笨的,难怪她兄长说,阮家就是灵气之地,生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珠玉珍宝。
阮呦被夸了,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我不过是怕事怕惯了,哪里称得上聪慧,且那靠山……也很难寻。”
谢娉婷朱唇微翘,笑意盈盈,“我这里倒有个人选,真的有缘分,就是我待会要带你去见的那人。”
“那人如今富甲一方,每岁给朝廷贡献的银子都能占了半个国库,听闻陛下早有打算招揽他做朝臣,只可惜那人脸上又上,不能入仕。他是出了名的仁商,想必不会为难咱们,就是不知道咱们的分成他看不看得上。”
“那人呦呦也应该听说过,就是燕京的街道挂着他家徽章的铺子也随处可见。”
阮呦吃惊,“那他怎地还活得好好的?”
倒不是阮呦咒人,这些年她无趣时也读了好多史书,历史上那些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没有一个好下场,天家不可能容忍得了的,一个抄家令下,就能充盈国库。
谢娉婷笑得灿烂,“传闻是那么传闻的,许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我听说,他跟朝中的势力都有些牵扯,那些大人们都护着他呢,至于天家,这些年征战不断,军饷中有不少是他捐的税呢。”
所以天家才不能随意动他。
阮呦听得咋舌,生出退缩之意,“这样的大人物……许是看不上咱们吧。”
“既然已经约了,总要试一试不是?”
阮呦听罢,点点头。
也是,万一就成了呢。
“谢姐姐,我、我还有一个打算……”阮呦捏着衣袖。
那声音娇软糯糯的,听得谢娉婷只想揉揉她的脸,这样想着,她也就伸手做了,“什么打算?”
手指触碰到阮呦的脸颊,触感柔软嫩滑,如羊脂玉一般。
“我想从我那三层收益中拿出一成的收益捐给慈安堂,”阮呦抿了抿唇,“我想用那些银子来资助进京赶考的贫寒学子。”
当初谢娉婷是说五五分,但陈娘子跟她商议过后,还是决定三七分。
阮呦做这样的事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她常常见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在街头摆摊卖字,这便让她想起以前的哥哥,也是提别人抄书写心情赚几个辛苦钱。后来她又看见几个念不起书的孩童偷偷在私塾的窗户边偷听课,稚嫩的脸满是对念书的向往。就连邻家的黑子也是擒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练字,因为买不起纸笔。
阮呦想帮那些人,但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苏绣、湘绣、粤绣和蜀绣这"四大名绣"在技艺上不分高低,各有各的美和意趣。但“天下第一绣”只能有一个,在前朝是因为后宫之争,宠冠六宫的黎贵妃推崇湘绣,又跟来自苏州的娴妃娘娘有恩怨,便大肆打压苏绣,湘绣成了“天下第一绣”。
所以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绣”,远远不止技艺精湛这一点,名声和民心都得要。
阮呦就是花钱来为苏绣买名声,民间的呼吁越高,苏绣的名声越大。
要名声,没有什么比讨好读书人来得更快,更容易。
一来,念书穷三代,通常在乡下都是举一族之力才能供出个读书人光宗耀祖,那些贫寒学子确实需要这笔钱,二来苏绣自古都是给官宦世族赏鉴的,那些学子科考成名,得了苏绣阁的恩惠,自然会更偏心于苏绣,久而久之,苏绣阁累积一定的名声,在仕林得能得到推崇。
谢娉婷端着阮呦的脸细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得阮呦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放开,“那银子本就是呦呦的,呦呦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只不过一成有些少,我也拿出一成银子出来。”
“姐姐,我是为了苏绣,你又何必……”
谢娉婷笑着打断她,“我是为了你,你想完成的心愿,我这个做姐妹的自然都帮你,你我之间,这些银子算不得什么。”
—
阮呦和谢娉婷处理好了账簿的事就到了珍馐楼前。
想到要见盛瑛那样的大人物,阮呦还有些紧张,她用手帕擦干湿润的手心,提一口气紧跟着谢娉婷进了包厢。
推开门,就看见珠帘内有一道坐着的人影。窗前的人背着光,正低头把玩着青花瓷盆里的富贵菊,他身量颀长,穿着翠竹色的长袍,墨发只用青色丝带松松地系着,腰带上绣着梅兰竹菊,阮呦记得这件衣裳是苏绣阁卖出去的。
听见开门的声响,那人转过脸来,脸上带了谦和有礼的笑意,“两位姑娘,请。”
阮呦看清楚他的样貌,稍愣了一下,怎么也不曾想过那富可敌国的盛瑛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才俊,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几岁,就如此有作为。
男人容貌平平,算不上好看,也不难看,但胜在气质如兰,潇洒自如,却又比谢钰多了些刀尖舔血的锋利。一道刀疤从眉峰处划到眼角,打破那张脸柔和的气质,显得有些狰狞,让人不敢直视。
盛瑛仍旧温和地笑着,“还望盛某没有吓着两位姑娘。”他声音有些粗哑,与外貌不相吻合。
不过也是,若人如外貌一样温和无害了,他也不可能做出今日这份家业。
阮呦朝着他行了礼,掠过他脸上的疤痕,抿着唇道,“公子更像个读书人,不像个商人。”
盛瑛听她说话,轻笑几声,“承蒙姑娘夸奖,盛某几时也曾想过念书做官,只可惜行走江湖,破了相,也就没了这个念想,因而故作文人打扮附庸风雅,姑娘万万不要取笑某才是。”
他说话风趣幽默,又不显得傲慢,倒让阮呦有些紧张的情绪松缓下来。
“公子才高,我等只有仰慕的说法,何来取笑一说。”谢娉婷笑着道。
寒暄几句,盛瑛便请了阮呦和谢娉婷坐下,又亲手替她们斟了杯茶,说起正经事来,“今日你们见我穿了这身衣服来,也猜出来我的来意。”
“盛公子看上我们的店了?”谢娉婷抬眉问。
“盛某想与二位姑娘谈生意,”盛瑛蓦地笑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章纸递给谢娉婷和阮呦看,“某在燕京有十三家针线铺,还有二十余家布匹铺,另有七家成衣铺,只可惜盈利并不好,苏绣阁的成衣无论的绣艺还是款式在燕京都绝无二家。”
“二位姑娘这苏绣阁一开张,旁人成衣铺的生意不好做,某自诩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会墨守陈规,知道与两位姑娘合作就是最好的盈利法子。”
“那……是怎么个合作方式?”
“就照着纸上写的来,燕京所有的布匹和针线供两位姑娘任意取用,不收一文钱,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燕京没有的布匹料子,只管找人寻我,天南海北某都能给你们寻过来,燕京的七家成衣铺某都让由两位姑娘去打理,某只从每岁盈利中抽取六成银子,如何?”
“这……”阮呦同谢娉婷皆吃了一惊,有些咋舌,“盛公子就不怕亏损?”那些店铺合起来也有个三四十家了,每岁收入怎么也得以万两来计数 。
“若没有沉舟破釜的决心,某也走不到今日,再者,两位姑娘小瞧某了,盛某说过,盛某是个聪明人,两位姑娘的铺子某一直在留意,每月能赚多少银子某也一清二楚,”盛瑛轻轻把玩着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盛某的这些铺子都不赚什么钱,亏也亏不倒哪去,若是交给你们打理,苏绣阁的生意会越做越大,届时……燕京成衣铺的生意,咱们独占鳌头。”
“至于其它的,某会尽最大的能力,替两位姑娘摆平其余的事,”他说完话,轻啜一口信阳毛尖,见两人还有些愣神,嘴角轻轻弯了弯,“两位姑娘可见某的诚意。”
阮呦同谢娉婷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们被这样的消息砸得有些懵了,毕竟,这与她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
阮呦咬了咬唇,一时犹豫不决。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盛瑛暗暗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只淡笑着,“两位姑娘若是不好决定,可以考虑些日子再给某答复,某这些时日都在燕京,随时恭候。”
谢娉婷松了口气,“公子的提议实在诱人,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说法,但错过好时机亦是傻子,此事重大,我们还需要回去请教家中长辈才能定夺。”
“这是自然。”盛瑛见她们没有为一时利益而冲昏头脑,而是沉着冷静地思考,赞赏地点点头。
正说着话,店小二就将吃食陆陆续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阮呦也在珍馐楼吃过几次饭,但圆桌上有一道菜她从未见过。
盛瑛笑着指了指那道菜,“这道菜是某特意让珍馐楼的厨子做的,叫做百绘生,是咱们青州最有名的菜,两位姑娘可以尝尝。”
“百烩生?”谢娉婷瞧着那满满一大盅菜,有些好奇,“这名字好生稀奇,可有什么由来?”
盛瑛嘴角微弯,解释道,“当初战乱的时候,青州一片狼藉,原本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后来新朝建立,难民都被安排进了青州,这里的人原本就来自不同的地域,如今要挤在一块相处,摩擦不断。这百烩生是用一百种食材烹饪而出的,正在象征着咱们青州来自不同地方的难民。”
“噗。”谢娉婷捂着嘴笑了起来,“这倒是有趣。”
“青州?”阮呦小口小口地抿着梅子酒,听见名字忽然开口,“是哪一个青州?”
盛瑛看了过去,“大明只有一个青州,怎么了?”
阮呦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到燕京来的时候路过青州,曾在那儿待了几日,我觉得那个地方……有些古怪。”
她吐出“古怪”这两个字后,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酒七的神色紧了紧。
盛瑛端着的杯子洒了两滴茶水,只是嘴角的弧度依旧,他抽出方帕不动声色地擦着手指,声调扬起“哦”了一声,抬起眼皮看她,“阮姑娘为何会觉得古怪?”
阮呦并未注意到有些凝重的气氛,她轻皱着眉头回忆,“那感觉说不清楚……”
“就觉得很奇怪,说不清也道不明,那个地方太安静孤僻了,感觉好像差了点什么东西,明明……人们一样在耕种,市集的商人一样在吆喝买卖,生活都是有条不絮,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盛瑛和酒七的心几乎提了起来。
盛瑛放下茶杯,神色有些认真地看着阮呦,“阮姑娘能回忆起差些什么吗?”
阮呦愣了一下,不知晓为何他神情这般凝重,却也没多想,她正想摇头,目光却触及到窗台出的盆栽,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我知道少了什么了。”
“少了生活的气息。”
“我在青州几日,不曾听过狗吠猫叫,不曾见谁闲情逸致吟诗作画,也不曾见过偷盗抢劫,那的住宿处外面的红梅枝头长得很乱了也没有人打理过……市集上买卖之间的交谈话几乎是一样的,就连……我曾住的那个客栈,固定的位置里有固定的人,每天都点着固定的菜。”
“青州的人……看起来像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什么事,而不是在生活。”
那分明是软声软气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盛瑛的脑海中炸开,他忽然豁然开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比较肥了,现在在走事业线,下章阿狗出现。感谢在2020-04-10 23:47:29~2020-04-12 00:2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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