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 在青黛色瓦上汇成小溪顺着瓦沿淌下, 成了一道水帘。街道被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什么时候墙角生出了青苔。
阮呦到了地方,她将油纸伞收拢, 才由小厮引着上阁房。
阮呦没想到谢娉婷还未到, 她推开厢房的木门时只有盛瑛在里面, 正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小憩,乌发只用青色丝带挽着,如瀑一般, 随意地披散而下, 窗外的竹叶伸进来,随着清风轻轻摇晃着, 静得像一幅画。
在阮呦进来的一瞬间,盛瑛就睁开眼睛, 转过脸, 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嗓音嘶哑,“来了。”
“嗯。”阮呦不知怎么地忽然慌了一下神,回过神,她垂下头躲过盛瑛的视线, 低低地应了声。
“阮姑娘,坐下罢。”盛瑛留意到她似乎有些局促紧张,嘴角带了柔和的笑意。
阮呦挑了个离他稍远些的位置坐下。
盛瑛见她低垂着眼眸, 正襟危坐,每个动作,甚至连头发丝都在和自己避嫌,不禁眼底含了笑意,他舀了勺茶叶放进茶壶里,将茶壶放在火炉上,顷刻间茶香四溢。
他斟了一杯茶递给阮呦面前,“这是上好的信阳毛尖,阮姑娘尝尝。”
“多谢。”阮呦伸手接过茶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指尖,两人的愣了一瞬,阮呦如同触电般缩回手。
那茶洒了几滴在盛瑛的手上,他只淡笑着,换了个杯子从新斟了一杯放在阮呦面前,整个过程慢条斯理,莫名地赏心悦目。
阮呦接茶杯时候轻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正好撞见他的视线,阮呦想躲,盛瑛却笑了起来,“阮姑娘看着我做什么?”
阮呦抿了抿唇,“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盛公子同上回所见似乎哪里不同。”
“哦?”盛瑛绕有兴趣地转着茶杯,“哪里不一样?”
阮呦双手捧着杯子,垂下眼眸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轻轻摇头道,“我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只是感觉罢了。”
盛瑛看着她,柔声道,“阮姑娘的感觉也没有错,或许在下是不一样了,没有谁会是一个样子的。昨日的我是昨日的我,与今日的我不一样,明日的我亦是明日的我,与今日和昨日的我也不一样。”
“皮囊一模一样,可却人内心和思想或许变了,这也叫不一样,在下说的可有理?”
听他这样新奇的说法,阮呦抿嘴笑起来。
“就比如,在下觉得姑娘也有些不同。”
阮呦抬起眸,有些好奇,“我?”
“是,”盛瑛看着她道,“阮姑娘看起来没有前些日子高兴,你虽在笑,但在下却觉得阮姑娘并不开心。”
他的话一出口,就见阮呦似乎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梨窝也不见了。
“今日之言都是在下一番玩笑,若有冒犯还望阮姑娘不要放心里去。”盛瑛见她抿着唇,眸色稍沉。
阮呦却忽然抬头看她,轻皱着眉,“我的情绪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有点委屈。
盛瑛稍愣一下,没想到她问这个,只点点头。
她的情绪都挂在脸上。
阮呦有些气馁,暗暗叹一口气,看来她还得再伪装得高兴些了,她不想娘她们再为她的事担心了。
屋子里有些安静,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公子,谢姑娘说今日家中有事她来不了,让公子有什么事同阮姑娘商量就行,她还拜托了公子商量完事后万万要将阮姑娘送回家去。”
阮呦听见谢娉婷不来,心跳漏了两拍,忙起身,“那、那下次等谢姐姐在的时候再商量罢?”
今日同他孤男寡女处在一室已经有些出格了,再待下去怕是不合时宜。
“阮姑娘,”盛瑛叫住想要落荒而逃的小姑娘,“今后咱们要见面的机会多了去,总会有谢姑娘不在的时候,姑娘不必如此避讳什么。”
“这座楼是在下日后与两位姑娘交谈事宜的地方,里面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去。”
“在下也不会总有时间过来。”
如此一来,阮呦只好放下心中的顾虑坐了下来,她肃着神色,一幅蓄势待发的认真模样。
盛瑛的名号无人不知,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同这样的大人物独处一室商量事宜的一天。
阮呦有些没信心,但既然到了这一步,谢姐姐也那样信任她,她就不能打退堂鼓,既然做了,便要尽全力做好。
“还请公子多加指教。”
盛瑛见她崩着一张小脸,一幅严肃认真的模样,眸底添了几分笑意,“不是什么多难的事,以阮姑娘的聪慧必然能懂的。”
确实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盛瑛之前的意思也就是说,燕京但凡与布匹针线和成衣有关的店铺都交由她和谢娉婷打理,绸缎真丝布匹针线以及装饰用的东珠之类的材料也都由他提供,所以要做的无非是与这三十几家的掌柜交涉,查看之前的账本,算清楚本钱和盈利就行了。
因为之后的利润是双方按照分成来抽取的。
盛瑛已经让掌柜的将账簿送了过来的,现在阮呦要做的就是看看账本,避免日后利润纠纷就是。
阮呦见任务果真不难也就松了口气。
她捧着账簿细细地看,但因着从未学过这些,些许之处都有些不明白,盛瑛见她皱眉,时不时指点几句,他说得简短易懂,阮呦很快就能弄明白。
这样待了好一会儿,阮呦渐渐放松下来。
盛瑛却忽然开口,“阮姑娘,我方才想起一桩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嗯?”阮呦从账簿中抬头,声音软软的,“什么买卖?”
“在下手里有两个田庄在明州,手底的人调动不了,暂时管不了那处地,那庄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如果阮姑娘有兴趣的话,在下可以低价转给阮姑娘。”盛瑛道。
“田庄?”阮呦有些兴趣,“有没有苏州的?”
她记得明州在东北,她不曾去过东北。
“有倒是有,只是阮姑娘为何想要苏州的?”盛瑛眉头皱着。
阮呦抿唇,闷声许久,才苦笑道,“我只是……不是很喜欢燕京罢了。”
“我本就是南方的人,打算哥哥考中进士后我就和义母她们回南方去,过些年或许能将燕京的伤心事都忘个干净。”
盛瑛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紧紧扣着茶盅,他舔了下唇,声音忽然变沉,“江南不是好去处。”
“为何?”阮呦愣了一下,抬眸。
“阮姑娘只要信我就是,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有些旁人没有的小道消息。”盛瑛笑了笑。
阮呦仔细品着他这番话,忽然就明白过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江南繁华富庶,又是鱼米之乡,怎么会不是好去处?
她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能去江南,只怕江南不安稳了。
她蓦地抬头与盛瑛对视,见盛瑛也看着她,阮呦又悄然地垂下眸,轻声问,“那……明州可是好去处?”
她问这话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盛瑛嘴角牵起几分笑,只他未察觉,那笑与对旁人时的笑不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盛瑛知道她在试探,也不拆穿她,“明州贫瘠,很少有达官贵人关注。”
那便是个自由又安全的地儿了。
阮呦明白这其中的意思,问起价钱。
“五千两。”盛瑛道。
阮呦听了先是惊喜地睁大眼睛,后又有些泄气,“公子出的价再便宜不过,可以说是白送我了,只是……”
“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银子。”
阮呦抿着唇,苏绣阁的银子暂时还不能动用,只抽了两成出去捐给了慈安堂。
盛瑛轻笑着,“只要阮姑娘说要,在下便卖给你,至于钱的事,从今后收成里扣就是了,盛某待朋友宽厚,求的是更长远的利益。”
阮呦高兴起来,嘴角弯了弯,又矜持地压下去,“多谢盛公子,店铺的事,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做好。”
说罢,她握着拳头,又捧着账簿看起来。
盛瑛轻轻颔首,也不打搅她,“那阮姑娘就在此看账簿吧,某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等晚一些某送姑娘回去。”
他其实没什么事,但知道他待在这会让阮呦不自在。
阮呦稍愣一下,“我可以自己回去。”
“谢姑娘既然拜托了盛某,某自然要办到,阮姑娘不必担心。”他说罢也没给阮呦拒绝的空隙,抬脚就离开了。
阮呦只得作罢,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不时有个叫恬枝的侍女进来添茶或是端些瓜果点心,阮呦看了许久,擒着笔沾了墨在纸张上写写画画。
窗外的景色渐渐暗了下来。
恬枝轻悄悄地推开门时,屋子溺在一片昏暗中,她隐约瞧见阮呦伏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片刻,她转身去取来一床薄被,正想给阮呦披上。
薄纱被另一双手接过。
“公子……”
“嘘。”盛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恬枝识趣地捂着嘴,悄悄退了出去。
合上门的时候,她偷偷瞥了一眼,就见男人替熟睡中的女子披上薄被,动作轻柔。
他在女子身旁坐下,偏头看着女子的睡颜,眉眼间尽是思念与温柔,看得让人慌神。
恬枝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她垂下眸,打算离开。
屋子里却传来一声,低沉克制的轻唤,含着极尽的温柔缱绻,让人心尖一颤。
“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上一次图宴说“人人都可以是盛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