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晚膳的时候阮呦没有出现在饭桌上,赵乾问起, 陈娘子就说了缘由。

    “她方才吃了药膳, 那药膳里我让大夫添了几味安眠的药, 这几日呦呦都没能睡好,这会药效来了, 估计已经睡下了。”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 陈娘子没说, 赵乾几个仔细想了想便知晓其中的缘由,也就没问了。

    晚膳是李氏做的秘制酱汁乳猪,猪皮的口感极妙, 一口咬下去先酥脆后软糯, 咸甜辣口,肘子肉清香不腻, 蘸着粘稠的酱汁很是下饭,香得让人吮指。

    赵乾几个接过红烧卤猪蹄, 朝着李氏有些生疏地道了谢, 李氏见他们吃得喷香,看得高兴,热情地给他们添了许多饭。

    吃完了饭,赵乾三人抢着把碗洗了,还将铁锅刷得一干二净, 然后偷偷将一锭银子放在泥灶上才闪身离开。

    李氏和陈娘子夜里打算做明日要用的饭菜时,才发现那一锭银子,她先是愣了一下, 才有些无奈地撵起那一锭银子,叹了一口气。

    “锦衣卫也都是些才二十出头的孩子罢了。”

    都同雲儿一般大小。

    传闻里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其实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阮家这一夜睡得安稳,张家却是鸡飞狗跳。

    张府的嫡长孙遭了大罪。不但腿磕破了皮,被人泼了水,最后还惊了马,张颜一个文弱书生哪里遭得住,回到府的时候就已经是魂魄不全的模样。

    张府门口的小厮瞧见他脸色苍白得像一片纸,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人扶进府里。

    到了夜里,张颜就发起烧来,烧得皮肤滚烫,一个劲地说着胡话。

    张夫人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守在床榻边熬了一整夜,一见张颜那憔悴的模样就心疼得直掉泪。

    “大夫人,您先歇息会儿吧,大公子有知苏照顾着,这会吃了药,过不了一会就该退烧了,”张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知巧递了碟点心给她,朝着妹妹知苏使了个眼色,“您累了一天也没用饭,别把自己身子累垮了才是。”

    “是啊,大夫人,公子这儿有奴婢照顾着,您先去休息罢。”知苏道。

    “我的儿好端端地遭了罪,我还哪里吃得下去,放下罢,知苏将颜哥儿那盯着,要是退烧了快些来回消息。”张夫人揉了揉发疼的额头,丝毫没有食欲。

    知巧欸了一声,将碟子放下,又斟了一杯热茶与张夫人,她顿了顿,稍压低些声音,“夫人,奴婢思来思去都觉得大公子遭受这罪委实有些古怪。”

    张夫人眼神锋利地瞥向她,“怎么?难不成还有谁敢害我颜儿?”

    知巧忙跪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您听奴婢说……”

    她犹豫了一会,但又想起自己那个眼泪婆娑的妹妹知苏,还是狠了狠心。

    “今儿这事不是源于大公子要送那阮家的姑娘回府去?知苏也说了,大公子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这后面接二两三的倒霉事,不都是送阮家姑娘回去才发生的?奴婢的意思……”

    她垂着头,支支吾吾的。

    张夫人却是一瞬就明白过来,眯了眯眼睛,“你是说阮家那丫头克着颜儿了?”

    知巧有些慌乱,“奴婢也是……瞎猜的——”

    “只是这事太巧合了,夫人,奴婢都是一心为了大公子着想,阮家,阮家再有前途,也没有公子更要紧……”

    平日里顺风顺水的颜儿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大的罪。

    若是被克的……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张夫人喝着一口茶,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盖。

    厢房里静谧无声。

    —

    “大人。”

    陆长寅猛得睁开眼,瞬息间,尖刀抵在床边上人的喉咙处,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断喉咙。

    “大人,是我。”图宴仰着脖子,纹丝不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陆长寅思绪渐渐清醒,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才收回刀,手抚着跳疼的额头,胸口的情绪翻涌。

    “大人梦见什么了?”图宴看他神色痛苦,狐狸眼里含着担忧,“属下听见你一直在说梦话。”

    他是进来传消息的,推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大人扶在案几上睡熟了,神色痛苦地呼喊着什么。

    陆长寅垂下眸,指腹摩挲着玉坠,黑眸映着不断跳动的烛火,那潋滟的光晕随着一道晃动着,暗藏着惊涛骇浪。

    他梦见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火,金玉满堂,荣华富贵皆成一场空,灰暗的剪影只剩下颓垣断壁,那些真切的尖叫声,哭喊声,烧焦的苦味和腥臭而滚烫的血,历历在目。

    声音在耳畔响起,又渐渐滑远。

    梦见那日他父亲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子婴,活下去。”

    “你活下去,陆家就还在。”

    “你不准死,你死了,就是陆家的罪人。”

    五百余人的百年大族,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受了何等的□□,熊熊的大火弥漫,他看见那些扭曲的丑恶嘴脸,听见那些□□地调笑和痛苦的弥漫,看着母亲和姐姐浑身□□地死在刀下,看着她们死不瞑目的绝望。

    他开始痛恨,痛恨怯弱无能的君王,痛恨嚣张跋扈的世族,痛恨老祖宗定下不可造反的祖训,痛恨祖父为了断陆家造反的心思,将势力放在北方的决定。甚至痛恨……心怀天下,为民请愿的祖父。

    他从陆家最尊贵的嫡长孙成了陆家旁支收养的孩子阿奴。陆家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人去追查真相,他被人抓住,卖进了教坊司,在那里陪酒卖笑,甚至被花楼的人喂了秘药。

    后来他成了奴隶,在世子子弟的箭矢下逃生,在斗兽场与野兽搏斗。

    若不是遇见一个怪人,他不会有一身武功,也不会在逃出来后,顺利接管陆家的势力。

    那个怪人会观星相,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他教他武功却不救他,哪怕看他被人强行灌下药,哪怕看着他被马鞭抽得遍体鳞伤,看着他被野兽咬下一块肉,被扔在泥泞的雨地,奄奄一息,那个人始终抱着剑,无动于衷。

    一开始,那个怪人说,“阿奴,你注定要成为帝王,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的命数。”

    后来他皱眉看着他,“阿奴,你的杀心太重了,你即使成了君王也会是暴君。”

    “你的心中只有恨,你根本就不在乎百姓的命。”

    那人说得对,这三年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好人坏人,只要挡了他的路,他都杀。他故意想挑起战事,也不想去管江南百姓多少人会死,哪怕生灵涂炭,他也只想这天下乱了。

    他要复仇。

    那怪人还说,“好在你命里有一劫,幸许能帮你洗清冤孽。”

    劫。

    从遇见阮呦起,他就知道,阮呦就是他的劫,他克制隐忍,唯独碰上她,总会方寸大乱。

    只是他犯下的冤孽,哪里又能让她来洗,脏了她一根手指,他都心疼。

    “大人?”图宴看着发怔的陆长寅。

    “梦见陆家了。”陆长寅阖眼,嗓音微哑。

    陆家。

    两个字让图宴心中一沉,他脸上的笑收敛起来,玉扇合拢,“大人放心,快了。”

    时间快到了。

    他沉下声,“属下来是为了传达江南晏州的消息,江南近来频繁发生海匪抢劫的案子,州县派兵去绞杀,却每回落空,或是…只捉了些小虾米回来。”

    “传到燕京的消息里只说了不过是一两桩海盗的小案子,燕京的人并没有重视,但咱们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是……每月都有近万两银子的货被劫,不但如此,还有了命案……”

    “如今商人不敢下海,但不下海,货物就不能北上,届时物资短缺,这物价就抬上去了,晏州官府设了海事官员帮忙押送货物,不过每批货物都得抽取十分之一的利益作为官员人事调用的花销。”

    陆长寅眼尾微扬起,含着浓浓鼻音嗤一声,“他们胆子不小。”

    明目张胆地贪污,江南繁华富庶,富商更是遍地,这海运抽成的利润一年加起来也能有征收的赋税的三分之一了,能养活不少军队。

    “江南世族多,那片地儿官官相通,姻亲遍地,早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图宴眸光闪了闪,嘴角噙了一抹笑,“去岁上报说要修理黄河堤坝,户部拨下二十万银子,那堤坝是修了,不过前前后后只花了不足二万两。”

    二万到二十万,翻了十倍,可见江南世族的人胃口不小了,当然,胆子也不小。

    陆长寅淡抿着唇,不可否置,他手指轻轻点着案几,缓缓开口,“海匪之事让人盯住,不要轻举妄动,搞清楚背后是谁在做怪,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好刀。”

    “是。”图宴明白。海匪如此猖狂,必然是官匪互相勾结了,江南官僚利益盘根交错,如同铜壁铁墙,很难打破,柴显登基三年也始终不敢将他们逼急了。

    “这其中……安南王肯定逃不了干系,不过,这其中好处这么多……”

    “几个皇子也未必不会掺一脚。”陆长寅轻舔唇,嘴角漾起嘲弄的笑意,“就是没有参与,本座也会帮他们参与进去。”

    图宴愣了一瞬,忽然摇头轻笑。

    如今柴显年纪大了,夺嫡愈演愈烈。柴显才在龙位上坐了三年自然不肯轻易下来。人越老,猜疑心重,江南和西北一直都是柴显的心病,若谁在这个节骨眼参与江南之事,结局可想而知。

    疑心重的人一旦起了疑心,不管你做没做,他都会怀疑。

    “大人,还有一事,”图宴顿了顿,“咱们在西北的人传了消息,北戎那笔似乎有些动作,但消息……被镇北将军府压下来了。”

    陆长寅抬眸,看着窗外已然郁郁葱葱的柳树,“今年天气暖得有些快,北戎有什么动作倒不奇怪。”

    图宴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天暖得快,意味着北戎会大旱,届时必定又是一番战乱。这些年边境一直征战不断,但和北戎相处甚安。

    “那属下就告退了。”图宴见他眉间还有倦意,便想出去,他转过身,思及一件事,又回过头,“大人,明日盛瑛会去宜欢楼与阮姑娘她们商量店铺的事宜。”

    图宴侧过脸,见陆长寅半阖着眼眸,几缕碎发遮掩住脸庞,他淡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也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直到屋子里响起低哑的嗓音,“赵乾。”

    “去将方离带过来。”

    图宴背对着那扇门,蓦地轻笑起出声。

    他前脚一走,不过一刻钟,赵乾就苦着一张脸将方离带了过了。

    他娘的,又得听琴了。

    方离也苦着一张脸,心底叹气。

    又得给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谈一宿琴了。

    “大人。”赵乾敲了敲门先进去,见陆长寅已然换了一身衣裳,打算出门的模样,苦着一张脸,“什么时候能换宋悟和魏寻他们来听琴啊?”

    “属下听琴属实听腻了。”

    方离低头咬着唇,一脸委屈。

    “腻了?”头顶的声音懒洋洋的,低沉磁痒,“你想听什么?”

    赵乾嘿嘿一笑起来,“大人您知道的。”

    陆长寅嗤地一声轻笑出来那声音朗脆好听。

    方离偷偷打量陆长寅,他正伸手系着披风的带子,微微抬着下颚,喉结旁边有一滴红色的朱砂痣,暖黄色的灯下,嘴角扬起,眉眼皆是撩拨风流。

    方离忽然自生惭愧,不敢再打量,又低垂下头。

    视线前却忽然出现一双金色流云靴,他忽然开口问她一句话。

    她紧张地抓着裙摆,意识到大人在同自己问话时,忽然脑海白了一瞬,没怎么听清。

    “会不会……”

    “会。”她也没听清楚什么,只点头。

    不会她也要学会。

    —

    于是乎。

    这一夜,赵乾备受折磨。

    方离羞得面红耳赤,泫然欲泣。

    锦衣卫都指挥使府响了一宿的鼓声………

    咚咚哒——

    咚咚哒——

    魔性的鼓声席卷府邸,守在门外的锦衣卫连呼吸的频率也跟着鼓的节奏,心里默念着,咚咚哒,咚咚哒,呼两下吸一下……有心的人稍稍留意就能发现他们胸口起伏的频度是一样的。

    叶蔚回到府的时候,听见鼓声,神色一瞬变得微妙古怪,他抓了个过路的锦衣卫,“屋子里是大人?”

    “是。”

    “大人的口味……有些……奇特。”他的脸皱了一下,有些敷衍地恭维一句。

    听了好一会,他才转身离开,竟然觉得有些羞耻。

    走路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里跟着鼓声默念着咚咚哒,咚咚哒。

    迈出的步子无意踩着节拍。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阿狗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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