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 殿试结束。
皇帝在金銮殿传胪唱名,钦点阮雲为状元、徐自清为榜眼、谢钰为探花。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光融融。大明嘉安十一年, 年仅二十一岁的阮雲高中状元。照前朝惯例状元游街,从金銮殿到长安左门, 要步行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到大明门。
从宫门口出来, 一直到走马路, 街道挤满了人群, 旗鼓开路, 欢声雷动,喜炮震天, 遍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阮雲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谢钰和徐自清骑马跟谁其身后,三人容貌皆是俊朗,引得不少女子面红耳赤抛去香囊手绢。
阮呦和谢娉婷早早就在走马街的客楼订了包厢,就等着看这样的盛况。
阮呦瞧见穿着大红袍的哥哥笑弯了眼睛,赞道,“哥哥今日好威风啊。”
谢娉婷瞄了一眼下方,瞧见他身上和马上都是其它女子扔的香囊, 撅起唇,嗔了一句,“招蜂引蝶。”
他寻常爱穿青色淡蓝色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如玉,倒从未有过如此张扬的时候,活脱脱的像只妖孽。
阮呦知道谢娉婷吃味的小心思,捂着嘴噗嗤一声笑起来。
那状元马悠悠走到她们楼前,阮呦从谢娉婷身上取下来荷包手帕,拉着谢娉婷去了窗前。
“哥哥!”
“哥哥!”
楼下行人的声音嘈杂,阮呦的喊声几乎被湮没,是谢钰先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声音,他拍了拍阮雲的肩膀,朝着上面指了指。
众目睽睽之下,阮雲拉住缰绳停下,他仰起头,就看见客栈二楼上的两个姑娘,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清风徐徐,少年的笑俊朗如明月,笑声清脆,绚烂多目。
谢娉婷与他对视,脸羞得红了,埋下头去。
阮呦拉着她朝阮雲招手,将手中的香囊和手帕抛下去,“哥哥,接住。”
谢娉婷慌了一阵。
阮雲朗声笑起来,伸手接住,将香囊和手帕好好地系在腰间。
谢娉婷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
周围的女子见了,皆大失所望。
“谢姐姐,咱们回去罢,我娘他们给哥哥和谢哥哥做了庆功宴呢。”阮呦催促道。
谢娉婷点点头,两人才手腕着手走了近道离开。
走马街的场面热闹非凡,重重人影外围,一家客栈外,一道削廋佝偻着的身影驻足,注视着高高坐在马头上享受着称赞恭维的阮雲,他眼眶嫉妒得发红,几乎快要滴血。
程方南握紧拳头,右手手腕传来一阵刺痛,想到他如今是阶下囚阮雲却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不甘,嫉妒,愤恨的情绪交织掺杂,从胸口到喉咙,愈演愈烈。
噗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坐在那高头大马上的人不是他?为什么金榜题名的人不是他程方南,为什么……
他不服。
“你这该死乞丐,没看见状元游街么?到老娘的铺子吐血做什么?要死死远点去,别让老娘的生意惹了晦气。”做生意的妇人见他浑身脏兮兮的,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嫌恶地皱着眉头让让小二将他撵走。
程方南才从牢房被人放出去,这些日子的折磨几乎让他不成人形,店小二的手脚力道不小,推搡他的时候,一股冲力几乎让他摔倒在地。
就他快要摔倒的时候,忽然间一阵清香袭来,柔软却有力的胳膊将他托住,意识朦胧之中他瞧见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这算眼睛,他很熟悉。
是红芍。
“姑爷。”红芍泣不成声,“姑爷可有事?”
“你……”程方南喉咙哽住,木木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
你不是死了……么。
当初郡主让人将她扔进了乱葬岗,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便没去找她了。
他的头越来越昏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在昏迷之际,只依稀听见红芍带着哭音说话。
“我是带着孩子来找姑爷的。”
………
一阵药香传过来,鸡鸣犬吠声响起,宛若隔世。程方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周围的布置非常的简陋,残缺不全。
头疼欲裂,他想撑着床起身,手腕却巨疼无力,身体又摔回床上,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推开门进来了。
正是穿着粗衣麻布的红芍,已经五六个月大的孕肚让她走动时显得很笨重,她瞧见了程方南起身,似乎有些心急,加快了脚步过来,手里还端一碗药。
“姑爷。”她羞涩地唤了一声,就像当初在国公府一样,温婉可人。
红芍轻轻用勺子搅拌着药汁,低垂着眉目,“姑爷,奴婢已经让大夫给你看了身子,大夫说您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了,奴婢就让大夫给您开了一些补身子的药,奴婢服侍您吃药吧。”
程方南点点头,没有说话,安静地张口吃药,
红芍喂着喂着就小声地啜泣起来,“不过短短两个月没见姑爷,姑爷怎么就将自己作弄成这样了?”
“奴婢……看着实在心疼。”
程方南喉咙干涩,没有回她,而是打量了周围破烂简陋的屋子一眼,问她,“你这些日子都住在这个地方?”
红芍咬着唇点了点头,“那一日……我是被好心的阿婆捡了回去,阿婆救了我,还花光了家底请大夫为我治伤。”
程方南抿着唇,愧疚地对她说,“是我对不住你。”他的目光落在红芍圆滚滚的肚皮上,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孩子,孩子可还好?”
出狱的时候他就听说了,郡主肚皮里的孩子已经没了,现在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红芍用手帕抹泪,“还好着呢,姑爷,现在已经五个半月大了,大夫说是个男孩。”
“男孩?”陈芳楠那双灰色暗淡的眼睛微微染起光,他小声念叨着,“真的是男孩?”
他的仕途尽毁,他这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了。
只有孩子是他的希望。
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红芍,他低着头,问她,“你,你不怨我吗?”
红芍微微愣了一下,才苦笑着摇头,“奴婢也说不清楚,但奴婢知道姑爷也是可怜的人,郡主身份高,又自来不喜欢讲道理。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姑爷却不能,这不是姑爷的错,姑爷也难。奴婢喜欢姑爷的才华,所以也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可怜,舍不得孩子罢了。”
“要说怨姑爷,又哪里要呢?姑爷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说罢,红芍掩面大声哭起来。
程方南眸色露出几分心疼,将她揽入怀中,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红芍,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对你们。”
红芍依偎在他的胸口,哽咽地应声,湿漉漉地眼睫遮掩住了眸底的神色。
她再不是那蠢得可笑的女人了。她哪里会不知道,若不是郡主的孩子被她找人做掉了,姑爷又怎会这样对她好,又怎会如此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
程方南在红芍所住的农家小院呆了好几天,身子养得好些了,他才带着红芍一起回府。
宅子是当初郑国公送给他的,外面的匾额上挂着程府两个大字。
管家来开门的时候瞧见他身后轻抚着肚皮的红芍时惊了一下,额头冒出冷汗,“姑、姑爷……这是红芍?”
程方南冷冷地看他一眼,并未作答。
林管家抹了一把虚汗,硬着头皮问,“姑爷,您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府里的下人四下寻您也没找到您……”
“郡主她……肚子里的孩子……”
管家话未说完,便不肯再说话了,只将头扭向一边长叹了一口气。
程方南只阴沉着一张脸快步去了后院。
管家瞧见他诡异的神色,只觉得奇怪,心里有点毛毛的跟在他身后。
程方南快步到了后院,抬脚一脚将门踹开,巨大的声响吓了屋子内外的人一跳。
看清楚外面的人是谁,侍女们惊愣住,“姑、姑爷………”
程方南冷笑一声,他如今最见不得姑爷二字,这府邸外面挂的是程府,这是程家,这些下人在他的家里叫他姑爷,这是当他是什么?
想起外人说他入赘的事,心底怒火更甚。
他才是程家的主人,下人们该叫他程老爷而不是姑爷。
“都给我滚出去。”程方南冷冷地恨了她们一眼。
“你这是发什么疯?”郑秋媛本来正伤心,看见他身后人的模样,又瞧见红芍那圆溜溜的肚子,尖叫着抱起案几的花瓶砸过去,“好个淫夫□□,程方南!你这废物竟然敢当着本郡主的面偷腥。”
“红芍,你这贱人还敢怀孩子!”
郑秋媛当即扑了上来,抽出鞭子就要打红芍,红芍吓得惊叫一声,程方南狠狠地踹了郑秋媛一脚,又啪的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程方南丝毫没留情面,郑秋媛脸上的横肉颤了颤,白皙的皮肤落上红印,很快肿了起来。
“你这贱人!”
“程方南,你竟敢打我!”
“你这废物,你怎么不去死……”郑秋媛哭闹起来,对着程方南又踢又踹。
程方南也不避让,而是靠近她,伸出左手掐住她的脖子。
“唔……”郑秋媛有些窒息,抓着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瞪大了眼睛,看着阴冷狠戾的程方南,一股陌生和恐惧的感觉油然而生,凉意穿进骨子里,她不断地挣扎着,“你……你放开…我。”
他想掐死她……他竟然敢!
“郡主,这是你们国公府欠我的。”程方南的掐得用力,手掌下的人因为缺氧脸色变得紫红,“是你们国公府一次又一次将我晾在牢房,坐守旁观,我是被你们毁了的。”
第一次,他断了命根子,成了废人。
第二次,他断了手筋,一辈子不得入仕,他的前途,他的光明全部都毁了,而他所效力的国公府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对他坐视不理,由他自生自灭。
“我在牢房里受的痛苦,我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受折磨煎熬的时候,你们国公府去哪了?为什么不来救我?”程方南咬着牙怒吼,脖子上的青筋迸出。
郑秋媛呼吸不畅,难受地掰着他的手指,“你放开我,……我,我要告诉我爹……”
程方南笑起来,眸色越来越冷,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你去告诉他啊,你看他会不会帮你?我忍你很久了,这一次是还你上次用鞭子抽我的仇。”
“郑秋媛,我什么都没有了,死不死都无所谓,可我手里有你们国公府的把柄,逼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死也要拉你们国公府垫背。”
郑秋媛害怕了,哽咽着哭出声,“我爹想办法救你的,只是锦衣卫……锦衣卫不让插手……呜呜……”
“锦衣卫,锦衣卫!”程方南的眼睛腥红,像疯了一样,使劲掐着郑秋媛的脖子,“永远都是锦衣卫。”
“你们一群废物!废物!”
…………
“啊!”
“郡主,郡主!”
“郡主昏过去了,快去找大夫,快去!”
“都不许去!”程方南吼住他们,下人们吓得顿住,屋子里气氛安静,谁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今后程府是我的地盘,你们都必须听我的话,谁要是胆敢违抗我的指令,女的直接贱卖窑子,男的直接送进窑厂。”程方南狠狠地看着他们警告。
“日后红芍是我新纳的姨娘,谁也不准对她无礼,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出事,我就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
程府这方的事,早已被赵乾听得一清二楚,这边的情况也都传到了陆长寅耳边。
赵乾正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自己在程府看见的那一幕,图宴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着。
正说得起劲,外面忽然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
陈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被人带了进来。
陆长寅神色淡淡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明黄色,从座位起身。
“圣旨到,陆长寅听旨……”
赵乾几人愣了一下,齐齐跪了下来听旨意。
陈公公吸了一口气,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长寅罔顾朕意,擅自处决牛先斋,梁诏安,齐栋青,手段残忍以致民怨,违背圣意是为大忌,即日起,罚俸两年,令其闭门思过,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暂由叶蔚图宴代为掌管。”
“臣领旨。”陆长寅接过圣旨。
陈公公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想了想,他又道,“叶千户升任的诏书也已经下来了,陆大人……好自为之吧。”
赵乾几人面色凝重,拳头握紧。
陆长寅嘴角扬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眼间透着一股子慵懒劲,不紧不慢地开口,“陈公公慢走。”
“柴显未免太不要脸了,这是要推大人出去给世家出气。”
赵乾气愤道。
陆长寅坐下来,轻嗤一声,含着浓浓的倦懒之意,“锦衣卫的存在不就是为此?”
赵乾原本兴奋的情绪低落下来,眉目间隐隐不安。
“大人,咱们该如何做?柴显只说让大人闭门思过,却又没有说思过多久,如今又将锦衣卫的事务交给叶蔚去打理,那叶蔚是封昀的人………”
陆长寅轻笑一声,指了指图宴,“你这是看不上图大人?”
柴显可没说只让叶蔚一人打理锦衣卫的事务。
闻言,图宴放下手中的鸟,轻摸下巴,“唔,看来我平时太温柔了些,这些小家伙记不住呢。”
赵乾尴尬一笑,“图大人,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哪里会不知道图大人厉害,这可是有名的笑里藏刀老狐狸,背后下黑手可是不比大人心软,唯一和大人不一样的就是——图大人杀人的时候也是面带微笑呢。
“柴显还当如今的锦衣卫是他的,”图宴笑起来,他看向陆长寅,“大人就是将都指挥使的位子让给叶蔚坐,叶蔚又坐得稳么?”
赵乾忽然明白这其中的意味,是了,这锦衣卫里的人,在核心位置的几乎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叶蔚来了又怎么样,锦衣卫认可的主人,只有大人一人。
也只有大人,能让他们由心的信服跟随。
赵乾的目光又转向那道朱红色的身影,他神色淡淡的,正把玩着葫芦玉坠,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嘴角弧度轻扬,似讽似笑。
心中那抹担忧忽然就散了,赵乾咧开嘴角,笑起来。
“叩叩叩”门卫忽然传来声音。
“进来。”
宋悟推门而进,没料到屋子里这么多人,先愣了一下,才挠了挠头说起要紧的事。
“大人,江南那边传消息过来了。”
“黄河决堤了。”宋悟吞了吞口水,“如今黄河沿岸几个州的郡县都出现水患,洪安郡的郡城郡守压着官粮不发,甚至让人去市面上抢粮屯粮,眼下江南的粮价已经飞涨起来了,这还是五月初,要是进了六月,只怕很快就会殃及大范围的城池……”
“水匪的事越演越烈,商船被劫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江南不好做生意了……”
图宴皱起眉头,“若是官匪勾结,那不应该越演越烈才是……”
“只怕安南王和江南官府的人闹崩了。”陆长寅道。
水匪不过是安南王养的私兵,既然以前合作得好好的,现在忽然对着干了,只可能是利益没谈拢,闹崩了。
图宴笑起来,“那看来,很快了。”
很快就乱了。
陆长寅点了点案几,“让盛瑛早做准备。”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要报。”宋悟道。
“什么事?”
“是阮姑娘的事,”宋悟顿了顿道,“张家要作妖了,今日属下从城西张家过,偶然偷听了几句,那张府公子张颜落榜了,连个进士都没考中。”
“属下发现他跟自己府里的贴身侍女不清不白的,如今还将落榜的原因推给了阮姑娘。”
陆长寅眉头轻皱,淡抿着唇,“什么原因?”
“说是阮姑娘命里带煞,克的。”宋悟整了整神色。
屋子安静的一瞬,温度直降。
感受到凉凉的视线飘过来,宋悟盯着鞋尖,没敢抬起头。
默了片刻,磁沉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本座记得城西张家的大房在翰林院做事?”
“是,张家大爷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从五品。”宋悟老实回答。
陆长寅揉了揉额际,缓缓开口,“抓了吧。”
“就以……科举泄题漏网之鱼的缘由。”
“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肥不?感谢在2020-05-11 20:19:22~2020-05-12 20:1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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