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的夜幕上点缀着繁星,只看一眼便知明日定然还是个酷暑难耐的恶劣天气,好在夜里旱风起,空气里的静止不动的燥热被吹散了几分。
阮呦将这些日子累积在心底的惶恐不安发泄了一通,心里就松活了许多,她悄悄回到李氏身边躺下,瞄了一眼阿奴哥哥所在方向,李氏伸手揽住她的背,习惯地轻轻拍了拍,阮呦便阖上眼睛,心里没再去想什么复杂的事,思绪渐渐模糊,很快就睡熟了。
夜里只有浅浅的酣睡声伴着虫鸣一唱一和,带着闷热的晚风弱弱地拂过,夜色静谧而安详,让人心安。
只是逃荒的长夜注定是不能安稳的。
半夜里忽然响起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哭声异常尖锐几乎刺破耳膜,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哭泣中带着费劲的咳嗽,阮呦被惊得心跳漏了一来,噔得一下爬起身来。
她只睡了两个时辰。
揉揉脑袋,只觉头重脚轻,微微蹙起眉头压下心惊,二叔二婶那方已经乱成一团。
阮惜出事了。
半夜忽然发起高烧,身体滚烫,原本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他难受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许是哭得累了,上气不接下气,间或参杂着几声咳嗽。
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悲凉凄惨,如同重锤捶在阮家人的心弦上。郑氏心疼如刀割,也跟悲恸大哭起来,“他爹,你想想法子,想想法子救惜儿。”
“咱们已经失去一个硌儿了,只有惜儿了,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
阮呦也红着眼睛看着神色痛苦紧紧皱着眉头的阮惜,她轻轻捏着阮惜的细瘦的小手。
阮惜哭累了,那声音便像是快要没气的小猫,变成了弱弱地呜咽,他微微睁开眼睛,抓着阮呦的手指委屈地瘪了瘪嘴,“姐姐……吹吹……疼……”
“呜呜……疼……”
阮呦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滚落下来,往日阮呦刺绣的时候戳破手指,阮惜看见血珠就会害怕,她便哄着顾惜让他给自己吹吹,说吹一下就不疼了。
她轻轻把手贴在阮惜滚烫的额头上,哽咽道,“惜惜乖,姐姐给你吹吹,马上就不疼了。”
阮惜就闭着眼睛,通红的小脸写满了信任。阮呦心尖更是酸得不行。
郑氏面色惨白,浑身战栗着,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六神无主,她在之前就丢了个孩子。
上一个孩子就是发高烧去了的,那孩子聪明伶俐,又懂事听话,那天夜里她就是抱着那个孩子,看着他软软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得僵硬。
郑氏情绪崩溃,生惜儿的时候她伤了身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了。
“秀容,别急,别急,我想办法。”阮二叔心底沉重,却尽量压住慌乱,他知道一旦他慌了,妻子更会担心受怕,“我备了药,你去把药箱找过来,我这就给惜儿医治。”
他本就是乡下郎中,寻常自己在家里晾制了些草药,有些会拿去换钱,有些留着自家用,这回大旱的时候,他也提前在药馆里拿了一些常用的药屯着。
“药箱,药箱,对,我这就去取,这就去。”郑氏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包袱处翻药箱。
她手忍不住发抖,东西散了一地。阮呦抹掉眼泪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二婶,我来找药,您去看着惜儿。”
“好,好……”郑氏手脚僵硬,无神地喃喃着。
阮二叔手搭在阮惜的手腕上,面色沉重,阮惜是感染的风寒发温病,好在用得到的药药箱里都有。
虽然有药,阮家的情绪也并未得到放松,这样小的孩子身子骨弱极弱,风毒之症本就难治,一定要尽快退烧才行,只是阮惜今年才四岁,根本就承受不住酒精擦拭身体退热,要退热只能用温水帕敷额头擦拭胳肢窝。
阮呦抿着唇,心里难受,这些水连喝的都不够,哪里去找水给阮惜擦拭身子?
二婶离了阮惜心神不宁,阮呦便让她陪着阮惜,自己就替她去煎药。
蹲在小石灶前,阮呦抿着唇盯着药罐子定定发神,直到身边同样蹲着个人时也没什么反应。阮雲见她眉心微蹙着就伸手替她抚平,又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阮呦抬头看他,鼻尖微酸,“哥哥。”
“嗯。”阮雲心软,应了一声,“别担心,有哥哥在。”
阮呦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依偎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哥哥,怎么就这么难呢。”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这二十来天的路程是阮呦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要顶着烈日赶路,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吃了上一顿就没有下一顿。
阮雲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妹妹,心里发酸。妹妹从小被娇养大,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为难她。
他只抱着阮呦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肯定能好好的……”
—
闷热的夜,聒噪的虫鸣扰得陆长寅眉梢染上几分烦闷。
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兔肉干,阴影笼着他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牵扯漫不经心的弧度。
“阿奴哥哥。”耳畔响起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
阮呦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原本梳好的青丝凌乱,几丝碎发从耳鬓出顺下来,她垂着杏眸,似不放在心上,“阿奴哥哥,该吃药了。”
陆长寅张开嘴吃药,纵然再难过伤心,她也稳住心神做得很细致,那药的温度的不烫不冷,刚刚好入口。
吃完了药,他润了润嗓子开口,“阮呦,活着本来就是件难事。”
阮呦咬了咬唇,揪着袖口,“阿奴哥哥,那些家境富有又有权有势的人是不是就活得很容易呢?就像县令那样的,穿着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便是遇上荒年也早早有人接应,去了另外一处安全的地方。”
说罢,她又苦笑道,“哪像我们,一辈子都在想如何填饱肚子,稍有天灾人祸,便活不下去。”
难的只是她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老百姓,阮呦捏进拳头,她以后一定要做个富有的人,让阮家富有一些。
这样也不至于临行之际连粮食都带不够。
陆长寅看着她攥得紧紧地小手,舔了舔唇,哑声道,“不是的。”
阮呦抬眸看他。
空气沉闷了好一会儿,两人相视坐着。
“我认得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那人出自享誉天下的名门望族,三岁能成诗,五岁出口成章,七岁取案首,你说这样的人日后是不是会荣华富贵一生,活得容易?”
阮呦听进去了,“那样的人是神童天才,日后前途无量,又有家族扶持,定然能高官厚禄,许会比县令还要活得好。”
“可惜后来他的家族倒了,全族五百多口人被斩杀,而他……逃过一死,却从天之骄子成了一介阶下囚,被贬为贱奴,被人践踏侮辱,当作活物任意相送,既在猎场充做猎物由得那些官家子弟猎杀,又被送进斗兽场与猛兽搏击,供人观赏逗乐。”陆长寅勾了勾唇,眸中敛去那抹嘲弄,“可容易?”
阮呦心揪了起来,月色下面色苍白。
她无法去想象那样艰难如同炼狱一般的经历。
“阮呦,高处不胜寒,有时候越是有权有势,越是风光无限,越易招人嫉恨,承受得也更多,因为身上背负的是五百族人的命,稍有差错便是全族倾覆。”陆长寅半阖眼睑,嗓音微哑。
阮呦垂下眸,明白他同自己说话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活着是容易的,命运是公平的,那些富贵之家表面看起来光鲜靓丽,背地里却时刻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他们时刻提防着,活得很累。
能过得当富大贵的自然也要承受大风大浪。
“这样有没有好受一些?”陆长寅转头看她。
阮呦却摇头,纠结地蹙着眉,“更难过了,我原本还有个奋斗的方向,听阿奴哥哥这样一说,就更迷茫了。”
陆长寅一怔,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抑着笑意身子抖动的时候牵扯到伤口,吸了口气,阮呦连忙拍拍他的背,看见他笑意的脸却是被惊艳得一愣。
在一起十来天,阿奴哥哥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他一双长眸弯起来如同荡着春水一般摄人心魄,好看得过分。
平日里阿奴哥哥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发呆,那双清冷狭长的眸子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哀伤,阮呦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孤零零地模样让人心疼,就算是笑,他也只是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淡而疏远。
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喂完了药,陈娘子就叫了阮呦过去。
“义母。”阮呦依言将竹筒收拾好才乖巧地过去。
陈娘子年四十,孑然一身,她是教阮呦的刺绣的师父,凤鸣村的人都不知晓她的来历,她也从来闭口不谈,阮呦也只知道陈娘子出自苏州,因为她会一手出神入化的苏绣。
陈娘子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将她拉到身边挨着坐下,而后悄悄从包里取出东西塞进阮呦手里。
“那小子捡回来就已经是你家好心了,你是姑娘家,没道理为来历不明的个臭小子亲力亲为。”陈娘子道。
阮呦就垂着头低低应声。
她觉得阿奴哥哥很可怜。
陈娘子叹了口气,“义母是为了你好,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实在的,哪怕吃点亏也得过且过,救这小子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救是救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世道艰难,人有的时候自私一点才能活下去。”
阮呦打开手中的手帕,见是一块兔肉干,心底动容,又羞红了一张脸,知道昨夜她偷偷将兔肉塞给阿奴哥哥的事被义母看见了,心里忸怩,“义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陈娘子笑着摇头,“知道我对你好就行,快吃吧。”
“我和义母一人一半。”阮呦掰开兔肉喂进陈娘子嘴里,才弯了弯眼睛。
陈娘子只得无奈地摇头,眼底却也带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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