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惊醒后阮家人就没再入睡,一家人便起来吃点东西填了饥肠辘辘肚子停歇一会儿就继续赶路。
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她们的水不多了,阮惜也需要退烧才是。
阮爷爷捏着空烟斗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下,松弛的眼皮耷下来,眼角的细纹根根皱起,沧桑混浊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呦跟着阮爹过去,阮爹在他身边坐下来,“爹,喝点水吧。”
阮爷爷摇了摇头,转过脸慈爱地看着阮呦,见她唇瓣干得起皮,道,“我不渴,给呦呦喝吧。”
阮呦看着只够两三口的水,犹豫了一瞬就将盖子盖起来,摇摇头,“我也不渴。”说罢她顺着阮爷爷的视线看向前面空旷寂寥,萧瑟凄凉的光景,“爷爷,你刚刚在看什么?”
阮爷爷转过脸去,长叹口气,“没看啥,爷爷在想啥时候才能赶上同村人的脚程。”
阮呦心里委屈,咬着唇赌气,“爷爷,他们提前离开村子却没让任何人过来知会咱们一声,分明就是不想带着咱们,咱们为什么还要去追他们?”
“他们也不愿意咱们跟着,只会当咱们是累赘,凭白拖累他们。”
“我们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好吗?”阮呦心里梗着口气,不上不下,酸涩又无奈,如何都不舒坦。
她不想见到他们。
“傻孩子,到底是同乡的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阮爷爷声音沉重,凤阳村的人都姓程,早年也算个大族,族谱上出过几个做大官的,后来是衰败了才从京都迁回并州,同宗同族的人自然互相庇护,他们一家子是外姓,又是被官府勉强安顿过来的,多多少少会受人排挤。
他何尝不知道程氏腐朽衰败,里正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跟自家有矛盾,所以临走的时候也不愿带他们。
只是心头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念想。
阮家与邻为善,凡事需要他们帮忙的地儿,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帮忙,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希望程家还有人能念他们阮家一分好。
他看了一眼一家老小,有些无奈,“爷爷知道你心中有气,爷爷也气他们没良心,但有时候只有忍让才能保全自己,意气之争并非好事,呦呦,咱们一大家子没侍弄过田地,人丁单薄不说,还都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力气都比不得庄稼汉,没有同村人的庇护是走不出这里的。”
“为什么走不出,咱们有手有脚……”阮呦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哪有那么简单……”,阮爷爷摇头打断她,“这将近一个月咱们的粮食就所剩不多了,这些粮食不足以支撑咱们走到汴城,咱们不够吃,别人也不够,没了吃的就只有饿肚子,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会抢……”
“没粮食的人会抢有粮食的,有粮食的被抢了只有去抢别人……到时候混乱不堪……”说着说着,阮爷爷面上带了丝恐惧沉痛,“如果大家都没了粮食,连抢的对象都没有了……又能吃什么呢……”
什么都没得吃了,能吃什么?
阮呦听得震惊,只觉一阵阵凉意拨过心底,浑身哆嗦了一下。
凤阳村的人见他们都是皮笑肉不笑,自打她拜了义母为师那些人便爱在村口说酸话,时不时也会来她家里将爹娘辛苦编好的箩筐筲箕借走,说是借,却是不再还回来。
也会有人时不时打听她刺绣帕赚了多少银子,三天两头来哭穷,说家里不顺,可这样的年头谁家里是顺的。
阮家是外来户,程家村排外是正常事,他们便不去计较,只想哪怕吃点小亏,总会得到程家村人的接纳的。
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因为程青梅的事闹起来。
阮家虽穷,却觉得家和万事兴比任何都重要,阮家婉拒了亲事,哪里知道程青梅得知了这消息就去跳河,寻死觅活,里正就将仇记在心上,处处给自家使绊子,那以后村里人对待她们又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
“不过是受点委屈,咱们忍忍就过去了,只等活着出去了,咱们就换个地方,再不与他们来往就是。”阮爷爷摸着阮呦的头,见她受了打击,心底也疼。
这个小孙女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他也不愿说这些吓她。
但这是逃荒……
逃荒之路上,杀人都不算犯法。
阮呦又委屈又无奈,她家势弱,只得依靠别人,可是就算她们赶上了同村人,那些人又当真会庇护她们吗?
阮呦没有法子,只憋着泪,“爷爷,咱们以后再不要和她们来往了。”
“好,出去以后,咱们不和他们来往。”阮爷爷笑着答应她,阮呦这才破涕为笑。
天微微亮,阮家就收拾好东西开始继续赶路。
阮惜的高烧还未褪下,二婶红着眼睛背着他走,这些日子下来陆长寅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情况好了许多,阮家就加快了脚程。
马不停蹄赶了五六日,才发现一条水沟。
阮家沉重的脸色缓了缓。
那沟里的水只有一小股细流缓缓流过,混着泥,显得混浊不堪,但有水就是好事,阮家人停歇了整整一日将那水收集了半锅,烧开放凉给顾惜擦拭身子。
阮呦和阮雲接了好几个竹筒的水,阮呦也将水烧开一次然后静静放置着,等泥土沉淀下来就将干净的水倒进另外一个竹筒里存了起来。
烧水的时候听陈娘子的建议在里面放了几粒粗盐,就变成了有着一点点淡咸味的盐水,一开始阮家虽觉得这个法子奇怪,口渴和盐水的话岂不是会更渴?
只是后来非但不觉得渴,喝了淡盐水脚上的力气也足,阮家为了省着吃的,就只吃早饭一顿,下午晚上饿得不行了再喝口淡盐水吃点野菜嫩树叶顶一顶。
阮呦看着包袱里节省下来的粮食,心底稍稍安慰,她贴身的小包里在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上也省下了些,每回娘给她巴掌大一块饼,她都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装在衣襟的贴身荷包里,那是陈娘子临时给她绣的。
大约又走了七八天的样子,阮惜的高烧退下来,还在持续低温。
这几日脚程快,出乎意料地遇见稀稀拉拉的人,越往前走,路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道路旁停着或多或少的尸体,炎炎夏日腐臭味和酸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阮雲将阮呦护住怀里,脸色铁青,手微微发抖,“呦呦,别怕。”
阮呦紧紧地攥着出汗的手心,身子轻轻颤栗着。
这一刻,她才知晓逃荒到底有多残忍,路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尸体?她不敢胡乱看,心底隐隐升起不安来,空落落的,又起起伏伏,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行路上的人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多月来都饿得面黄肌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神麻木地背着包袱赶路,阮呦瞧见他们的模样,心底苦涩。
人越多,危险越大,阮家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大意,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于是阮家吃饭从早上调到了晚上,借着黑夜掩饰,几人吃东西也是避着旁人的窥探的。
天还未亮就继续起来赶路。
—
阮呦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小斜坡,她在上面挖了个半弧形的坑,拿它做土灶,然后将药罐子放在在灶上点燃柴火熬药。
灰蒙蒙呛人的烟雾混着药材的苦香飘出来,阮呦捂着口鼻,眼睛被熏得泪汪汪的,睁也睁不开,她半眯着眼睛添着柴禾,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穿着儒衫长袍的少年人正打量着她。
“阮妹妹?”程方南身材清瘦,五官斯文俊秀,穿着脏污破旧的儒衫长袍,眼底闪过惊喜和不可思议。
未等阮瑶应声,他便自顾自地走近,观摩着阮呦的脸,惊喜出声,“呦呦,真的是你!太好了!”
阮呦认出他来,只抿了抿唇并不应声。
见他叫自己叫得极其亲热,心底便隐隐生出些不适来,脚后跟有些不安地往后挪了一步,踩在一杯尖尖的石子上,阮呦疼得蹙蹙眉。
她平日与他不曾有过什么来往。
但程方南在凤鸣村很有名气,据说他一生下来就有游历的和尚登门拜访,说他是天生官命,八字朱雀乘风,将来得贵人相助可一飞冲天。
程家大喜,都认为程方南将来能繁荣一族,再加上他念书确实厉害,举止言谈斯文有礼,凤阳村的人就更信了一层。
但阮呦觉得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润随和。
程方南早就同邻村的姑娘定了亲事,阮呦曾经偶然一次见他在背后同村里村外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勾肩搭背。
还听见他背地里在那些人面前说他未婚妻又黑又干瘪,让他提不起劲。
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能有多好?
阮呦埋下头,并不搭理他。
程方南却并未注意到她的排斥,他正觉得同阮呦有缘,直勾勾地盯着阮呦的脸。
那目光逼人而侵略性十足。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些。
阮瑶被他骇人的眼神盯得心尖发毛,戒备地后退几步,“你做什么?”
程方南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掩饰,再次看向阮呦的时候眼神带着温润,“呦呦,你别怕,愚兄是太兴奋了,没想到能在这遇上你,你不知道,离咱们村三十里的上水村已经被屠了,愚兄就担心你、担心你家也遭殃。”
阮呦心中一凛,心跳慢了半拍,忽视了他话中的暧昧,她抬眸震惊,“被屠!什么时候?”
“六月二十五。”程方南看着那双清棱棱的杏眼,听见她那甜软的吴侬软语,便觉一道酥酥麻麻的热流滑过胸口,只想她再叫几声。
阮摇垂着眸细想着时间,没有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她心里直后怕。
阮家是六月二十七才出发的,上水村到凤鸣村不过四五天的脚程,要是她们再晚几天出发,只怕也会死再那些人的刀下。
转念一想,那些军队离她们只怕不远了,叛军不会管你是百姓还是官兵,他们掠过的地方一路烧杀抢掠,杀了百姓却说成是杀了多少官兵,以此来冒领军功。
阮呦心底慌乱起来,她得将这个消息告诉爹爹他们。
见药熬得差不多了,阮呦用土将火苗盖住熄灭火,然后将药罐子端起来打算离开。
程方南看着那罐子药目光闪了闪,侧身拦着她,四下望了一眼,开口问道,“呦呦,你这是给谁煎的药?你父母呢?”
他眼睛里隐隐带着期盼。
阮呦抱着药罐子,不管往那边走他都在前面堵着,眸中带了一丝恼怒,“程大哥,请你让一让。”
被她这似嗲似怒的眸子一瞪,程方南更不愿放她走,看着她的眼神热切,不懈地追问道,“你父母呢?他们在这没?”
语气有些急促。
他更想问的是,还活着没。
要是死了就好了。
阮呦见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儿,心中又惊又怒,她才不信他是关心她们一家,若是关心的话早之前去哪了。
“不要你管。”阮呦咬着唇。
她声音软绵绵的,再生气听起来倒像是跟情人撒娇似的,没有一点杀伤力。
阮呦咬着唇不愿再说话,她最恨自己这样的声音了。
程方南却咽了唾沫,见她生气,知晓不能把人逼急了,敛去方才的神色,柔声哄道,“呦呦,愚兄是担心你,愚兄跟你哥哥相识,也拿你当妹妹看,你别怕……”
阮雲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阮呦,心里一急,连忙去找,就看见阮呦捧着药罐子站着,身边还有个男人。
“呦呦!”阮雲心急如焚跑过来。
“哥哥。”这声音里带着哭意。
程方南见她喊人,转身去,果然就看见阮雲朝着这赶过来,眼眸中滑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掩饰下去,面上又恢复了一派温润谦和的笑意,等到阮雲走近了,他笑着打招呼,“阮兄。”
阮雲听见妹妹的声音,心里一紧,生怕她被宵小欺负,急冲冲地跑过来,等走进了才发现是程方南.。
他记得程方南订了亲事,此人他也接触过,甚是守礼,心底微松,朝着程方南点点头,将阮呦护在身后,“呦呦,怎么了?”
阮呦藏在他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怯声道,“我没事,哥哥,我们快走吧。”
她只觉得程方南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阮雲平日里跟程方南也有些接触,对他印象不错,实在是他那斯文有礼,对人谦和温润,很难让人对他产生反感。
只是妹妹这会儿明显是受了惊吓,不管如何他都相信妹妹,只觉是妹妹是被程方南欺负了,便瞪了他一眼。
虽然心底认为程方南欺负妹妹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妹妹长得好看,也保不准这小子别有用心。
当下便点头答应,“好,我们回去。”
“阮兄等一等,”只是程方南却并不如阮呦的意,他叫住阮雲,声音温润,“不知伯父和阮爷爷在不在?”
阮雲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
程方南脸上就绽出笑意,抬手拱礼,“既如此,愚兄便和阮兄一道去看看伯父他们吧,正好愚兄也有事要同他们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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