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人间炼狱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行至凤头岭口时,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深邃的森林,行走在最中间的通道,四处静悄悄的,连一丝风也没有。

    昏暗的天色比起白日凉快些,村人举着火把照明,在漆黑的夜色中前行。

    阮呦心越发慌乱起来,她抓着衣袖,情急之下叫了一声,“爷爷……”

    忽然间,山坡上成百上千的黑影直直冲了下来,叫杀声震天。

    漆黑的夜色,四处是混乱的尖叫声呼救声,人头攒动,照明的火把东倒西歪,人群四处冲撞逃窜,有人举着大刀对着人群厮杀乱砍,一时间血肉横流,混乱不堪。

    凤头邻的土匪举着大刀从山坡上冲了下来,逃荒的乡人很快乱成一锅粥,阮家一家人被惊恐的人群冲散了,四零八落,阮呦被淹没在人海中。

    夜色中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捂着她的嘴,使劲把她向后拽。

    她看着兄长和阿奴哥哥离她越来越远,心里又急又怕,使劲踩着身后人的脚背,挣扎着想要逃。

    “哥哥,爹爹……唔……”

    “阿奴哥哥……”

    “放开我,放开我……”阮呦拽开捂住她嘴巴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想往回跑。

    身后的人呼痛一声,又一把拦住她的腰肢强硬地将她往另外一个方向拽。

    她力气极小,声音细弱,淹没在沸腾的尖叫声中,没有人能听见,攒动的人影中,她恍然看看卧在木板上的阿奴哥哥站了起来,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转过身来。

    阮呦杏眸亮了一瞬,疯狂地朝着他招手,“阿奴哥哥……阿奴哥哥……”

    他看见自己了。

    “我在这里——”

    阮呦心里急切,拼命地挣脱着身后的禁锢,“阿奴哥哥,救我……救我……”

    她朝着阿奴哥哥招手,冷不丁地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睛,深邃漆黑,看不清她的倒影。

    她看见阿奴哥哥转过身去了,背对着自己,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深林而去。

    距离越来越远。

    阮呦的手缓缓放了下来,手指冰凉。

    她没有挣扎了,转过脸去看身后的人,昏暗的月色下依稀辨认清楚他的脸。

    程方南!

    “放开我!你放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呦呦,你跟了我好么?你放心,我是来救你的,你跟了我,我去跟刘家退亲,然后娶你。”程方南手掌包着她纤细的腰肢,眼底闪着狂热,“反正你身子也生不了孩子,我不用你生孩子,真的。”

    阮呦目露恐慌,她没想到程方南竟然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他怎么能这样,他明明早就定了亲事。

    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阮呦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她咬得发狠,直到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程方南吃痛,面色阴沉下来,“阮呦,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声好气跟你说不听,就别怪我。”

    他伸手使劲拽住阮呦往后拖,疼得阮呦蹙起眉头,皓雪一般的手腕很快泛起青淤。

    程方南刚想说话,却发现阮呦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她弯着腰,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气。

    身旁的人不断地拥挤冲撞着,阮呦越来越难受,有些窒息,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恍然间,她听见程方南惨叫声,紧紧被束缚的力道一松,她在慌乱的人群中看见一双黑眸。

    一双充满戾气又狭着疼惜和复杂情绪的黑眸。

    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她想朝他弯弯唇,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胸口的窒息感压迫而来,她微微张开口,想说,阿奴哥哥你回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说出口。

    陆长寅接住阮呦软软倒下的身子,手指颤栗地将人拥在怀中,他抱着着她冲开混乱的人群,身上的伤口不断地裂开。

    很疼,疼得几乎让他昏厥。

    程方南摔倒在地,抱着如同断掉得右腿,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四处逃窜的人群一脚又一脚踩在他的身上,他起不了身,只能抱着头蜷缩身躯,受着一脚又一脚。

    程方南眼睛充满了恐惧。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被活活踩死。

    “方南哥。”

    “方南哥,你在哪!”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着,一个肤色很黑的女子踮着脚尖四处找寻,满脸慌乱。

    程方南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顾不得身上的疼楚,急忙扯着喉咙应声,“在这,我在这。”

    “啊!”扶在地面的手忽然猝不及防地被人踩住,锥心的疼,程方南发出一声惨叫。

    刘蓉的耳朵动了动,寻声而去,就看见躺着地上捂着手的程方南。

    她心里着急,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将身边的人推开,冲到程方南那边,将他扶起来,心疼地问道,“方南哥,你没事吧?手受伤了吗?”

    “伯母和伯父都不见了,被人群冲散了。”刘蓉眼眶发红。

    “我先带你离开这。”她将程方南扶着往外挤,她个头本来就壮实,常年做活力气也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力气比男人还大,能够很容易地推开那些当路的人。

    一路上将程方南护得好好的。

    程方南心中微微动容,只是在看见她涨红着脸,一身粗鲁的模样后心底又生出一抹厌恶。

    这样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娶的。

    忽然想到什么,程方南眼底滑过一道狠意。

    只有刘蓉死了,他就不用娶她了。

    ………

    “爹,大哥救我!”程青梅一身枣红色的衣裳在流民中异常显眼,她哭得眼涕横流,看着躲起来的父兄不可置信,几个手握大刀的胡鬃男人淫/笑着拖走她。

    “娘,娘……”

    “梅子!!”林氏急得大吼大叫,连忙拽着程家兴冲上去,“你个孬种,你女儿都要被绑走你还敢躲着!”

    “去救梅子啊!”

    她一身蛮力推开几个土匪。

    “臭老娘们!不识好歹!”土匪汉子咧开嘴,嘴碎一句,举起大刀就砍了下去。

    血飙出来,溅了程家兴一身,林氏瞪大眼睛,身子直直倒地。

    几个土匪汉子一脸凶狠地大笑起来。

    “啊!”程青梅抱着头尖叫起来。

    —

    原本结痂的伤口再一次崩开,浓浓的血腥味袭卷而来,陆长寅噗的一声喷了口血出来,他步履踉跄几步,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甩了甩头,抱着阮呦跌跌撞撞地又朝着林子深处跑去。

    不停地跑,也看不见方向。

    身后嘈杂恐慌的尖叫声离得越来越远。

    陆长寅强撑着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身子靠在树干无力地滑下,看着怀里昏厥过去的阮呦,长眸闪过一丝无奈。

    身上的钝疼感传过来,陆长寅闷哼一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惨白的月色从交织盘绕的树枝中渗透下来,陆长寅靠在树杆上,微扬着清瘦的下巴,衣裳松松垮垮,露出半根锁骨。

    他看着自己的手,脑袋昏昏沉沉,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他这是做了件什么狗屁事。

    他用尽一切手段,忍受一切屈辱是为了苟且活着,不是为了英雄救美送死的。

    该一走了之的。

    陆长寅仰了仰头,那双半阖的眼眸里带着自嘲。

    “咳咳咳……”他又咳出血来,血迹顺着唇角滑下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没骨头似地靠在树上。

    阮呦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她的手腕青乌了一片,一身雪白的肌肤娇嫩,稍稍碰一下就泛红。

    他想起阮呦方才眼底的绝望,莫名的升起躁意。身体又开始变得滚烫,破开的伤口浸湿衣襟。

    陆长寅阖上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阮呦的手腕,任由意识被黑暗侵占。

    罢了,就当是还她一命。

    往后各不相欠。

    —

    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将阴翳地丛林照亮,几束白色的光线从高高的树枝上透下,宛若人间仙境。

    烈日还未升起,空气中多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阮呦长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杏眸,陌生的环境一瞬激得她清醒过来。

    爹爹,娘……

    她一下子坐起身,就看见阿奴哥哥垂着头靠在树干上,青灰色的衣裳被血侵染成了朱红色的血衣,削瘦的下巴上还沾着干涸的血珠,眼睛紧紧地阖着,敛去了一身的防备和生人勿近。

    就像睡着了一样。

    阮呦捂着唇,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打在陆长寅的手背上。

    她的手触摸到陆长寅的衣襟,湿漉漉的,全是粘腻的血。

    阿奴哥哥身上的伤全裂开了。

    阮呦指尖轻颤放在陆长寅的鼻翼下,感受到微弱的呼吸,身子才瘫软下来。

    还活着。

    —

    纵然流民已经被这场荒灾蹉跎得冷漠麻木,但看着山谷遇难场上满地的尸体,和被抢劫一空的粮食,所有人都濒临崩溃。

    还活着的人手脚冰凉地回到这里,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摔得粉碎,几万人俯在地上痛苦,绝望的呜咽声响彻寂静的山谷。

    这里是人间炼狱。

    然而却不是结束,是开始。

    阮呦跪在小土冢面前,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套十二生肖木偶,脸上一片湿润。

    阮爷爷死了。

    被人推倒在地活活踩死的,阮父在遍地的尸体中翻出阮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不成人样了。

    郑氏被土匪拖走了,阮二叔去救她的时候被人推倒在地,混乱中的人群踩断了他的腿。

    陈娘子手上的菜刀上染了血,若不是当时她拉着李氏跟那些土匪拼命,李氏也难逃一劫。

    阮二叔跪倒在地,像是被人抽了魂魄,双目无神地磕头。

    陆长寅也昏迷不醒,生死难知。

    阮雲红着眼眶将阮呦拦进怀里,轻轻拍着阮呦的后背,阮呦低低地抽泣几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山谷中无数压抑着的抽泣声爆发出来,满目疮痍。

    阮雲跪在地上,看着无助的家人,紧紧地抿着唇,攥紧拳头。

    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渐渐转变,变得坚毅,变得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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