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呦说了昨晚程方南想掳走她的事,是阿奴哥哥救了她。
她害得阿奴哥哥再次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阮家怒火攻心,又气又怕,没曾想过一向斯文有礼的程方南竟是如此小人。
李氏抱着阮呦后悔痛哭,她们该听呦呦的,该在原地停歇一晚。
说不定就能躲过这一场祸事。
阮呦坐在陆长寅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他浑身哆嗦着,下颚又消瘦许多,棱角显得异常凌厉,薄唇紧紧抿着,阖着的眼睑遮住那双漆黑眼睛。
阮呦很怕看那双眼睛。
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带着疏离薄凉,拒人千里,笑起来的时候慵懒散慢,好像随时都是在嘲讽什么。
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大着胆子握住陆长寅的手。
手心的温度滚烫的,像是着火了一样。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掌心满是粗砺的茧。
阮呦心里一酸,鼻尖通红,眼泪滚落下来,“阿奴哥哥对不起。”
她轻声道歉。
她知道阿奴哥哥想扔下她不管的,他也总是让自己不要信他,他说自己是坏人。
只想活下去的坏人。
但她不管那些,她只知道阿奴哥哥最终还是回来救她的,哪怕他再想抛下她不管,他还是来救她的。
舍了自己的命救她。
“呦呦,阿奴会好的。”阮雲在她坐身边坐下,沉声安慰。
阮家的包袱和粮食都被抢走,除却手推车上还剩下几个野果子外,只有阮呦身上的包袱还在,里面只有一张饼,其余的都是她之前偷偷给阮惜和阿奴哥哥匀出来的药材。
她将自己贴身包袱里囤下来的干粮取出来,凑在一块也不过两张饼。
这些东西省吃俭用只够阮家两天。
—
路上成堆的尸体越累越多,炎热的夏天很快腐烂,散出着冲天的恶臭。
逃荒的路上越来越艰难,周围的人都变了。
有不少人都红着眼睛观察着四周,一旦看见谁有吃的,就操着木棍砖头一哄而上,不管男女老少都不放过,谁要是挣扎就直接活活打死。
阮家仅剩的半张饼也被人抢走了。
阮呦亲眼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将一个带着孩子的老人用木槌活活砸死,血肉模糊,他们不但抢走了食物,还将那个小孩子也抓走。
发现了阮呦后,几个人朝着阮呦看过来,上下打量一眼,咧开嘴笑着跑过来。
阮呦慌忙逃跑,却被身后的木墩绊住,摔倒在地。
几人狞笑着跑过来,要抓住她的脚,阮呦慌乱下掏出插在衣襟的针,扎他的手,她用了狠劲,整根绣花针没进那男人掌心一半,趁着人没反应过来,她将身后的背篓砸在他脸上,提了口气疯狂地跑。
等到了提着刀慌忙找她的阮雲面前,阮呦身子一软,才开始放声哭起来,她身子不停地战栗着,差点昏厥过去。
“呦呦别怕,哥哥在。”阮雲心疼得要死,手指紧紧地捏着刀柄,指节泛白。
百无一用是书生,念了这么些年书,到了这样的关头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有什么用。
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有什么用。
阮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感受到兄长身子微微发颤,她抬眼,泪眼朦胧中隐约看见阮雲眸中一闪而过的决意,看得阮呦心惊。
“哥哥会保护好你的。”阮雲带着阮呦回去。
阮家人见她眼睛红肿,心提了起来,都拉着她问清发生了什么,气氛沉重压抑,所有人在围在一起,肩靠着肩,沉默不语,却也无声地安慰着彼此。
夜里,阮呦因为受了惊吓,精神疲累,李氏拍着她的背让她歇息。她眼皮就打架似的,睡熟前,她迷迷糊糊地看见兄长和阮父他们聚在一起低语着什么。后来眼皮太沉重,她渐渐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阮呦听见李氏辗转反侧,咳嗽了几声。
长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阮呦醒来后没有看见阮雲和阮父的身影,心里发慌,忙问李氏,“娘,哥哥和爹呢?”
李氏嘴角含笑,“别担心,他们找吃的去……咳咳咳……”
她又忍不住咳嗽几声,阮呦这才注意到李氏的脸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唇色呈病态的白。
阮呦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一片滚烫,“娘,你生病了,我去拿药,包袱里还有药。”
她急忙起身,却李氏拉住。
“你二叔已经给我看过了,一点小风寒,多睡睡就行了,不碍事的,那药留着给阿奴吃,他救了娘的呦呦,娘心里感谢他,”李氏摇头,又仔细叮嘱她,“这两日你跟着义母睡,别靠得娘太近知道不,你身子弱娘怕你也染上风寒了,咱也没那么多药。”
阮呦摇头不依,“娘,惜儿喝的药还有剩下一些呢,不用省,染上风寒了也不能拖着,不然就拖成大病了。”
李氏抿着唇,不想喝药。
但见阮呦咬着唇看着她,杏眸渐渐蒙上雾气。她知道,她要是摇头这娇气的丫头指定要哭,到底还是心软了,点点头同意。
阮呦这才松了口气,去找阮二叔。
自从郑氏被土匪撸走后,阮二叔就变得沉默寡言,他垂着眼皮,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给阿奴换药。
“二叔。”阮呦抱着包袱过去,“我娘得病了,您看看这里面哪些药有用?”
阮二叔身形微顿,面上悲戚。
他默了很久,唇瓣微颤着,酝酿许久才转过头看着阮呦。
这些药,都没有用。
“二叔?”阮呦微蹙眉头,心底生起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声音有些慌乱,又问,“我娘现在发热,可以吃惜儿的药之前剩下的吗?”
阮二叔抿抿唇,接过包袱,手轻轻抖着从里面挑了些药材出来,“就煎这些药吧。”
阮呦蹙着的眉头松下来,接过药就去找竹筒,“嗯,谢谢二叔。”
阮二叔见她忙碌的身影,垂着头叹了口气,眼眶湿润。
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咳嗽发热,很多。
—
临近傍晚的时候阮雲和阮父,还有陈娘子才回来。
几人的脸上都挂了彩。
阮雲一瘸一拐地回来,眼角青淤,嘴角也裂开了,眸底却含着笑,他快速地将一块饼塞进阮呦的手心,然后将她护在怀中,阻断有心人打量的视线让她快点吃下去。
阮呦捏着饼,几口将饼囫囵吞枣塞进嘴里,噎得直咳嗽,边吃边掉眼泪。
她拽了拽阮雲的衣袖,“哥哥,明天带上我吧。”
她说,“哥哥,我也要去抢吃的。”
她不想做个闲人,不想一辈子都活在父兄的羽翼下,做一朵毫无用处的菟丝花。
阮雲疼惜地擦掉她眼角的泪痕,目光复杂,挣扎了好久才微微颔首,吐出一个“好。”
乱世中想要活下来,只有先自立。
义母她们抢回来了吃食和水,正好可以给娘和阿奴哥哥熬药。
阿奴哥哥在昏迷中根本喂不进去药,阮呦自己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才贴着他薄薄的唇,将药一点点渡给他。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喜欢阿奴哥哥。不是兄妹的喜欢,是真的喜欢。
苍白的月光洒下,空气里燥热似乎退却几分,少年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面容清冷,透着病态的苍白,隆起的喉结轻轻滑动着,吞咽着药汁。
阮呦抬起眸看他,抿着唇笑了笑,梨涡浅浅的,她抬手将陆长寅耳鬓的碎发理了理。
她知道阿奴哥哥不会喜欢自己的,虽然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却觉得他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只是想救她,不会赖着他的。
反正她这样的身子也嫁不了人,也不会对不起谁,要是还能活着出去,她不嫁人就是,就陪着爹娘身边。
之前程青梅给阿奴哥哥送吃的,阿奴哥哥吃了,她知道,阿奴哥哥想活着。
很想很想。
那她就让阿奴哥哥活。
阮呦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阮雲站在她的身边,目光沉沉,并未阻拦她。
“哥哥,我以后不嫁人了。”阮呦拉着阮雲的手,脸颊发烫。
她从未如此大胆过。
“好,不嫁就不嫁,哥哥养你。”他弯唇笑了笑。
陈娘子摇了摇头,擦着染血的菜刀,转眸去看一旁坐得远远的李氏,发丝凌乱,满眼疲惫。
—
阮呦挨了一巴掌。
是李氏打的。
因为她不依不饶非要跟李氏睡一起。
她捂着脸,眼泪啪嗒啪嗒掉,“娘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呦呦也不会活下去的。”
“娘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
她不信,不信娘会染上那样的病。
“娘怎么舍得,娘怎么舍得,你这是在挖娘的心啊……”李氏拍着胸口大哭,看着阮呦脸上红肿的掌印,绝望又心疼。
她从来没打过阮呦,她舍不得打她。
可是她想呦呦活下去。
“你听不听话,呦呦,你要听话,不要离娘太近,娘要是染给你了,不如直接从崖底下跳下去死了干净,可是娘舍不得,娘想看着你走出去,才这样忍着……”
阮呦眼睛哭肿了,一双杏眸成了一条线,胡乱地摇着头,声音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娘不是那种病,不是那种病。”
路上的有人接二连三的发热倒下。
二叔说是瘟疫爆发了。
阮呦摇着头死死抱着李氏,任凭她怎么推都不走开,李氏又气又急,最后只能一边打她的背一边嚎啕大哭。
阮父和阮雲也来了,抱着她娘俩。
“秀秀,别怕,咱们一家人,要死就一起死,下辈子还做一家人。”阮父将李氏抱着安慰。
“糊涂啊……”李氏大哭起来。
阮家人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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