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诡异,气温骤降,寒风彻骨,逃荒的人们身上只裹着单薄破旧的衣裳。一阵寒风吹过,都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这一冷一热之下,有不少流民感染风寒,咳嗽起来。
汴城外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流民,城门口驻守着官兵,层层把守着通往的行人。官兵手握长刀,面色肃穆,流民被困在城门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想要进城的人需要缴纳一百文铜钱。
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汴城的流民搜遍全身也拿不出一个铜板,听说了这一项规矩皆失魂落魄。好在有官府的人在外设了粥棚,每日流民能够得一碗粥,等到了后面再安排去处。
街道旁就停了许多流民,排在粥铺后领救济粮。
阮家加上陆长寅一共七人,得要七百铜钱,阮呦从随身系着的小荷包里掏出半两银角子,抿着唇。
银子不够。
城外环境实在太恶劣了,道路两旁挤满了人,臭烘烘的,还堆放着一些尸体,加上外面这么多人生病,阮家担心会传染,只想快些进城避难。
可惜银子不够。
就算银子够缴纳进城门的钱,她们进去了也没法生存,没有多余的银子在哪里住,在哪里吃?
阿奴哥哥身上的伤也要治,阮呦再一次对贫穷感到无力。
陈娘子却松了口气,她带来的银子总算有用武之地,她一早就料到,这么多的流民要是全部涌进汴城,官府治理不严,只怕会陷入混乱不堪。
“不用担心,我这有银子。”此处眼多人杂,陈娘子压低了声音。
陈娘子带了足足有一百二十余两银子,还有一些银簪子。
阮呦心底愧疚难安:“义母,这些都是您的养老钱……”
“怎么?难不成呦呦以后不给义母养老了?”陈娘子笑着看她。
阮呦连忙摇摇头,有些急切道,“自然要给义母养老的,但这也不一样……”她在义母那学旁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学的苏绣就已经很占便宜了,哪里还能用义母的钱。
“有什么不一样?我身旁又没亲戚,早就拿你当女儿来养,今后有什么都是留给你的,你要跟义母这么生分可是后悔摊上我这个老婆子了?”陈娘子沉着脸。
“没有。”阮呦脸色微白,拉着陈娘子的手撒娇,“呦呦怎么会嫌弃义母?能遇见拜您为师是呦呦的福气,呦呦以后会孝顺义母的。”
陈娘子见她急了,心底柔软,也不再假装严肃唬她,“那就别跟义母生分,义母早就将你们当做亲人。”
阮父和李氏心下愧疚,她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应有陈娘子帮衬才能走到今天。
陈娘子看着李氏愧疚的模样,笑着拍她手,“我在到凤阳村的时候举目无亲,是你们给了我一处安生之地,我这辈子鳏寡孤独,想着以后连个后人都没有,也是你们让呦呦拜了我做义母,将来还能给我送终,死后有香火,这些年的相处,难不成还当我是外人?”
李氏摇头,“那咋能是外人。”她也是个无亲无故的人,早就拿陈娘子当亲妹子。
“这就对了。”她笑着道。
之后便带着阮呦去偏僻的地方用刀将十两的银子切了三钱的小银角子出来。
—
城门口守着的官兵只粗略瞄了一行人,张口道,“七钱银子。”
阮呦从荷包里掏出半两银子来,那官兵掂量掂量,眯着眼,“不够。”不过目光停在阮呦身上。
没想到是个姿色不错的丫头,他还想细看,视线就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
官兵目露不愉,抬眼看他,就见男人面若寒霜,黑眸中带着戾气,凉飕飕的。官兵心颤了颤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
回过神又觉有些丢脸,面上带了怒意,正想呵斥一声,阮父立刻从鞋底掏出三钱银子,颇为殷切地交到官兵手上,“官爷——”
官兵有些嫌弃,但在手上掂量掂量,知道有赚头,面上的不郁散去,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阮呦躲在陆长寅的身后,看着他抿得平直的嘴角,似有些不开心,心底偷乐。
“阿奴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软软的。
陆长寅胸口的戾气顿消,有些无奈,拖着长长地鼻音,“嗯”了一声。
阮呦跟在他的身后,轻轻拽着他的衣角,“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多看两眼而已,不会……”她说着话,忽然对上那双含着愠怒的眸子,咬了咬唇,住口。
陆长寅手指曲了曲,强忍着抚摸她唇瓣的冲动,眉梢染上烦闷郁气,良久,他转过头。
闷闷一句,“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旁人盯着她看,不喜欢那些打着侵虐打量的目光。
他只想扣了那人的眼睛。
阮呦微愣,伸手挠挠他的手心,抿唇笑。
她小心翼翼地道,“阿奴哥哥,我以后出门戴毡帽就好啦。”
民不与官斗。
她以后是要嫁给阿奴哥哥的,阿奴哥哥不喜欢,那她就带着毡帽不给人看。
陆长寅喉结滚了滚,眼眶涌上酸意,握紧了拳头,带着鼻音轻嗤一声。
那他也太没用了。
“阿奴哥哥,别生气啦。”阮呦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跟着陆长寅肩并肩走,小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衣袖下。
她声音又软又轻,带着撒娇的意味。陆长寅低头看去,小姑娘朝着自己弯弯杏眸,脸颊红红粉粉的,很漂亮,似在讨好。
她的手指又暖又小,滑得不像话,指尖却是冰凉的。
阮呦抬眸看阿奴哥哥,只能看见他流利的下颚线,精致好看。
阿奴哥哥真的好高啊。
她叹了一句,等着他的回应。
陆长寅移开目光沉默了好一会,黝黑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他手动了动,将阮呦冰凉的指尖包裹住,阮呦看着他,感受到他手心的滚烫,连着耳根也热了起来。
阮雲跟在两人身后,绷着一张脸,有些不爽,一方面替妹妹开心,一方面又对陆长寅恨得牙痒痒,一方面又生出些失宠的酸楚,又担心日后阮呦受欺负。
一张俊脸有些纠结,心里五味杂粮。
—
阮家打算在汴城落户,今后不会再回凤阳村了。
只是这样的话需得在汴城买一处宅子才能安居,银子就颇有些紧俏。阮家当日就找了牙行的人寻问宅子的消息,可惜不是太贵就是人家只租不卖。
阮家只得在酒楼里宿了三四日,花去三百来文钱,心疼得直抽抽。
好在总算等来牙行的消息。
长林街尾有家老夫妻要离开汴城了,且不打算再回来,打算卖掉宅子,宅子是一进制的,谈不上大却五脏俱全。
宅子有一个院落,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并一个后罩房拿来做厨房堵柴火杂物,外面还有一口井,院子里种着一排桂花树,门内拴着一条跳得欢脱的小柴狗。
老夫妻只要了八十五两银子,这样的价格是阮家赚了大便宜,老两口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阮家能将这条小柴狗照顾好。
阮家本就想养条狗,自然满口答应。
交了钱换了房契约,阮家当天就搬了进去。
到了新家,阮呦拎着包袱还觉得是一场梦,呆呆地踏进去,迟迟不敢相信。
阮家在村子里也是瓦房,不过墙身却是土坯房,像这样的砖房,凤阳村里也只有里正几家能住得起。
阮家所有人都站在新家院子里,恍了好久的神,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总算是渡过那场难事,活过来了。
他们已经走出那场炼狱。
院子里的人忽然落泪,又哭了一场,不过这回却是欢喜的眼泪。
—
院子里锅碗瓢盆都有,但要添置的还有一大堆,交了买房的银子,陈娘子那只剩下四十三两银子。
今日都累了,一家子都关起门来在屋子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才去井里打了水烧开将一身灰洗漱干净。
阮呦耳鬓处的碎发还未干,皮肤雪白如牛乳一般,吹弹可破,一双弯弯的笑眼,笑起来梨涡浅浅的,甜美动人。
陆长寅洗漱完后出来的时候就见她蹲在院子里陪着小柴犬玩,看着小柴犬活泼搞怪的模样又笑又闹,玩得不亦乐乎。
微湿的碎发贴在耳鬓脸颊,有些凌乱,乌鸦鸦的青丝如同锦锻一般光滑,杏眸如蒙上一层水雾,氤氲诱人,此刻唇角翘着,明眸皓齿,满是朝气。
跟之前那副沉稳羞怯的性子不一样,这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无忧无虑,朝气蓬勃。
陆长寅静静地立在那,昏暗的光在脸上蒙上一层阴影,看不透情绪。
阮呦正玩着,忽然瞥见一双脚,一抬眸就看着阿奴哥哥站在前面看着自己,她连忙收敛面上的表情,抿着唇有些腼腆羞躁。
她方才太幼稚了。
“呦呦。”阿奴哥哥在唤她。
阮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阿奴哥哥的声音真好听。
陆长寅看着乖巧的小姑娘,眸底带了无奈,他走过去,在她身下坐下,伸出手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嗓音磁沉,“发什么呆?”
小姑娘伸出纤细的手揉揉额头,被弹过的脑门隐隐泛红。
陆长寅有些愧疚。
他是不是下手太重?
“我可以抱抱阿奴哥哥吗?”她的杏眸看着他,目光澄澈。
“呦呦,其实我……”陆长寅犹豫几分。
陆长寅张了张口,话未说完,一颗小脑袋撞进自己的怀里,她伸出手还着他的腰,头蹭了蹭他的胸口,阖着眼睛嘟囔着,“这样抱着阿奴哥哥真好。”
她脸颊点点透红,分明很羞怯慌乱,却佯装镇定。
陆长寅手缓缓抱着她,眸底一丝无奈。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比他更勇敢。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可若是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还会这样义无反顾么。
陆长寅眸色微沉,垂下眼帘遮掩住沉痛不舍,伸出手指轻轻撩着阮呦脑后的青丝。
他再自私,也不想对她自私。
他若是真的娶了她,才是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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