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屏风后传来压制的咳声, 梨木榻上的男人形容枯槁,僵直而卧,若非还睁着双目,怕是有人以为气数已尽。
榻旁站着一人, 眉眼与榻上之人有三分像, “父王,今日可好些?”
“隗瞿……可回来了?”
听到这二字, 男子面色不可见地微沉,“还未。”
“他何时来?”
张口闭口都是隗瞿, 隗玄哪里忍的得,“应当就这两日了,使者已去往北域关。”
北狄王长叹一口气, “终是……等到了这一日,一统天下啊……”
“父王, 你身体要紧, 儿臣替你寻了城外的大夫, 听说是位神医, 有起死回生之术。”隗玄示意了一眼,便有宫人将人请了进来。
“神医?”北狄王自然是不信的, 这月以来也不知来了多少位所谓的神医,哪一个不是在故弄玄虚,如今早已身首异处了,这一个无外乎亦是如此。
“正是,听说先前在外游历, 前一阵子才回来。”
“这世上哪来的神医,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乡野村夫……便不必召进了……”
“父王,你信一回儿臣,儿臣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他的,儿臣也不知隗瞿找的那些人竟这般无用,可这神医不一般,听说是无妄仙人的凡俗弟子。”
正说着,便见一人白衣阙阙走来,眉含三分清列,眸带五分疏离淡泊,仙姿风骨之态,与殿中众人格格不入。
“见过主君,见过太子,草民郁清。”这人说起话来似乎都含着一口仙气儿。
“神医既然来了,莫要耽搁,快给我父王瞧瞧,他这些时日病痛缠身,根本坐不起身来,神医可有法子?”
那唤作郁清的男人抬眼瞧了榻上之人一眼,微微颔首,“有。可若要医治,还请主君屏退他人。”
北狄王不语,浑浊的双目凝视着郁清,想从他身上瞧出些所谓的无妄仙人的影子来。
隗玄自是应允,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神医来,若是治不好,等父王一死,那他便可继承大统,若是医好了,父王亦会高看他一眼,左右都不亏。
屋里只剩下两人,郁清站在榻前,“主君升仙之道指日可待。”
方才还死寂的北狄王忽而睁开眼来,眼眸熠熠生辉,“你说什么!”
“主君可是多年来一直服用长生丹?”
“隗玄与你说的?”
郁清淡然,“并非,草民方才便见大王身侧金光闪现,是为神道仙姿,想必过不了多久,主君便可得偿所愿。”
北狄王一听,欣喜地就要撑坐起身子来,可他气弱体虚,才起半边,便又倒了回去。
如今他信了,面前这人是神医无疑。
“不过这飞升上仙可不容易,还需历一劫。”郁清凑近瞧了瞧他面色,“主君这几日可是夜里喘不上气,总听闻异响,白日又浑身乏力,于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儿来。”
“正是……”一听这番话,北狄王更是对郁清深信不疑,这些事他只与几个太医提及,可如今他们成了亡魂,便无人知晓此事了,“咳咳,这是什么劫,又需如何化解?”
“此劫难解。”郁清走到一旁,从香炉中取出香灰,“此香君主还是撤下的为好。”
“何意?”
“主君是明白人,想来我也不必多说。方才心中默念之际,我替主君算了一卦,此劫名为‘七子诛心’,是大劫。”
“何……何为七子诛心?”
郁清浅笑,“此为天机,还需主君自己参悟,这才可破解劫难……得永生。我也不便多说,此事主君也需得藏在心里,莫要让第三人知晓。”
北狄王缄默不言,七子诛心……七子……
他只有七个孩子,隗瞿便是他幺子,此为宫中秘事,除去他与太子无人知晓。
可这诛心二字……
隗瞿想杀他?
隗瞿从未养在自己身边,他虽一直操控着隗瞿,可心中总是不安,近几日感觉愈发强盛,身边几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更别说隗瞿了。
一想到郁清说的“七子诛心”,又想着那有异常的香炉,他便也想到是何缘故。
那香炉正是半月前隗瞿派人送来的……
“好。”北狄王只吐出这一字来,可这一字似是用尽全身气力。
“草民替主君开几贴方子先调养一段时日,日后怎么做,便都是主君的造化了,顺应天意,方可成正道。”
北狄王阖眼,了无生气。
“草民告退。”并未有人瞧见,郁清唇末含笑,眸中闪过厉色。
郁清退下时,正遇上还等候在外的隗玄,“神医,如何了?”
“还请太子移步,事关重大,不便让旁人……”
“你们都给我退下!”隗玄匆匆将众人遣散,引着郁清去往偏角,“神医请说。”
如今见郁清活着走出来,隗玄心中有数,此人能得父王信任,其医术定是假不了。
“主君身子愈渐衰弱,不简单。”
“神医此话何意?”
“主君身子硬朗,怎可能骤然间如此。”
“你是说……有人谋害?”
“太子殿下也不可如此定论,只是郁某在殿内香炉中察觉出异样。”他取了一些摆在手心,“这香中有毒,这才致使主君身子每况愈下,太子殿下要做的便是查一查这香从何而来。”
隗玄微微眯起双眸,望着郁清一言不发。
“太子放心,此事我并未与主君说,只太子殿下一人知晓。”
隗玄这才舒缓了神色,“今日多谢神医。”
郁清不骄不躁,“郁某为医者,都是分内事罢了,郁某不便打搅,先行告退。”
“来人,送郁神医出宫,好好安顿。”
郁清作揖福身,便退下。
隗玄脸上的笑意褪下,他望着郁清的背影,阴鸷冰寒,让人不寒而栗,“盯紧他,看看他这两日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若有异样,速来禀报。”
“是,太子。”
他摸着指尖的香灰,“隗瞿,你终于让我抓住把柄了。”
……
郁清正出宫门时,有一宫人匆匆而来,不巧便与郁清撞上,他栽在地上,骂骂咧咧了几句。
“放肆,这是太子请来的神医,还不放尊重些。”
郁清摆了摆手,“不碍事,是我莽撞了,未瞧见公公来。”
他俯下身便去扶起那宫人。
“奴才该死。”
郁清不在意地笑了笑,松开他,自顾往前走去。
那宫人眼见着郁清背影消失,这才将手中的字条摊开,上头只有四字:
时机成熟。
他将字条拧作一团,径直塞入口中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走开。
……
李承珺两日都没递消息来,就连无南也未带在身边,宋幼清夜里辗转反侧,都未睡上个好觉。
天一亮她就匆匆换了一身男装出了屋,还未迈出步子,便被沈安拦着了,“一大清早的,你去哪儿?”
宋幼清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时时在暗中盯着我?我要去军营。”
“他交代过,你不得偷偷出门,虽说伤口渐好,可还得静养几日。”
宋幼清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偷偷出门的?我这不是光明正大吗?”
今日不管谁拦,她都要去军营,罗安不在她身边,连个传消息的人都没有,她如囚笼之鸟,局势如何她一概不知,过于被动。
李驿昀应当也就是这两日回北狄了,她得想好应对之策。
沈安自知拦不住她,“那我陪你去。”
宋幼清思索后应下。
“你还未告诉谢常安你的身份?”
“到时再说吧,以他那一根筋的性子,不出一日全军队都能察觉我的异样。”
“他知晓你还活着,定是喜极。”
宋幼清笑而不语。
或许是李承珺不在此的缘故,宋幼清踏入军营总觉得少了什么。
谢常安正坐在主帐中看着兵防图,见宋幼清来有些惊讶,“娘……你怎么来了?”如今在军营,多有不便,娘娘二字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不必一上来就喊我娘的,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谢常安面色一沉,有恼怒前兆,沈安倒是在身后笑得浑身发抖。
“李承珺去了北狄几日,可有什么消息?”
“还未有消息,他只身前往北狄,我并未插手。”
“什么意思!”宋幼清拍案而起,“你让他一人去了北狄?”
“是,他以新身份入北狄,身边太多人反倒容易暴露自己。”
“一人?你……”宋幼清气得说不出话来,“那倒时如何接应?”
“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宋幼清三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他衣襟,“见什么机,行什么事,你倒是说清楚啊!他与你这般说你就信了?”
“计划并未商讨就放他入敌营?谢常安,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作战时里应外合,最关键的是内外维系之人,你只让他一人入北狄,日后也要让他亲自递消息出来吗?”
“他说他的,你做你的就是,排兵布阵这么些年还是没学进去吗?李驿昀如今趁着北狄假意求和回了边城,于李承珺来说,形势更为险峻,你让他怎么能不被人认出?”
沈安轻咳一声,“我替他易容了。”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宋幼清瞧都没瞧沈安一眼,自顾训着谢常安,“李驿昀出关之时,是谁安排人跟着他的?”
谢常安已缓不过神来,他茫然回应,“是我。”
“你瞧,我就知晓,李驿昀出关,你就让他选人带走就是,他如今会想方设法将自己安插在军营中的人一点点带回北狄,你派人用北狄的兵刃刀剑在悬马坡暗杀他,管他信不信,先将一切罪责推给北狄皇子便是。”
宋幼清越说越气,自己都未察觉自己像极了几年前训斥谢常安的模样。
谢常安这人行军打仗不在话下,可排兵布阵与深谋远虑真是与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她也纳闷,怎么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什么都没学到。
谢常安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一刻也不敢移开视线,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
“还有这兵防图!”宋幼清将桌上的卷轴拿起,粗粗扫了一眼,满是不悦,“画得如此详尽,生怕别人瞧见了不知道这是兵防图?”
谢常安眼眶熏红,他偏过头去,支吾其词,“这是晋王殿下画的。”
宋幼清一僵,话到嘴边都被她咽了回去,她尴尬地笑了笑,“是吗……那画得挺不错的,有山有水还有亭台楼阁,挺好,是该细致些……咦,这不是北域关的兵防图?”
谢常安忍着眼中的湿润,“将军眼神愈发不好使了,这不明摆着是北狄布局。”
宋幼清握着卷轴的手微微一颤,三年了,她终是等来了谢常安的一声“将军”。
宋幼清抬起头来,目光含灼,“许久不见啊,谢常安。”
这自然而然地相认并非如宋幼清想的那般声泪俱下,两人平静地坐在桌案旁,许久未说话。
终是由谢常安打破沉寂,“将军这些年过得可好?”
“饿不死,如今在晋王府也不愁吃不愁穿。”
“将军身子如何?”
“死不了,能跑能跳,还能顺带杀个李驿昀。”
谢常安欣慰地点了点头,“那便好,我这些年也挺好的,将军不必忧虑。”
“我知晓的,这些年你也成长了许多,让你一人常守边关,是我的不好,苦了你了。”
“这是我的职责,为了大梁,亦是为了大梁的百姓,不苦。”
宋幼清不再说什么,她站起身来,谢常安也跟着起身,“将军是要回去了?”
宋幼清也不逗弄他,“不了,这一回不走了,你让人在营里替我收拾间营帐吧,我先去安排李承珺之事。”
“好。”他面色淡淡,也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宋幼清带着沈安走出主帐,沈安叹了口气,“到底是三年过去了,常安也早已不是以往的常安,见到你还活着,竟还这般平静,物是人非啊——”
宋幼清不接他的话,绕回了主帐后。
沈安察觉营帐内有动静,便透过缝隙朝里望去。
只见方才神色淡淡,尤为平静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像个孩子,口中还隐隐呢喃着:“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原来是你,我怎么就没发觉呢……我太蠢了。”
宋幼清莞尔,“他没有变,他还是那个谢常安。”
是那个靠一己之力将她背出北狄地牢的谢常安。
还是那个为了替她报仇,命悬一线夺回城池,虐杀隗禹的谢常安。
亦是那个在她离开后,毫无怨言替她守了三年边关的谢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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