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胥野在林中呆了很久, 她的坟很小, 荒山野草之间,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土包, 一个不显眼的石碑, 就是他那母亲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弯腰,修长宝玉般的手指去揪上面生着的杂草, 窄细腰身弯弯直直, 指缝间不可避免的钻进了泥土。
等杂草被彻底清理干净之后,他才在石碑边放上一小簇山间野花。
薄唇色泽浅淡, 他抿了好一会儿,色泽才深了些,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 哼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喜欢牡丹, 但我带着牡丹花赶路, 到了这儿也没法看了。你凑活凑活, 野花也有野花的好。”
他的手指摩挲着石碑, 自言自语般的缓缓叙述着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南护军大捷,楚王直接死在我的剑下, 徐胥成成功的坐上了皇位,我也回了汴梁,都挺好的,就像你说的, 我认祖归宗,是去享福的。”
“享福”两个字从口齿间吐出,他眉梢还是扬了扬,牵出些讥讽,他话语不断,“我这次没给你烧纸钱,不知道你缺不缺银子花?”
他慢慢解释,“山上露水重,我赶路上来时,袍子都湿了大半,带着纸钱的话,我担心点不着,你那边收不到。”
徐胥野声线平稳,娓娓道来,其实她活着的时候,他们从未有过这么平静的交谈,她不是急着招待那些觊觎她身子的男人,就是急着催促他去打些杂役,好不被人赶出去。
徐胥野突然就觉得现在挺好的,她久眠于地下的日子挺好的,至少不用再围着那一群男人团团转,至少他可以这样静静地呆在她身边。
他沉默了好久,眼睫不知这么湿了,本来邪气又漂亮的桃花眼此时像是蒙上一层雾霭,露出浓重雾气中的深深掩埋的脆弱。
他的软肋,就是这里,他的脆弱,也是这里。
也是在这里,埋葬了他的软肋和脆弱。
自此,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他沉沉吸了一口气,晨间山林空气泠冽,瞬间,五脏肺腑都被冷气占满,他的手探到衣襟里,直到摸到个丝质柔软物件,面容才慢慢柔软起来,他道:“五行山太高了,很多东西,我都带不上来,但这个,总想着一定要让你看看,我将它揣在胸口,隔着层层衣衫,没有沾上一丝尘土,也没有沾上任何一缕雾气。”
“等你拿到它的时候,一定也要如我这般珍爱才好,”他点燃火折子,一缕黑烟溢出之后,明亮的火焰窜出,映着他的脸明灭交加,他指节捻着帕子的一角,看着火舌满满吞噬这条他宝贝了十一年的物件。
雪白的丝绢帕,一角绣着朵小梨花。
瞬间,帕子燃尽,他心空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娘亲,见了这帕子,就算是见过雾初了,”他顿了顿,嘴角突然绽放出一个极其璀璨的笑容,他笑红了自己的脸,那红度从脸颊到脖子根,“她啊,很犟,很傻,非要往我身边凑,我不识好歹,还赶了几回……她啊,真的很好。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这样待我这样好。”
“娘亲,我要娶她了。”
他跪在地上,草地的露水湿了衣衫,膝盖冰凉,但他还是想笑,笑的不好意思,笑的羞涩。
跟自己娘亲说着喜欢的姑娘,他沾沾自喜,带着炫耀的口吻,希望得到祝福。
最后,他道:
“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就护佑雾初吧。”
“我从小到大没什么志向,活着不如死了,死了又不如赖活着,但现在,却有了。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娘亲,护佑雾初吧。”
他委身,额头重重的的磕了下去。
……
云雾初昨夜没睡好,叠了大半夜的元宝,后半夜都用来挑拣衣裳,眼下的乌青用妆粉盖了盖,还是可以看出一两分痕迹。
素白衣裳,段黑腰封,发间别了徐胥野送给她的第一支梨花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马车天不亮就在门口候着,马车颠簸的厉害,她眼睛发酸,靠在燕泥肩膀上,闭目养神。
燕泥问她:“姑娘,要不要睡一会儿,还得有半个时辰才到五行山。”
云雾初摇头,其实她也想睡,但她一闭眼就想到徐胥野猩红着眼发火的模样。
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也是第一次他差点失手伤到她。
宫中设宴不少,功臣凯旋要设宴,战士告捷要设宴,嫔妃生辰也要设宴,她早就记不清那场宴会究竟是为了贺什么。
只记得忠勇侯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与一众同僚大谈特谈自己的风流韵事。
他醉的不轻,眯缝着眼,颧骨两坨红,冒着油光的脸,跟猴子屁股一般,醉的已经口齿不清,听见同僚的取笑,根本顾不得身在何时何地,大指一挥,哼哧哼哧的站起身,“信不信,雍勤王的娘我都睡过!”
他身边一起宴饮的同僚瞬间变脸,想拉他,想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那时的大殿寂静极了,他话语如炮,轰炸着在场每一个。
“他娘那滋味可真是好啊,可紧了,嘿嘿。”
云雾初坐在高位上,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那忠勇侯的脸上就都是血了,整个鼻子都被削下来。
忠勇侯抱着脸直接昏厥过去。
大殿之上,见了血光,女眷瑟瑟发抖,大臣人人自危,有好事者,还敢窃窃几句,询问忠勇侯口中是否真假。
只是这样的声音,就又被一把匕首彻底阻隔。
徐胥野直接杀了一个刚刚与忠勇侯交谈甚欢的官员。
忠勇侯皇亲国戚杀不得,那个官员职位不高,无所依傍,他杀起来,毫不手软。
直接割开了喉管。
血流了满地,从割开的喉咙中,浓稠的血水腥的人作呕。
太残忍的手段,让所有人都惧怕起来,御林军闯进大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动身,腿脚都还放在软垫上,指尖捏着颗葡萄慢悠悠的往嘴里送。
恍若这突然的变故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汁液在嘴里炸开,明明是极其香甜的,他却苦的舌尖发麻。
徐胥成跳脚,当着他的面就直接杀害朝廷官员,简直就是在蔑视他的权威,“雍勤王!你疯了!”
几乎是在徐胥成暴躁发声的同时,一道柔柔的音就紧接着想起,“陛下,出言不逊在先……”
云雾初凝眸望着徐胥成,她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她微微侧眸,余光去寻那道最为炙热的,是那双极美的桃花眼。
她勇气更盛,开口时语气重了几分,劝道:“雍勤王的娘亲是母后,您不要糊涂了。”
显而易见,徐胥成是真的没什么脑子。
都说到这份上,他依然神智不清,大喝,“雍勤王是母后的养子,他母亲在那种地方,谁知道忠勇侯说的对不对,谁知道他是不是心虚了痛下杀手……”
云雾初咬紧了唇,猛然转头去看雍勤王,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依然安然的坐着,但云雾初清楚的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极其浓烈的杀气。
手间玩弄的葡萄成了新的武器,手指一扬,那葡萄就直朝着徐胥成投掷来。
云雾初心下大惊,杀了忠勇侯又算的了什么,但一旦对皇帝出手,就真的难以全身而退,她咬牙,使劲抻拽着徐胥成,闭紧双眼,挡到了他面前。
若是打中她,一切就都还有转圜之地。
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睁开眼的时候,就撞进一双黑黢黢的眼瞳,他终于离了那软垫,站起身,胸膛却在剧烈起伏,面色很是难看,晦暗不明。
那颗葡萄,不知道扔到了哪里,事后,她还特意找了找,只看到一些破碎的葡萄果肉。
云雾初怔忡,她坐直了身子,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该是已经到了五行山山脚下。
他应该是极其在乎自己的生母,更是十分在意自己生母的身份,不然也不会在那种场合不顾一切出手杀人。
那是一种在意、隐秘、痛恨又疼惜的心思。
她知道的,徐胥野并不喜欢杀人,他甚至厌恶杀人,害怕杀人。
五行山山脚少人烟,车夫去探路,有些为难,说马车完全上不去。
云雾初明白,颔首,只说,那我自己上去。
燕泥去拦她,“姑娘,先不说山路好不好走,就说你提着这两大包袱的元宝,如何上的去?”
她家姑娘是真的娇养出来的,云丞相就这么一个女儿,出身即富贵,从未干过任何粗活,打小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车,让她自己上山,怎么可能。
燕泥执拗,“您执意要上山的话,须得叫我陪您一起去。”
云雾初提了提那两个包袱,看着很大,其实元宝很轻,并不压人,她笑道:“燕泥,你干嘛非要打扰我们?”
“哈?”
“这个时辰走不了几步就会迎上下山的胥野,我想单独和他相处相处好吗?”
燕泥转不过弯来,云雾初解释,“照着他消失的天数算来,今日该是他下山的时间,此时估摸着,已经走到山腰了。”
燕泥有些犹豫,“您别太自信了,要是万一王爷今个儿想要多留一天呢,那您独自一人上去就该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不会的,”她看着蜿蜒的山路,坚定,“他肯定不会的。”
云雾初有时候直觉准的可怕,她也相信心有灵犀。
更重要的是,她花了两辈子的时间去参透这个男人,去尝试了解这个男人,心里有个念头,告诉她,他不会多做耽搁,因为她还在等他。
等他成亲……
这两辈子的钟情终究是没有骗她,她提着那两个包袱才走了半个时辰,就看到山路弯脚处,那个晃晃荡荡走的大步流星的身影。
青衫拂过路边荒草,钝锐的树枝撕扯着衣料,将那青衫下摆撕扯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口子。
他眼眶微微泛着红气,该是流过泪了,他走的意兴阑珊,目光被路上鸟儿吸引了去,并没有瞧见她。
云雾初歪头,在心里叫他,“胥野。”
一阵风过,徐胥野扭头,四目相对。
那双泛红的眼,泛起星星点点的愉悦,比那夜他在山顶看到的星子还繁多。
作者有话要说:请燕泥不要做灯泡子啦!
那么亮,小野子都不好意思啦~
小野王爷,汪汪替你嘤嘤嘤嘤
大家,第二更奉上呀!感谢在2020-03-26 17:11:00~2020-03-27 00:1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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