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胥野愣了一瞬, 抬手揉了揉眼睛, 道:“我可是看错了?过于想念,以至于眼花了?”
虽然这么说着, 嘴角的笑意却是住不住, 从唇畔到眉梢,都因她的到来而舒展。
徐胥野张开手臂, 呼吸紧凑, “雾初,过来抱抱!”
每年的这一天, 他都低落狼狈不堪,独自祭拜完娘亲,下山的路就会变的异常艰难。
每走一步, 都像是凌迟。
先前几年,还想过不若就留在这里陪着这个生他却不养他的人吧, 这个想法一有, 他甚至还真的动手在旁边给自己挖了一个空坟。
后来, 战事四起, 他领军对敌,护了不少流民百姓,这才稍微觉察到丁点微末的活着的趣味。
终于是, 有一件事,有一些人,需要他,需要他活着来做、来护。
再之后, 战事了结,他活着的乐趣就彻底变成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微末的欢愉也被数倍放大。
就如同现在,空虚的怀抱被馨香的身子填满的一瞬间,欢愉险些将他淹没。
他贪婪的吸着她的味道,感受着她的体温,将吻落在她的发旋上。
从没有一刻能让他如此的希望,那个他亲手挖的空坟,永远都不要被填进谁的冰凉的身躯。
“胥野,你抱的太紧了,我疼。”
徐胥野混乱的神智一瞬间清醒,手忙脚乱的卸掉自己的力气,但手还是不愿意离开她纤细的腰身,他低头道:“太想你了。”
云雾初笑了,娇嗔道:“才见过啊,你这话说的假。”
徐胥野不语,只是紧紧的贴着她的身子,他知道,自己的话说的很真。真到了骨子缝里。
这几日他沉溺于旧事,像溺水之人,氧气被夺去,在窒息的边缘徘徊,跪在母亲坟前一幕幕的旧事重提,恍若无尽的悲伤又席卷而来。
但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悲伤如潮水退去,露出他被浸泡过的身体,重获新生一般,只想抱抱这缕意外照进他黑暗世界的阳光。
若不遇光,在黑暗中尚且可以踽踽独行,但遇了光,稍微阴暗一点的角落,就会受不了,就会发疯的去想念阳光在身边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暖心,暖身。
徐胥野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手指去抚摸她的脖颈,手下细腻的肌肤和来自于她的温度从指尖顺着胳膊往上钻,直到心脏。
她伸手去搂他的脖子,点着脚尖,主动去回应他的吻,轻轻浅浅啄他的唇,“五行山太高了,我本想爬上去尽尽孝心的。”
徐胥野用额头抵上她的,心里虽软的一塌糊涂,但还是生出些疑惑,“说起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连昭成、任成都不知晓他的行踪,云雾初又怎么会出现在五行山,他垂下漆黑的眼眸,语调降了三分,“我娘亲,生我的亲娘,葬在这里。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来祭拜。”
他不打算隐瞒她,先前不说,只是怕她接受不了,抑或是嫌弃,但今日,她都来了这里。
他心尖微动,有了全部倾诉的冲动。
他憋了太久了,心中的刺一寸寸深入,不肯叫人得知,只能更深,他知道这样不妙,不妥。
但这之前,他不愿意任何一个人来动这根刺。
云雾初迟滞了下,她努力组织着言语,“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解释,硬着头皮扯理由,不由得放轻了声音,“爹爹说与我听的。”
徐胥野应了一声,云凌深得先帝青眼,先帝那些秘史大概都不会瞒云凌。
他的事,云凌知道也不稀奇。
只是,怎么会连他母亲的生辰都知道……
他仅仅疑惑,不做再多怀疑和猜想。
他面部肌肉慢慢紧绷,云凌知晓的,多半是先帝为了粉饰太平为她所捏造的身份——歌姬舞女,卖艺不卖身。
但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的身份远比别人口中传颂的恶心卑劣的多。
他况且不耻,更不要说云雾初了。
倏尔,徐胥野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里面的光亮退散了个干净。
云雾初不知道徐胥野此时的想法,看他面色微沉,以为是对自己的借口有了疑虑,便急忙去插话,不多给他时间去思考其中的疏漏,她挣了一下,拿下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去拿一旁的两个包袱,“我叠了些金元宝、银元宝,我们还没有走出这座山,现在烧了,娘亲一定是可以收到的。”
重生之事,她不敢轻易说给他听。过于玄妙,她不太敢去赌徐胥野能不能接受。
云雾初蹲在地上,手指解着包袱上的结,她背着包袱爬山的时候,难免包袱间相撞的厉害,元宝有些叠的不够结实,金纸松散,瘪的不成样子。
她满脸懊恼,又着急伸手去补救。
指尖刚刚触到金纸的时候,一股蛮力就缠上了她的手腕,她抬头去看,是他突然探近的面孔,他声音干涩起来,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你叫她什么?”
“娘亲……”她动动嘴唇,熟稔的吐出这两个字。
她缓声解释,“胥野,我们要成亲了,该叫娘亲了吗?”
看到他紧皱的眉尖,有些犹豫,“你生气了吗?我是不是叫的太早了?”
他喉头攒动,喉咙哽的酸楚,好久,才发声,“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别叫她娘亲,她不配你这么唤她,也平白折煞了你的身份。”
徐胥野转身,眼尾一抹红,背在身后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倨傲,衿娇,难得脆弱。
云雾初上前一步,绕到他身前,他眼泪落得太快,她只来得及看见被沾湿的睫毛。
他全身上下都僵硬。
她道:“胥野,你是希望我叫她娘亲的是吧。”
太安静了,山路上除了风声、叶子簌簌声,就只剩下她的说话声。
“她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我该叫娘亲的,如果她不配,没有人会配的。这个世界上,太多人迫不得已,太多人走投无路,她已经去了,你不能再折磨你自己。”
徐胥野沉默着,并不看她,阖眼的瞬间,一滴晶莹从眼角流直鼻尖,他偏了头,努力掩饰所有的难堪。
但那发抖的唇、紧蹩的眉眼以及咬紧的牙关,都明明白白昭示他的无能为力。
云雾初声音柔的不能再柔,硬生生的去挤出自己笑,她道:“你低些,让我帮你擦掉眼泪。”
徐胥野心里再痛,都忍不住将这些情绪带给云雾初,他缓慢的,僵硬的弯了腰,低了头。
指腹托住他的脸,而后,唇角轻触,口腔中一阵咸湿。
云雾初学着他当初的做法,轻柔的吻去他的泪。
他先是一惊,而后身体才慢慢的放松下来。
“胥野,我想知道娘亲的事,你告诉我吧。”
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些痛苦。
他偏过去的侧脸完美的无可挑剔,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个扭曲的笑容,徐胥野听见自己说,“好,我讲给你听,但你不要嫌弃她。”
黄鹂鸟飞来又飞走,绕着杨树转了好大一圈,硕大的树冠下,一片阴凉。
山间雾气全散,太阳升到正空,树下的两个人相依偎,欢笑眼泪,一分为二,终于有人分担。
云雾初腿蹲麻了,又不肯脏了衣衫,徐胥野就盘腿坐好,将她抱起放到自己腿上。
“她真这样吗?”
徐胥野帮她拢好耳边的碎发,“那个男人一心想要娶她为妻,甚至要变卖田地来帮她赎身,她嫌弃这个男人穷,连骂带打将人赶了出去。”
云雾初称赞,“真性情!”
他绘声绘色讲述着当时的鸡飞狗跳,自然也不遗漏每一次的污秽不堪,最后谈及那场雪夜,他停了一下。
云雾初靠在他胸膛,听他绵长的呼吸中断,面上的悲伤显而易见。
她说,“好了,今天先听到这里。”
哀戚不该出现在这张桃花面上,她心生不忍,想给他时间缓解情绪。
徐胥野却又将她往腿间抱了抱,“不,要说完的。”
“我明明是恨极了她的,她只管生不管养,贪图富贵,每日只知道在淫乐窝里醉生梦死,无论我在外面被打被骂她一律不过问。甚至于吃饱穿暖都成了问题,但是在那场雪夜里,她为了我服下有毒的汤药,抱着我唤儿子的时候,我又害怕的一无所措。终究是我害了她,也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我恨不起来了,从那之后,我就恨不起来了,但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最后找不到源头,就又开始恨自己。”
“我活着,却要以她死为代价。”
感受到怀里那个娇小的人儿担心的眼神,徐胥野扯出个过于勉强的笑,“不要担心我,说出来之后,感觉好了很多。”
那根刺被慢慢的往外拔,但长久的刺进心里,总会留下个窟窿,哗哗的向外流着淤积许久的血脓。
“雾初,当初我推拒你,也是因为这件事。”
云雾初咬唇,她从不知晓徐胥野娘亲生前这般细致的事,经他谈及,才获知,但又是如何与她有关的呢?
他揉揉她有些发凉的脚踝,山间气温低,他分神思量下山的时间,像是感受到她的疑惑,他苦笑一声。
“她死前说爱我,因为爱我,愿意为我而死。”
云雾初心里一咯噔,圣旨颁发的第一日,他们在宫中甬道相遇,她就言明,是因为爱他,所以才精心谋划了这场局。
“你也说爱我,那也愿意为我而死吗?”
“和她一样吗,一见有人威胁到我的安危,就会挡在我前面,献出自己的生命?”
云雾初下意识的不假思索的就点了头。
徐胥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扯了一下,他皱眉,等这下尖锐的疼痛缓过,才出声,“所以,我当时不能答应娶你。也害怕娶你。”
云雾初杏眸澄澈,她了然,“你有预感是吧,太后皇帝不会放过你。”
徐胥野哑笑,“与其说预感,不如说是事实。太后顾虑我,担心有一日我带兵谋反,已经拿了南护军家眷的孩子威胁我。”
“我担心,有一日,威胁我的筹码变成了你,我的雍勤王妃。”
云雾初不由的抓紧了他的衣裳。
“雾初,别紧张,”徐胥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抚,“我既然已经跟你表明我的心意,就是已经完全想通。不会再如之前一般畏首畏尾,推了你,伤了你的心。”
听他这般说,云雾初才定心,她道:“如果有一天,太后真的拿我威胁你,那我一定提前咬舌自尽,”感受到他瞬间阴鸷的眸光,她继续道:“如果有一天,太后要喂你有毒的汤药,那我一定学娘亲,先替你喝尽,不让你沾上一分一毫。”
放在她腰背上的手臂一瞬间力气大得惊人,铁箍一般让她动不了分毫。
云雾初承受着这力道,薄红的唇角擦过他的下巴,“所以,你要护好我。”
“而护好我的前提,就是护好你自己。”
“胥野,你得答应我。”
元宝放在不远处,金灿灿、银光光,在太阳下发光,她叠了一晚上,又亲自背上了山,灼痛了徐胥野的双眼。
他终于露了个释怀的笑,“好,我答应你。”
云雾初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仅仅是让他把在心里藏了很久的,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而已,她不是参与者,更没有立场去评判他们母子谁对谁错。
她只是做了最好的倾听,乖巧的抱着他只是为了说,“有我啊,以后多苦多痛,都有我和你分担。”
心底的污血倾倒出来,化脓的伤口才能愈合,哪怕留疤,也是不会再痛的疤。
他只有说出来,才会真的不在乎了。
世间万事,只有真的不在乎了,才不会再心痛。
徐胥野觉得自己,该是真的释然了。
“元宝再不烧了,娘亲要拿不到了。”
山间放火着实危险,他们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回雍勤王妃立个牌位好好的供奉起来。
云雾初起身去扶他,他抱着她坐了这么久,腿脚定然麻了。
但手才刚刚触到他的手臂,就觉得陡然身体一轻,他已经将她打横抱起,“我抱你下山。”
”我很重的!”云雾初不许,抱她下山,那得累成什么样。
徐胥野根本不容她抗拒,抬脚就要走。
云雾初跟他打商量,“背着,背着我,好吗?”
背着总归是比抱着省力些。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笑着奖励式的亲了亲他后脖子的肌肤。
徐胥野微微缩了缩脖子,嘴角挂着浅笑,她轻得很,抱起来没有什么分量,背起来就更没什么分量,但娇柔如她,却轻而易举推开了压了他十多年的大山。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如今,终于是下山也轻巧,他想着,明年再来时,也可以这么背着雾初上去。
山路蜿蜒,他脚步稳重,步子迈的很稳,日光太强,他突然觉得眼睛一花,眼前又突然多了几朵梨花花瓣。
他记得清远大师说,五行山从不种植梨花树。
但这梨花……
作者有话要说:护好我的前提是护好你自己啊……
傻瓜小野~
明年就可以带着媳妇见亲娘啦!
争取下章结婚,如果下章结不了,那就下下章!
感谢在2020-03-27 00:10:57~2020-03-28 02:5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令人秃头的单身狗 15瓶;□□ile 2瓶;陈子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