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胥野径直去了校场, 何行时已经等了他良久。
对于他的晚来, 何行时拔出长剑,耸耸肩表示理解, 但剑仞却直擦着徐胥野的脖颈而过。
徐胥野侧身一避, 随手抽了一把弯刀,挡上他这一击。
校场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被将士踩的稀烂, 雪覆上泥又化成水,再结成冰。
一清一玄两身影, 衣摆翻飞,银光闪过,一阵铿锵, 剑尖相对,两人手臂都麻了一瞬。
徐胥野微一挑眉, 足尖轻点, 已经跃身到了何行时背后, 弯刀如月, 何行时来不及躲闪其锋芒,眼前一花,一时污雪之间绽开几多如梅血花。
何行时手间一道细痕, 正缓缓的流着血。
“你今日,怒火颇盛。”何行时用衣袍胡乱的擦了擦手,伤痕甚浅。
徐胥野没回声,将弯刀随手丢给旁观的将士, 冷声吩咐,“过会儿将那群战俘带到我面前,我亲自审。”
战俘是前日俘来的,因为粮草大队来,众人们还没有腾出手去收拾这群战俘,将军一说要亲自审,大家面上都带了几分凝重。
徐胥野行事向来随心,惯常懒得动弹,战场上以一敌百,战场下各种放权,这等审战俘的小事他从不会沾手,这也就说明,一旦他插手,事态就变得严重了。
他转而对何行时勾了勾手,嘴角寒气还没消散,牵扯出来的笑有些勉强,“有个忙,你不得不忙了。”
谈论军事的营帐烧着一盆炭火,炭火滚出些烟尘,甫一进去,两个人都是被激的连连咳嗽。
喉咙发干发涩,呛的人鼻子都发酸。
徐胥野干笑了几声,解释道:“军中银霜碳不多了,雾初有孕,惧冷,得省着用。”
何行时嗤了一声,“我昨日探勘军资的时候,可还有一大车的银霜炭,你何至于抠成这样子,这处营帐是你除了睡觉来的最多的,要呛也是呛你自己。”
“果然,到底是做父亲的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徐胥野自然是认同这句话的,颔首,“我粗皮糙肉的,就呛了点,你看,多呆会儿,不就习惯了。”
和徐胥野鬼混久了,何行时是完全记不起这人可是皇子,是这天底下最为千尊万贵的。何事能凑合便凑合,仗打的紧了,就和战士们一起睡在战壕里,树皮野草之类的不知道吃食了多少。
皇家的血缘,金贵不金贵,本也是分人的。
他不禁苦笑,他不也是一般吗?燕国公的血脉不也被人弃之如敝履。
他寻了一处凳子坐下,看着沙盘里的排兵布阵,道:“说吧,什么忙?”
徐胥野沉默的看了他许久,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迂回到另一件事,“何行燕死了。”
何行时的眼中滞了片刻,旋即恢复冷漠,“怎么死的?”
徐胥野抬眼,嘴角浅浅弯起,带着几分玩味:“第一场战,他不欲出战,我提着他的脖子丢了上去,他吓得屁滚尿流,被一群土匪围攻而死。消息被我压了下来,还没有上报朝廷。”
何行燕一个草包世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要他死,简直是轻而易举,若是那帮土匪没出手,兴许徐胥野还会亲自给他一刀。
毕竟,战场混乱,刀剑无眼,剑伤无主,那燕国公还能如何。
“叫他死的这般轻易。”何行时冷笑一声,手指抚上温热的杯璧,这么多年的挫磨终于是有了些许欣慰,“你如今还瞒着消息,是想叫我回汴梁之后,给燕国公府一个措手不及?”
最开始徐胥野的确是如此想的,燕国公世子已死,那爵位自然是要考虑其余儿子,纵然燕国公再无嫡子,纵然何行时在家行二,但夺下这么个世子之位依然不简单,毕竟,他生母的出身摆在那边。
因而,他就先压下了消息,先告予何行时,给他充足的时间来压制燕国公其余诸子和旁系亲族。
如此,世子之位,燕国公再不愿,也不得不给了。
但如今,徐胥野眼中晦暗难明,他摇了摇头,抬手点了点沙盘中的标记着“汴梁”城门的位置,“不用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跪拜相迎吧。”
话里的意思实在明显,何行时当即起了身,根本坐不住,“胥野,你是说要反?”
他声音猛然放轻,“反”字在唇舌间微一咀嚼,再脱口而出,犹觉不可思议。
“他们欺我妻儿,如何不反。”徐胥野言语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最无关紧要之事,但垂落在膝头的手却猛地攥紧了,“若再不反,岂不是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刀架在雾初头上。”
说到底,造反,行这大逆不道事的唯一理由就是云雾初。
何行时不禁想到,那夜他擅作主张,夜探云丞相府邸,说与云雾初的那一席话。
“徐胥野这个人,在战场上厮杀时,都是不要命的。对自己的性命更是满不在乎的状态,这个世上,没有他可以留恋的东西,所以这个世间,也不值得他费心思来停留。你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转机。因为你,他或许就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有你的世界了。”
“我想,也许,他会为你谋逆,为你造反。”
没成想,竟然一语成谶。
当初的一席话,诸多忖度,诸多猜测,只是不想友人再这般浑浑噩噩下去,抱着个微妙的想法来劝说云雾初莫不要就轻言弃了这个可怜男人。
造反,就像是落入山石缝隙的种子,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往外长着,它深埋在泥土里,沉寂好久好久,攒足日月光华,一朝发芽,便是人间奇观。
那个怯生生奶里奶气的递过梨花帕子的女娃娃,终于成了改朝换代的原因。
何行时眸子霎那间亮了起来,里面蒸腾着浅薄的水汽,太多情绪涌上,反倒喉咙被堵上,最后,他只是重重的拍了拍徐胥野的肩膀。
力道很大,徐胥野被拍的嘶声。
旋即,何行时撩起衣摆,膝盖下弯,重重跪下。
“臣愿誓死追随王爷,助王爷隆登大位。”
何行时躬身,单膝跪地,恭敬有余,臣对君,献上自己的忠。
……
宋孟俞对于雍勤王妃的召见丝毫不觉得奇怪,反倒隐隐有些兴奋作祟。
她好生梳洗了一番,对着铜镜细致摆弄装扮,她身量高挑,腰肢纤细,骨骼匀称,脖颈间套了一个镏金玛瑙璎珞,越发显得脖颈纤长,她满意的转了一圈,又抿了嘴口脂才洋洋得意的去往徐胥野的营帐。
徐胥野的营帐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门口众多婢子徘徊,小厮盈门,营帐森严,偏这一处花团锦簇。
她先前一直以她能陪徐胥野在军中吃苦沾沾自喜,那远在汴梁的雍勤王妃,只可享福,哪里肯会共患难。
但如今,雍勤王妃真的来了军中,她心中不是滋味,却也寻出更为刁钻的理由。
看她这排场,扰乱军心,来了不如不来,还说吃苦,这莫不是将雍勤王府都带过来了。
她嗤之以鼻,根本不等通报,自己就撩开了帐帘。
丫鬟劝阻不了她,先行一步跪下告罪,“王妃,婢子无用,拦不住宋医女。”
进了营帐,宋孟俞更觉眼花,这才一日,营帐中就变了样子,简单的桌椅板凳,统统换成了金雕玉琢的实木圈椅与画着碧水海棠的绣墩,更有一扇浅浮雕绣梨花的插座屏风将床塌的位置隔了起来。
银霜炭燃起袅袅白烟,将营帐蒸腾的暖洋洋的。
“无碍,给宋医女沏茶。”
屏风内传来一声婉转女声,声音素淡,细听下去,又如泉水叮咚,勾的心间清亮。
眼前的一切都是宋孟俞未曾接触过的,她不由的轻蔑起来,“奢靡成这副样子。”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让室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叫奢靡了吗?那宋医女该是没去过汴梁,我家王妃闺阁时的一件闺房小玩意,就抵得过如今营帐中的满室摆设,更可况,这一切都是王爷自行筹备的。”
前几句宋孟俞尚且还可以回怼,炫耀出身好有什么不得了,又不是自己挣来的,但最后一句一出,她却是嫉妒极了。
也就是在这时,屏风后走出了人。
宋孟俞不知为何,瞬间就站起了身。
云雾初不算美艳绝伦,却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本事,杏眸含水,黑瞳蒙雾,未施粉黛的脸白净光滑,昏闷的帐中肌肤都能莹莹如玉。
她身子重了,腰封不系,披在肩头的白狐狸毛松软,映着她一张小脸,清丽娇俏。
不知道为什么,宋孟俞就突然想起了梨花。
梨花剔透无暇,长在梢头,可近观,可远望,就是不忍轻碰。
毫无攻击性的靠近,叫你放下戒备心慢慢沉沦。
宋孟俞眼中暗了五分,她的确是美的。
自己脖颈间的玛瑙璎珞突然间就被她夺去了光彩,霎那间暗淡。
云雾初抬起皓白的弯子,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浓茶,“宋医女大名,雾初久仰。”
她被这样的美恍了眼,暗自比较,却又发现无可较量,本都不算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但她仍不甘示弱,夹枪带棒的顶了回去,“王妃的大名,我也久仰。云丞相嫡女,真是好出身,想要什么都有的,前呼后拥的,就连择婿就比别人轻巧许多。”
她话语间讥讽甚重,不过就是会投胎。生来就是汴梁丞相嫡女,生来就是好模样,生来就什么都有。
她本以为这般的言辞会让这样女人气上几分,却诧异的看到她嘴角的浅笑,笑容深浅,牵出梨涡,平添几分近人情。
“宋医女说的不错,确如你所说,雾初有位好父亲,也有位好夫婿。”
云雾初温声细语,反倒显得她无理取闹。
宋孟俞的目光落到她显得颇为硕大的腹间,气势又足了几分,不由的轻呵一声,“我听说王妃才有六月身孕,怎地肚子大成这样?小心生产时吃苦头,我也为妇人接生过,这样大的肚子一般生产完,皮都还会是松的。王妃还是要小心些,肚子妆如老妇松弛,惹的王爷嫌弃。”
云雾初确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就温和下来,“为了儿女吃些苦头又算什么,至于嫌弃与否,还要看王爷自己了,总也不好亏待了孩子。”
云雾初顿了顿,倏尔朝她倾了倾身子,吓的宋孟俞一哆嗦,“宋医女瞧不出来嘛?都说你医术甚好,前几日有大夫诊断,肚子里是对龙凤胎。子女成“好”字,为了这个“好”字,肚子不好看了,也是值得的。”
宋孟俞当下面色便难看起来,龙凤胎,可遇不可求。
云雾初突然就没了耐心,她演尖嘴利,惹的她心情烦闷,肚子里的孩子也开始有了动静,本想再与她周旋周旋看看这人究竟如何,但这几番言语下来,云雾初便知晓了这位宋医女不过是言语之间讨人嫌罢了。
她从燕泥手中捧着的匣子中扯出条已经被撕成两半的帕子。
帕子被她放到了桌上,她手指肌肤细腻如绸缎,越发显得这帕子料子的粗糙,更不要提这破损成两半的帕子上还沾着莫名的黑色药汁。
云雾初皱眉,有些抱歉,“安胎药苦的很,见胥野枕头底下放着这帕子,我便拿来擦了手。”
“后来几经询问,才知道宋医女为绣这帕子熬了整整一夜想要送给王爷”,她杏眸弯起,“不知道王爷收没收?是王爷放在枕头下的吗?”
宋孟俞刚要开口,云雾初就出了声,她摸着那绣的栩栩如生的梨花赞道:“真是好看,当年我年岁小,赠给他的那条帕子也绣了梨花,歪歪扭扭的,不说是梨花,都辨认不出来,真是不如姑娘这精巧。”
“也是赶巧了不是,雾初不才,承了汴梁那些闲散文人一句雅称,恰恰好,也是这梨花。”
“你可知,在大梁的国土上,汴梁梨花开的最美,而汴梁春日白梨花,是誉我的。”
云雾初嘴角的笑意不减,冷意爬上,她挑起细眉,微眯起眼,猛然凑近几分,手指擦上了她的口脂,依然还在赞,“颜色甚美。”
她还在靠近,直到唇近了宋孟俞的耳,才压低了三分,将灌满了讥诮的话语塞了进去。
“你用梨花讨好他,殊不知,他因为我,而钟情梨花。这圈子兜的这样远,宋医女,你累吗?不累的话,我就告诉你什么叫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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