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五月,梁懿淳皇后崩。
举国哀思,守国丧,天子不临朝,众妃恸哭。
民间三月期,禁婚嫁、禁宴乐。
一时之间,繁华的汴梁城迅速褪尽了它原本的花红柳绿,纸醉金迷,铺天盖地,都染上了与这位香消玉碎的皇后娘娘死时一般的寂寥与苍白。
“咱皇后娘娘真真是可怜极了,年纪轻轻的,就去了,这也没留下个孩子……”
“阿婆,你看皇后娘娘连死都是好大的排场呢!”
巷道里,一老妇牵着扎着羊角辫小女孩儿蹒跚而过,听她这话,老妇停下来,红着眼点着她的额头道:“这种排场都是身后事,人死了就死了,要这样的排场有什么用。活的时候,总是过不好罢了。”
女孩儿揉揉额头,嘟囔着:“阿婆怎么知道皇后娘娘过的不好,我可听那说书先生说了,皇后娘娘一出生什么都有!”
她歪着脑袋,手指一根根翘起,摇头晃脑的数着,“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阿婆,这些我可都没有呢。”
女孩儿的声音脆生生的,老妇一时无言,只是眼圈红了又红。
“唉,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了五年,怎么能不知晓娘娘出嫁前是何等风华绝代,只是被硬生生的磋磨了啊!”
老妇顿了顿,热泪夺眶而出,“娘娘她,过得不好,出嫁后……在宫里……过得不好。”
哭腔凄厉,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她呜咽一声,用手挡脸,膝盖一弯,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娘娘,走好。愿您来世,终得所愿。”
哽咽的声音从她喉腔里迸发而出,竟成了一种怪异的悲戚,直直的砸在了正站在这一老一小面前的云雾初身上。
让整个汴梁城蒙上一层灰白色调的皇后娘娘,正是眼前这位飘忽在巷道之间,肉眼凡胎所不能看到的虚白影子——云雾初。
云雾初瞧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听着老妇嚎啕的哭声,无力的叹了口气,动了动手,而又无力的垂下,如今的她,哪怕是伸手虚扶的简单动作都做不到。
她不忍的转过了身。
终究还是会有人在她死后还真心记挂着她。
她也终究是迎来了这样大排场的“身后事”。
云雾初在椒房殿咽气的那一刻,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她看到脸色铁青的皇帝面露惶恐、汗津津地跌坐在地上,雍容华贵的太后用她那染着蔻丹的手死死扼着她的脖颈,幽冷的吐出几许字眼,喷薄在她慢慢冷却的身体上。
“厚葬!哀家要厚葬你!哀家要你直到死,都是我儿的好皇后!云雾初、云家……你以为云家有多心疼你,不过都是棋子罢了,和哀家一样,家族步步高升的殉葬者!”
就是在太后目眦尽裂指责她的时候,魂魄抽离了肉身,疼痛消失,连带着她身为活人的五感知觉也一并没了,如今,她就成了这幅半虚半实的样子。
她游走在汴京城已有三天,没人看的见她,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阻拦的了她,得了一身逍遥自在,也算是看到了一张张或虚伪或真实或丑陋的可亲可怖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要魂归何处,只记得,还有一个人,她还未能寻到。
那个人,不该和自己一般,魂魄离体,各处游荡吗?
可她寻了许久,他的府邸、他惯常爱去的铺子、军营……甚至于瓦肆勾栏,她都去瞧了,看了,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一身碧衫锦带的清瘦男子。
竟是死了,也不能跟他表明心意吗?
她陡然颓废开来,睁着大大的杏眸,却掉不出一颗眼泪。
她本已死,又何来眼泪,但,既已死,那为何心会这么疼。
意识渐渐涣散,云雾初听到不远处人窃窃私语,谈论皇家秘事。
“你说,上个月雍勤王刚刚薨逝,紧接着这皇后也死了,太巧了不是?”
“嘿!没准儿啊,这俩人有一腿,被皇帝发现了,一并搞、死了。”
“那皇帝还给皇后弄这么大排场?!”
“哎呦,你小子不懂了吧,这皇家啊,最看重的是颜面。跟死人计较什么。再说了,皇后母家现今如日中天,谁敢得罪。”
云雾初慢慢的阖上了眸,听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禁又忆起一月前的那番令她肌骨生寒的经历。
……
一个月前,杏花微雨,雾霭蒙蒙。
彼时的云雾初还是中宫之主,掌着凤印,端的是庄重威仪。
云雾初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杏眸柳眉,桃腮细唇,娇艳绝伦的面孔上透着几丝乏味。
她细白的手抚摸发髻上的银簪花,指尖勾扯下一缕发丝,硬生生的将妥帖的发髻毁坏。
燕泥轻呼出声,躬身执起木梳踱步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道:“娘娘,今日太后在湖心小亭设宴贺皇长孙生辰,各宫都是要前去观礼的,再耽搁下去,怕是太后不喜的。”
燕泥咬唇,嘴巴小心翼翼的张了张,还是将话说完,“您迟迟未得嫡子,老爷多番传信,说朝中早有不满,前朝后宫都对您不利,实在是安生不得。”
云雾初敛眸,指尖微顿,却是笑了,将那缕发拢到小指上,“如今本宫还有什么好怕的,那混账东西连我床榻都上不得,何来嫡子。”
如墨青丝缠缠绕绕上葱白小指,她小指微勾,青丝倾泻,露出藏匿其中的银白,她嗤笑一声,眉眼泛冷,手间一用力,那根银白发丝就垂然而落。
“太后何等重视嫡庶尊卑,这番设宴,也不过是在警告我多年未得嫡子罢了。她与身边近侍打得火热,哪里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因为惧怕外戚,连我一根毫毛也不敢动。”
她的那位夫君,不知道从哪位“忠臣”嘴里听了一耳朵,外戚专权夺位多是以嫡子出生为始,就战战兢兢的惧怕起来,生怕他那好岳丈一个不喜,换外孙做皇帝。
大婚五年,当朝皇后还是处子之身,倒也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云雾初越发讥讽,面上露出浓浓的嘲弄。谁能想到,她还不过花信年华,竟就生出了白发。
燕泥声音越发低,看着主子眉眼间的愁容心下也着实不好受,“奴婢帮您藏藏这白发。娘娘,您要想开些。”
她苦笑,看着燕泥在她发鬓上忙活的双手,不由的蹩眉,白发越长越多,恐怕再过一些时日,就藏不住了。
她丞相府嫡长女出身,长得美,养的娇,一生下来,就是别人嘴里的天之骄女。而后嫁入这深宫,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一时之间,风华无二。
但其中的愁滋味,也只有自己噎着喉咙,嚼尽,吞咽,蓄一肚苦意。
先帝去的早,太后强势垂帘听政在朝堂之中笼络政党为自己所用,儿子懦弱唯命是听,哪怕太后这些年卸掉了对皇帝的施压,但早早养成逆来顺受性子的皇帝如何管控的住这舌枪唇战的朝堂,久而久之,就受了油嘴滑舌小人的蛊惑,既无治国大略,又耳根子软毫无自己的判断,国势衰微的迹象早已乍现。
本就不是圣明之君,硬生生的被推上高位,怯懦之姿尽显。
太后又醉心于近侍宦官苏迭远,在一场场□□中荒唐秽、淫,当初一手稳住朝政的巾帼不让须眉的凛然姿态早就慢慢在男人的滋养下媚态十足,那些胆略智识都在男人的手下成了一朵朵嫣红的花,绽放颤、动不止。
云雾初有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婆母,又能好受到哪里去。更不要说,她身上还关乎着云氏一族兴衰。
云氏一族代代沉浮官场,从一介布衣做到当朝丞相,这中间,无数先祖都为之使尽浑身解数,到她这里,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毁于一旦。
她这皇后做的,如坐针毡。
她抿了抿唇,朱红口脂沾染在唇瓣上,超出唇线的过于鲜艳的颜色,一下子压住了她秀美精致的五官,威严端庄的皇后气度尽显,雍容华贵。
燕泥扶住云雾初的手,尽量劝着,“娘娘甚美,在闺阁中就有清丽一绝的美名,观之后宫,自也是无人可比,若您向圣上低头,总好过如今的境地。”
她伸出长指制止了燕泥的话,她低头撇了一眼正红宫装上用金线绣的火红凤凰,挑了眉,“向他低头,那倒不若做个活寡妇,我本就瞧不上他,权当他死了吧。”
云雾初摸上翎凤双蝶步摇,看着铜镜里那个倨傲仰着下巴的可怜女人,闭了闭眼道:“本宫便是满头银发,也是皇后。哪怕这辈子无所出,也是太后。只要本宫无过失,这满宫的人,谁又敢轻辱。”
“就是死了,该有的仪仗排场该有的体面,一样也不会少。”
燕泥脸色一变,“呸呸呸”了几声,“娘娘说这不吉利的话做什么,皇后娘娘自是千岁千岁千千岁的。”
云雾初睹了她一眼,道:“这吉祥话听听就过了。走吧,去看看那草包。”
她由燕泥扶着,出了椒房殿的宫门,迈着细步朝乾清宫走去,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还有步撵尾随其后,云雾初冒了些薄汗,便止了步子,乘上了轿辇。
她用手支着下巴,皓腕上露出冰透岫玉玉镯,视线朦胧起来,一场小雨来的突然。
婢女早早撑了伞,不可避免的,还是湿了她的衣角裙衫。
柔软的布料贴在她的膝盖上,很是难受,索性,正红宫装颜色深,沾了雨水,也不过颜色更深些,倒也无伤大雅。
燕泥小跑着跟上轿辇,神色犹豫不明,“娘娘,雍勤王在乾清宫殿前,殿下久久未召见。您……还要过去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