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初懈怠下来的眉眼瞬间恢复往日的清丽有神,她探着身子望过去。
汉白玉台阶之上,青衫锦带的修长身影斜斜倚靠着,细雨蒸腾起的水汽笼罩在他周边,衣袍上的细带从他腰间窜出,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他未掌伞,湿了鬓角,也细腻了白皙的裸露在外的肌肤。
还未看到脸,便已觉得面前人,孤绝山水,清逸隔远山,不似凡中人。
一切都雾蒙蒙的,像隔了层纱帘,云雾初心尖跃动,她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从他身边走过,竟是紧张出了一身汗。
真是连看都不敢看的……一看,怕就挪不开眼。
总管太监李日升点头哈腰的掀了帘,将拂尘搭在左臂,低眉顺眼道:“殿内还有治粟内史议事,陛下说娘娘若是来早了,就先去暖阁歇息。”
云雾初点了点头,太后此番设宴,特意嘱咐帝后同心要一并前往。
因着这命令,她才不得不与这草包相见,也多亏了这命令,她才得以见到……他。
身后人的存在感太强,她僵硬挺着背,保持着端庄,拽住了燕泥的手臂,低声吩咐道:“等本宫进去后,给王爷送把伞。”
燕泥不动声色点点头,云雾初才缓缓的舒了口气,弯了腰迈步往殿内走,陡然,听到身后男人的轻哼声。
声音极轻,语调轻佻,嗓音又哑。
云雾初一怔,小小的吞咽口水,在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只是声音而已,就逼的自己挪不开步子。
他已然发声,自是不能再假装忽略。
雨势渐大,宫女无声在她头上撑起伞,头上步摇珠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云雾初拖着裙摆已然转了身。
她颔首,唤了声:“雍勤王。”
故作平稳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
她君,他臣,自是他要行礼。
倚着汉白玉石栏杆的男人的面容在云雾初眼前慢慢清楚,即使已在心里描绘千百遍,但每一次见,都宛若初见般失心迷智。
他原本高高束起的发被雨打湿,而变得松垮起来,几缕不乖顺的发丝贴着他的额角,甚至发尾碰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他又一股子懒散气,垂着眼角蔫蔫的盯着地面,无端的让整个人都慵懒随性起来。
他似是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慢的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他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在距她一步之远的位置,他桃花眼眸笑意渐深,嘴角仅仅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让这个笑不羁又莫测。
徐胥野拱手,行了个很是不标准的礼,眉峰微挑,薄唇启阖间溢出话语,“请皇后娘娘安。”
说完,也不等云雾初回话,就抬了修长的手虚虚搭放在嘴边,打了个哈欠,他仰着头,瘦削的下颌角流畅优越,棕黑色的瞳孔正透过微眯的眼眶无声的打量着她。
云雾初的视线被他的手吸引住了,丝毫没注意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他好像又瘦了许多……手骨赤条条的出现在手背薄薄的皮肤上,与他的距离拉近,才发现他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和
——云雾初视线落在他腰间——
和又单又薄的腰背,那身清淡的青衫他似乎都要撑不起来了。
她在闺阁之中时,也曾与姐妹戏谈过这个男人,她对关于他的诸多残暴施虐流言不甚在意,只注意到那一张神仙似的面孔。
这样神仙般的人儿,是不该下凡的。凡人的碌碌烦恼,只会消磨这一身仙气儿。
一语成谶。
他的病大概是又加重了。
云雾初皱起眉,一直攥着的未松开的拳头愈加紧,手心里有了指甲的印子,泛疼也心疼。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伞,又挪了半步,手臂一伸递到他跟前,伞面很大,正正好笼罩住了他们两人。
徐胥野偏了头,垂眸望她。
“雨势渐大,王爷保重身体。有些宴席,最是吵人,王爷最是玲珑,千万种理由,寻一个,便躲了。”
她别开眼,不敢再去看他。
这样的距离,已是他们之间的极限。
这样的话,也是她能说的极限。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快速的眨了两下,像是下定决心般的再出开口,“便是不能每每躲过,少几次也总是好的。”
徐胥野终于有了反应,他唇上隐隐泛出些浅淡的紫,轻轻笑了。
云雾初忍不住抬头看他,好像是雨落到了左眼,他闭着一只眼缓解酸涩,用另一只眼望她。
他眼眸生的极美,眼里的光彩也极为好看,此时此刻,这样美丽的眼瞳里,充斥着她的模样。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呼吸一滞,紧接着,就是他带笑的泛哑声音传到她的耳畔。
“小雾初,常言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睡一觉起来,本王就会看到……嗯……太后身边那个不男不女的美人儿端着汤要一口一口喂本王。”
“本王可是没有断袖之癖。所以啊,就来看看嘛。”
他笑意更深,“顺道也多看一眼小雾初。”
云雾初眼睛一亮,不知他话里的真假,他惯常是爱说玩笑话的。
未等她细细琢磨,他下一句话就紧接着而来,“看来进了宫就是愁,瞧瞧我们皇后娘娘竟都愁白了发。”
云雾初面色发窘,就要后退,脚步刚挪,她撑伞的手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掌包住,“小雾初,你年少时,我们见过,你可还记得?”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最是春风得意好时候的年纪她第一次见了他,第一眼惊鸿,第二眼挚记,第三眼,就已经偷偷把人藏到了心里。
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还是不显,手背上他的体温凉的惊人,四下都是人,她慌张着,想要把手抽出来。
但还未等她用力抽手,徐胥野就已经松了手,他喟叹一声,辨不清情绪,“看来都忘了啊。也是,哪能记那么多小事和陌路人。”
云雾初话梗在喉咙处,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她垂了头,看着伞柄上的穗子,一时失神茫然。
说了那些少年往事又能如何呢,无论是否开始,如何开始,他们的结局已然是定了。
陌路,又殊途。
李日升又扬声提醒:“娘娘?还不进去吗?奴才瞧着,陛下议事要结束了,您先去暖阁暖暖身子,这雨越下越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呢。”
云雾初方才如梦初醒,微微定了定神,便又挺直了腰背撑起一身雍容华服,她后退两步,开口唤道:“燕泥!”
“奴婢在。”
“为王爷撑伞。”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了身,不再去奢望看他一眼。
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为他撑伞,还要假借他人之手。
她步履匆匆,眼角泛红,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进了暖阁。为自己到如今,坐在皇后位子上,已经嫁为人妇还肖想、渴望他的心感到羞耻。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惟愿君安,君好,君侧常有人相伴。
……
云雾初与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几乎是板着脸,坐在暖阁等雨停,又板着脸一同去了湖心小亭。
她是有话问他的,比如,“为什么故意让雍勤王在外面冒雨等这么久,又不召见?”
又比如,“雍勤王的病又加重了,你可知?”
再比如,“他早已成不了你们的威胁了,为什么还要变本加厉苛待他?”
然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雍勤王是先帝第三子,皇三子生母卑微,生前无名无分甚至不知道与自己一夜风流的男人是何许人也,连累儿子也是流落在外养到五六岁才带回宫,稚子无辜,尚无所出的皇后怜其丧母,带回自己身边悉心教养,第二年春,皇后诞下嫡子。
养母有了嫡子,自然难免对养子苛责。但究竟是如何苛待薄待,宫中各有传闻,无一可辨真假,但面上,总归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皇三子野气桀骜,纵然养在皇后膝下,也没练出一幅皇子该有的温和肃正模样,但也着实是先帝几位皇子中最为争气的。
十五岁随北拔军解除边境匈奴纷扰,以一人之力取下匈奴副将领首级;十六岁,继而随北拔军驻营边境苦寒之地,一年内,再无外族敢犯;十七岁,先帝为试其气魄,以将军之名统帅南护军再次北上,激战两年有余,为大梁开疆扩土;二十一岁,先帝崩,班师回朝,铁血手腕护嫡子登基。
这样的徐胥野,年少便足够恣意,年少便令人丧胆,高位上的这两位,又怎么不会怕。哪怕是他亲手将皇位赠与了他们。
如此功名赫赫,却被嘲讽的一塌糊涂。
“跟她母亲一样贱骨头,你们见着哪位皇子往那北境走喽,要冻死人的,肯定是宫里那些个贵人们,瞧不上他呗。”
“十五岁,就杀了匈奴副将,十五岁啊,那得多小就杀过人,真可怕。”
“当初皇长子、皇五子为皇位争的厉害,怎么他一回来,这两位死的死,伤的伤,谁敢说和他没关系。呸,残害手足的事儿都做的出来。”
“要我说啊,那彰宪帝身子骨那么硬朗,突然就不行了,没准就是他动了手脚。从外面抱回来的野孩子,能对自个儿父亲,兄弟有多大的感情。”
“快别说了,年前听我一个在雍勤王府负责采买的姐姐说,雍勤王啊阴晴不定,稍微不高兴就要打骂奴仆,再不高兴,刀就朝着脑袋去了 。”
“对对对,前几日才看到雍勤王府的管事卷着个破席子往坟场扔死人,一扔扔好几个呢。”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话语不间断的流传,越传越离谱,也越传越多人信,英明昭昭的雍勤王硬生生的成了世人嘴里暴虐无常,杀兄毒父的奸邪小人。
云雾初望向身旁男人的侧脸,这张面孔虽与徐胥野有三分相似,但远不如他深邃精致,风华绝代,绝世而出尘,亦不如他傲然独立,雪中独梅。
“皇后在看什么?”皇帝注意到她的目光,扭头看她。
一张脸完全暴露在云雾初视线之间。
这时云雾初方才觉得自己太过可笑,身边这个男人哪有他三分相似,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满眼的贪婪、□□、畏缩、怯懦。
步撵渐渐停了下来,湖心小亭近在眼前。
她嫣然一笑,抬手抚了抚发髻,“臣妾在想,若陛下不是皇帝了,那做做说书先生也是可以养家糊口的。”
她在婢子的搀扶下慢慢下了步撵,看着皇帝一脸思索的模样,笑的越发开怀,“毕竟啊,您与母亲所编纂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竟真叫天下百姓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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