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顷,云雾顷

    云雾初醒的那日,迎春花刚开。

    黄灿灿的花瓣点缀着尚且还光秃秃的枝桠,粗粝的老树枝干盘亘着一圈熬过寒冬的枯枝老叶,多了些别样的生气。

    她膝上盖着软绒毯子,春风料峭从敞开的门中钻入,她紧了紧衣裳,看着炉上温着的热茶冒出氤氲的热气,雾蒙蒙的,微微掩住她的神色,盖住了她眼底闪过的诧异。

    丞相夫人邱氏挑了些香料放入前面的金莲座古铜香炉中,待淡淡清香萦绕而出,她才缓声道:“昨个儿老太太那屋的事,你可听说了?”

    她抬起眼帘,轻轻吹了吹茶杯上浮着的茶叶,将一杯热茶递到云雾初手边。

    “未曾。这几日女儿一直卧床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碎嘴的,祖母那边的事,传不到女儿耳朵里。”她轻轻开口,音色婉转曼妙,还带着少年人的青葱气。

    她露了笑,原来五年前的自己,没有刻意施加的皇后威仪和压沉的尾音,嗓音也曾这般灵动。

    邱氏的手贴上了云雾初光洁的额头,见体温合宜,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究竟是怎么了,突然就高热不退,找了那么多大夫看了也说不出什么,索性,现在没事了。”

    “你说了好多胡话,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你爹爹还怕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云雾初将邱氏的手攥住,“让母亲忧心了。”

    情绪突然涌上,克制不住的哽咽了喉咙,“也让爹爹劳心了。”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邱氏生养了一儿一女,随着自家夫君的说法,女富养男贱养,因而,打小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女儿。

    她看着怀里女儿大病之后越发尖俏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杏眸黑亮带着晶莹的湿意,让她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半月前,丞相府嫡女云雾初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丞相府甚至寻了宫里的御医来诊脉,道不清病因,浑浑噩噩烧了五日,才堪堪退下高热,又咳嗽不断。

    调养许久,才算是好了些。

    这人,也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邱氏压下心里的疼惜,上下好生一番打量,发现自己的小女儿沉稳了,也沉默了。

    这场病像是迅速将她催发长大,原本说两句话都要撒撒娇的小女孩儿迅速成长起来,眉目间总是带着淡淡的难以抹去的思绪。

    “阿娘,别看了,”云雾初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柔声道:“还是初儿啊。”

    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是云雾初。

    邱氏赶紧挪开胶在云雾初脸上的视线,“阿娘就是折子戏看多了,神啊小鬼的,还想着咱初儿一下子这么懂事是被什么附身了。”

    “阿娘说笑了。”云雾初低下头去挑拣桂花糕,眼里的不自然一闪而过。

    真的说起来,也算是被附身了。

    五日前,她还是缕幽魂,再睁开眼,竟回到了五年前这具身子里。

    这时,她还未出阁,一切尚且都还有转圜之地。

    云雾初在母亲怀里依偎了好一会儿,在夜幕四合之际,邱氏才出了初梨院。

    走之前,邱氏依稀记得有什么事忘了,站在院子里看着已经长出叶子的梨花树,瞧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丫鬟搀扶着自己匆忙离去。

    今个儿可是顷儿任职第一天,该去门口迎迎的。

    ……

    燕泥将门掩上,看着倚着小榻已然阖上眼的云雾初,凑到她耳边道:“姑娘,已经打好招呼了,马车车夫都侯着了,您真要出去?”

    她清凌凌的黑瞳乍然睁开,身上还乏得很,面上却一股子倔强气,“要去的。无论如何前去见一眼,才算放心。”

    “好,那我先唤了车夫在侧门等着,斗篷汤婆子都是要带着的,您不舒服了一定提前说。”

    大姑娘身子才刚好,夜深天凉,定是不能再受寒了。

    云雾初手里捧着个汤婆子,扶着燕泥慢慢的朝后门走去,她穿的很多,曼妙的身姿被厚重的衣服掩盖不少。

    她这个年岁的姑娘,正是在乎相貌,比着身条的年纪,像她这般包成粽子的,还算少见。

    府里的下人唤着“大小姐”,心里却不住腹诽,这天儿渐暖,前个儿见着二小姐,早早换了轻薄柔纱春装。生怕别人瞧不见她勃发正盛的美丽。

    这大小姐倒真是……随性啊。

    上辈子她那一剑并没有直接要了命,而后被困在椒房殿被太医的补药养了大半个月,整日不死不活。

    她一心求死,再也不愿每日一睁开眼,都是无尽的绝望,偷偷的自己停了药。任伤口自行溃烂。

    盼死而来的那几日,她烧的不知今岁何夕,说不出的痛苦,也道不明的舒畅。

    这辈子,这偷来的一辈子,她定是要爱护身子的,她还有太多的事去做,这一次,又怎能再看他死在自己面前?

    丞相府的侧门平日里只有一些出去采买的婆子走动,这个时间,天已然全黑下来,并无旁人。

    云雾初嘱咐道:“此事莫要让旁人知晓。”

    燕泥小心的搀扶着:“省得的。特意给车夫塞了银子。只是,小姐……没有不透风的墙……城门那边怕是不好让行……”

    “什么墙?”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阵错乱的脚步声,男子的嗓音压的很低,清朗的嗓音躲躲闪闪含糊发出。

    云雾初皱眉,淡淡睹了一眼燕泥。

    燕泥急了,想着自己信誓旦旦的跟自家小姐承诺说侧门一定无人,“奴婢也不知道公子会出现在侧面,大夫人还说亲自去正门接呢。”

    “阿姐!”少年人满脸稚气,依稀有了剑眉入鬓,星目舒朗的模样,他小跑了几步,“阿姐身子可好了?”

    说着,就要伸手就握云雾初藏在长袖中的手。

    还未触到袖子布料,猛的想到什么似的,“蹭”地收回了手。

    他颇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对不起啊,阿姐,习惯了。”

    邱氏与右丞相云凌膝下就一子一女,姐弟俩年岁相差不大,自家院子里又不大讲那些虚的规矩,自是格外亲密,吃喝玩乐都一起。自从云雾初及笄之后,云凌就寻了个机会告诉儿子,阿姐毕竟是女子,捏捏手,抱抱肩什么的,要克制。

    云雾顷性子明朗纯良,开始不尽明白,悄声打听了几个相交的世家公子如何与家里女眷相处,才恍然大悟。

    原来哪怕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兄妹,在别人家竟是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的。

    他啧啧咂舌,只觉得毫无意思,和阿姐、阿妹生分成那样子有什么用。

    虽然心里瞧不上那样的做法,但还是暗自记下了,姐姐要出嫁的,是不能让夫家人觉得自家没规矩。

    “雾顷,阿娘不是还在正门等你?你怎地……”

    “阿姐可莫要说了。”云雾顷瘪瘪嘴,来回张望,“我可丢不起这个人,那什么官职哦,还叫阿娘接风洗尘,我可就太没脸没皮了,就偷偷从侧门溜回来了。遣了人去正门告诉母亲别等了。”

    雾顷今年生辰一过,父亲就张罗着给儿子谋个官职,先出去历练一番。虽然,自家儿子才刚刚年及十五。

    对此,云雾顷是很激动的。做官儿欸,是他小兄弟里头一份儿呢,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有月银,他都想好了,第一份月银要怎么花。

    阿姐前几天嫌弃首饰都旧了,他去首饰铺子里相中个玲珑嵌红宝石玉蝶簪,自家姐姐长得美,配这个簪子最好不过。

    也不贵,月银肯定就够了。

    云雾初看着夜色,心里想着再晚就来不及了,随口问着:“爹爹给你寻了个什么官职?”

    她安慰着:“爹爹身为右相,为你谋职总是不能太招摇,更何况你还小,可以慢慢靠自己往上升的。”

    云雾顷挑着眼皮,“可是阿姐,守城门儿,还能咋往上爬?我寻思着,爹爹就是嫌我上次毁了他那张名家书画故意玩弄我!”

    云雾初睁大眼睛,“城门?”

    他愤愤不平,决定找爹爹理论一番,一顿,瞧了云雾初这包粽子似的打扮,“阿姐,你这是要出门?”

    燕泥在一边扯她的袖子,提醒着,再不走,怕大夫人寻世子不得,找到了这里。

    云雾初当机立断,羊脂白玉般细腻的纤指扯上了他的衣袖,“阿姐找你帮忙,你肯不肯?”

    软糯嗓音悠悠从朱唇中吐出,灯火下,她如黛如胭的眉眼发着光,一笑,唇边梨涡像是要把人活活吸了去,比满园春花更娇俏。

    云雾顷瞳孔瑟缩了一下,“阿姐,爹爹说了,男女有别,你别这样。还有,别笑别笑……”

    他偏过头,小声嘟囔,“一笑,我就没原则。”

    “阿姐要出门,想去城楼看月亮。”她一本正经,说着五岁小孩儿都不信的话。

    “看月亮……”

    “阿顷,”她还在笑,“阿姐难得需要你帮忙。丽梁门的城楼,你可以带我进去的吧。”

    “阿姐,你别笑啦,我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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