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比眼快。
魏绎稳稳接住了柿子, 视线由近及眼前之人,嘴角不由上挑:“有钱耍啊, 林公子——”
“魏公子哪里是没钱, ”林荆璞将纹着云锦的钱袋收好, 才笑着调侃:“谁想从您身上骗点银子, 简直比从乞丐碗里讨点吃的还难。”
“林公子这话真伤人心啊, ”魏绎笑着打量他这一身:“我的钱还不都是拿去还风流债了, 有人吃好的穿好的, 金玉其外,却不想是个白眼狼。”
林荆璞玉冠束发,九珠缀着细腰, 细白腕上戴着一只形似金钩的细镯, 连那把扇坠新配的流苏都是用金线做的。
他越是穿金戴银,却愈发衬得他这人清淡如玉。谁都不会吝啬往这种人身上砸银子,魏绎便是再抠门,都舍不得抠到他的身上,恨不能造座金屋将他关在里头。
“来, 小哥, 你的柿子先拿好咯。”大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容,乐得合不拢嘴,又往那袋柿子里多放了几个桔子。
林荆璞含笑接过,又对她说:“谢过大娘。这桔子应是江南一带产的,也不便宜吧?”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 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
魏绎手剥了个橘子,递了两瓣给林荆璞。
林荆璞没接,垂眸将腕上的金镯往上提了提,道:“能在邺京立足之人,往往非富即贵,在吃穿用度上多开销点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地方上若也是如此风气,那苦的便是百姓。五十文一斤柿子,三十文才换二两猪肉,哪是跟人讨生活的普通佃户所能负担得起的?”
魏绎微微一滞,佯装无事的将那瓣橘子塞进自个嘴里咀嚼,又听他接着说:“这里是皇都,按理说贵的只有地皮与人力,粮食的价格不可能只单在邺京涨。而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要哄抬物价,更为猖獗。”
魏绎听他话里有话,顿觉得口中的橘子一阵酸涩,皱眉应道:“邺京粮食要是水涨船高,其他州县怕是涨得还要厉害。还有,这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这桔子分明酸得很——”
“许是你在宫里把嘴养刁了,”林荆璞这才去取了他掌心剩下的橘子吃,面无表情地吃了两瓣,又问:“户部上个月的邸报中,可呈送了邺京与各地的米价与油价?”
魏绎冷笑:“户部邸报从来都是做给我瞧的,他们高兴怎么填便怎么填。地方上的粮食收成与全国的收成对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差额对不上,都是常有的事。上月的邸报送到澜昭殿就让人记档了,还没瞧过,反正瞧不瞧也都差不多。”
物价与民生息息相关。
燕鸿为了清世家之弊,不光是扫清林殷余孽,也常常暗地里打压一些缙绅富豪,手段雷厉风行,致使得地方上动荡不安。一旦生乱,物价自然也会跟着高低浮动,为了稳定局势,他便知会户部在面子上把账目做得好看一些。
魏绎拘于宫中,真正要紧的消息都很难递呈到御前。他知道这些折子与账目必然有假,可半靠猜半靠琢磨,也很难得知实情。
“只怕这次没呈到你眼前的,还远不止是几本账目与邸报那么简单。”
街上拥挤,这条巷子又窄,常岳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挤兑了后面。林荆璞也被人从后面挤了一把,无意踩住了魏绎的脚尖。
林荆璞的鼻尖触碰到魏绎下巴,颇有质问的意味:“此时本就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上个月五十文在邺京还能买十斤同样的柿子,不过短短十日功夫,这价格为何会翻了十倍?”
魏绎眸子压紧,见他站不稳当,当即用大掌去托住了他的腰,漆黑的眸子一沉:“林荆璞,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以竽瑟美人,以塞其内;遗以谄臣文马,以蔽其外。[1]”林荆璞笑意转冷:“天听蔽塞,天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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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没来得及换上天子朝服,召集六部群臣在澜昭殿议事。
龙座高耸而冰凉,他没心思坐。
今日朝中有近半数官员休沐,午后收到宫里皇帝的急召,不知何事,心生倦怠,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才从府上入了宫。
反而是燕鸿来得最早。
魏绎心中焦灼,午前已让冯卧快马离京,往南而行。他此时便忍而不发,偏要等着六部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齐。
萧承晔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像是才睡醒不久,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澜昭殿入列。
魏绎剜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喉间的声音沉闷如雷:“临州与允州灾情告急,离江的大水已发了近半月,十万百姓朝不保夕,朝堂之上尔等为何隐而不报!”
肃杀之音在这殿中回荡,摄人心魄,六部官员听了皆是一震,连萧承晔飘荡在梦中的魂魄都被惊醒了。
龙座前的人显得有几分陌生。
无人敢应。
临州与允州靠近离江下游,常年雨水不断,每隔数年便要发一次洪。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若灾情真如魏绎所说到了这般地步,谁又敢瞒报!
那可是抄家诛九族都不能抵过的死罪!
大臣们余光相觑,心思各异,谁也没有答话。
“朕若是不出宫耍一趟,都不知邺京的物价因南边的洪灾连带,果蔬之价涨了十倍不止,邺京尚且如此,临州和允州的百姓现今还吃得起粮吗!”
魏绎咄咄逼人,低声一喝:“庾学杰!”
户部尚书庾学杰一哆嗦,低着头出列:“臣……臣在!”
魏绎随手掀了一份邸报,劈头盖砸在了他脑袋上:“你户部的这些糊涂账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心中可有分寸!”
庾学杰乌纱帽被那邸报都砸了下去,他立刻捡起来戴好,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皇上恕罪,臣、臣确有失察之责!”
“好一个失察之责。”魏绎看向燕鸿:“燕相觉得,庾尚书此举仅是失察么?”
燕鸿淡淡瞥了眼庾学杰,道:“户部办事不力,邸报造假,欺上瞒下,尚书该交由刑部审办。”
庾学杰一愣,公然起了哭腔:“燕相!燕相,下官一时疏怠,日后定……”
“但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说临州与允州发了大洪?”燕鸿话锋一转,稳声说道:“老臣这几日并未接到两州呈送通报灾情的急函,满朝文武也不曾听到半点风声,不过临州与允州近日多雨水倒是真的。至于邺京民间的物价上涨,怕是另有其因。”
满殿的官员暗声唯诺,悄然应和燕鸿。庾学杰的心也陡然落了下来。
灾情一事,分明是有人要刻意隐瞒,想要只手遮天。临州允州相去邺京千里之远,就算是有官员曾听到了风声,如今也不敢招认呈报。
明知有灾情而不报,枉顾国基,罪行等同于叛国。
“燕相是在指责朕无中生有?”
“老臣不敢。”燕鸿拱手,字里行间却不留情面:“只是近日临、允两州呈到京中的折子只字不曾提过灾情。皇上要关心民瘼,老臣可派御史前往南边查明。可皇上今日贸然将六部官员齐召此处,兴师问罪,试问又是谁想要蒙蔽天听?”
若临州允州真有天灾,朝中有能耐将消息完全隔绝于离江之外的,只有燕鸿。足足两个州,要牺牲数十万条人命,太荒诞了。
若洪灾为假,便是林荆璞夹在中间挑拨人心。可以林荆璞的手段,他大可用一招更高明的,还不至于拿两个州的人命来开玩笑。
司谏院许良正也很是费解,上前正声劝谏道:“皇上,要两州真发了洪灾,地方官员也会想要保命,他们怎敢隐瞒不报!历来官员谎报灾情,要么是为了政绩,要么是为了吞并赈灾之银,朝廷尚未拨下一文用以赈灾抚恤,两州没拿到钱,也没道理隐瞒啊。”
魏绎盯着燕鸿良久,缓缓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这满屋子的官员从不是魏绎的眼耳臂膀,而是铜墙铁壁,要将他禁锢至死。
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将伍修贤的手书当成证据,想要让朝廷调兵拨粮,还得让两州的灾情成为邺京上下认定的事实。
这听起来可笑至极!
燕鸿:“皇上忧心两州,臣举荐工部侍中郎胡轶为御史,前往两州查明水灾实情。”
魏绎脑中的弦愈发紧绷:“要多久?”
胡轶朝他一拜:“皇上,两州地处偏远,快则半个月,慢则两月——”
半个月……
慢,太慢了!
洪水或能在半月内止息,可粮食凑不齐,到时临州允州怕已是饿殍遍地走,必生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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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雨倾盆不绝,允州刺史岑谦正穿着短褐雨靴,瘫在匣口处歇息。
浑浊的泥水已没过了岑谦的腰,双腿都浸泡得没了知觉。
他这几日亲领着卫兵疏通河道,日夜不停,咬牙等朝廷来发兵援助。
一副官蹚水而来,“岑大人,岑大人!粮食已分发给了灾民,大人放心,每户都送了。”
岑谦胡须花白,喘了两口气,又抓住他的肩问:“那邺京……邺京可有传来消息!”
副官抿唇叹气,在雨声中大喊:“大人,都十多天了,邺京要救早便救了!眼下城中的存粮撑不过三日,我们……我们与其饿死淹死,还不如去三郡投了伍修贤,洪水也到了他们地盘,眼下与允州是一线的,他们有治水的兵,还有粮草!”
岑谦疲惫的眼窝深陷,不容置喙:“不可。”
“大人呐!邺京的大官为何不施救,洪水如猛兽,临州与允州挨着三郡,唇亡齿寒,他们就是想借此机会耗死那帮余孽!可余孽死了,我们的百姓又将葬身何处!”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岑谦激动地直起一身硬骨头,顿时盖过了洪水倾泻的声音:“就是死,今夜也要守住这道闸口再死!”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管子·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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