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的寒潮来得比南边迟了几日, 不过一夜功夫,红檐上的雨滴已能结出霜冻。
天将亮了。
魏绎彻夜没有合眼, 听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雨声, 颇觉烦闷。他披氅从桌案前起身, 来回踱步, 最后又立于阶前。
林荆璞在正殿床榻上刚眯了一个时辰, 这会也醒了。
阴雨缠绵, 他侧卧望魏绎背影的轮廓模糊, 皇袍晦暗,不觉皱起了眉心。
魏绎听见脚步声,回头瞥见他, 顿时将愁容敛了大半, 笑侃道:“才什么时辰,如今没人陪你都睡不踏实了么。”
“我也出来透透气,”林荆璞说罢,迎风打了个呵欠:“今年雨水充足。”
魏绎不豫,将氅脱给了他穿。
林荆璞站着没动, 由着魏绎霸道地将他的衣领一并塞进了大氅里头, 才道:“涯宾已跟着冯卧去了允州,他腿脚快,最多三日便能传回消息。冯卧又擅长治水之道,想来两州的水灾,很快便会有转机。”
“朕在这件事上从没疑心你们,眼下三郡与两州的灾情定与伍修贤说得差不了多少。”魏绎吁气道, 方显出疲态,又迟疑地说:“朕只是在想——”
“你是在想燕鸿为何要隐瞒灾情。”林荆璞很快接上了他的话。
两人对了一眼,不谋而合。林荆璞也在想这个问题。
隐瞒灾情的人须得从刺史、驿亭、中书郎到相府,每道关口面面俱到,同时他还得防住两州的灾民往别的州郡传递消息,那么与允州临州北边相连的四个州蓟州、韦州、扈州、廊州,都得设置边防,确保锁死所有关于洪水的消息。
能在启朝有这通天本领的,除了燕鸿,再也没第二人。
可燕鸿为什么要这么做?临州与允州是启朝的土地,那些人也都是启朝的百姓,见死不救究竟对他这丞相来说什么好处。
林荆璞曾想过,燕鸿会不会是想通过两州洪水灾害,趁机堵死三郡,让伍修贤与三吴兄弟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断了林殷势力的后方。
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道理说不通。
三郡的水域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各条水道比允州临州都要宽阔许多,两州的水涨一尺,三郡的水才可能涨一寸。若三郡都淹了,临州与允州必然都已成了一片汪洋。
伤敌八百,得自损一千,这买卖太划不来。况且燕鸿又如何在十日之前就断定,这水势一定会蔓延至三郡一带?
魏绎陡然轻笑,感慨道:“朕有时觉得燕鸿这人很是奇怪。”
“嗯?”林荆璞握紧了大氅。
“当年他跟着魏天啸从蓟州启丰乡造反,起初魏天啸手下的兵都是些流氓混混,说白了就是军痞。燕鸿屡出奇谋击退了殷兵,还整肃了启丰军的军纪,让那些军痞没拿百姓的一分一毫,收服了不少民心倒戈向启。后来到邺京定都,那时候邺京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他就是有手段将那些世家的底子挖得一干二净。世家常年来在仕途与商路上垄断,平民百姓因此也多是拍手称快的。再后来的事你也也知道,燕鸿提拔了众多有能力有品行的寒门子弟。譬如邵明龙如今是堂堂兵部尚书,统领天策逐鹿十几万兵马,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武馆的跑堂,连个媳妇都讨不起——”
燕鸿在世人眼中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但名声赫赫,受不少人爱戴。只因他打压世家,收拢的是寒士与贫农之心,谋的是天下安定。
魏绎也一贯如此认为。
他与燕鸿斗,从来只是为自身皇权而斗,若一日他斗败了,想着有燕鸿把持朝政,大启也不至于衰颓。
他望着枯叶旁的密云,咬牙冷声:“可谁想得到呢,像燕鸿这样的官,竟也有一日会枉顾苍生,而且是两个州的人命!”
枝丫上飞走了几只惊鹊,林荆璞静望着那片羽毛落下,说:“大启朝堂上若有人能与燕鸿平分秋色,他或还能做个良臣。”
魏绎的神色不明:“朕知他是个不忠君的权臣,可也一直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良臣。”
林荆璞顿了顿,音色清冽:“燕鸿少年时就有报国之志,奈何仕途坎壈,多次科考不中,被世家子弟排挤于外。我信他是有心开辟一番天地,让天下寒士扬名立万。可权势耽人,在野之士常讽身居高位者利欲熏心,可多半是他们不曾尝过呼风唤雨的滋味。燕鸿这一生大起大落,他已在这浊世中活过了半百,改了初心,也尚未可知。”
天亮了一截,风停了,细碎的雨还在纷扰人心。
魏绎眉心的褶子渐平,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僵了,便将大掌毫不客气地探进了林荆璞的后颈衣领中取暖。
林荆璞抿唇耐着那阵冰凉,上身不由缩了半截。
魏绎的手渐渐暖了,没舍得拿出来,贴着他后背的肌肤愈发放肆,这是他眼下唯一抽得出心思玩的乐子。
“没空闹了,魏绎,”林荆璞拧着眉头要躲,呵出的热气升腾化烟,“别闹了……”
“朕知道,就一会儿。”
魏绎敷衍应着,听他这一声声催促,便越想在这关头争分夺秒。
林荆璞指尖泛白,他要站不住了。魏绎偏在这时候及时收住,狠狠吃了他一口,便草草完事。
两人若无其事地进了暖殿。魏绎坐在龙案前,接着翻阅昨夜通宵未对完的账目。林荆璞在他对面,也一同帮着看账。
他们等不了从临州允州传来灾情的消息,救灾迟早得从国库中拨款,钱便是得从这些账目里扣出来。
眼下钱能救人命,魏绎无暇再跟六部装糊涂,他得将当下国库的存银理个明白。
国库归户部管,而户部的帐历来都是糊涂账。
魏绎昨日在澜昭殿上已将邸报上的账目打回,让户部要员重新审计。这几本正是新呈上来的,明细上是清爽细致了些,可要细究起来,还有不少问题。
“庾学杰这账做得精明,”林荆璞看完了一本,拢袖搁下,嗤笑道:“在马鞍前加上‘革金’二字,便名正言顺地比市价高出了五倍,可想要查对,也无从查起。”
“庾学杰也就这么点偷鸡摸狗的本事。”魏绎道:“恐怕国库的实际存银,比户部报上来的数额还要少。”
林荆璞颔首:“少得多。”
“照这么看来,就是十日前得知了两州灾情,朝廷也未必能拨出足够的赈灾之款了?”魏绎心中发沉。
两人一抬头对视,彼此眼神中又有些恍惚。
林荆璞先淡淡移开了视线,忽又想到了什么,忙再次翻开那些账目,沉思道:“朝廷囊中羞涩,会不会是有人明知赈灾之款会发下不足,抑或者是急着用那一大笔钱,故而瞒报。”
魏绎凑过去看他的那本账,搭上他的腰:“你是说,燕鸿取了国库的钱私用,为了不让人发现这笔钱款的疏漏,让庾学杰做了假账,还瞒报了两州灾情?”
“极有可能。”
魏绎:“可燕鸿不是贪财之人,他不稀罕将银子珠宝放在家中玩乐。若他真拿了那么多钱,又会去做什么?”
林荆璞也猜不准,又道:“这里头还有一点说不通。”
“你说。”魏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把话让给了林荆璞说。
“燕鸿就算是侧目朝野,在地方上也能只手遮天,可他毕竟牵连的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两个州的十几万条人命,等死的人一多,洪水又易发疫病,又怎么瞒得住?燕鸿精于算计,他也应将我与亚父传递消息算在意料之内,他知道灾情瞒不住的。要瞒,也最多再瞒半月,邺京迟早都会知道临州允州发了洪、死了人,那个时候,朝廷还是得筹算拨款赈灾,这帐上的疏漏还是会被曝晒于青天之下,除非——”
林荆璞戛然而止,挑眉一笑。
魏绎已明白他的意思,冷笑起来:“除非他花出去的那笔钱,刚好就差这么几天就能够回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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