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渐短, 百草萧疏,邺京满城已俨然泛起了冬意。
这几日御医来衍庆殿还很是勤快, 对外称皇上仍在病中, 不便早朝议事。宫外闹翻天了, 似都与他这皇帝没半点干系。
魏绎体格好, 恢复起来比常人快, 早几日前便能下地走动, 只剩些疤痕未愈。
倒是林荆璞不凑巧赶上这场寒潮, 病症又拖上了几日,治了几天还是有些咳。
魏绎让御医院取了上好的珍品鹿茸要给他养着,可他每日仍只是吃些惯常的药。这样名贵的补品, 一旦补进就得常年续着, 若只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也吃不起。
难得天气放晴,殿内的宫人先玩起了投壶,林荆璞裹着绒披坐在一旁看。
魏绎在屋内闷久了也觉得没劲,闻声脱了厚重的袍子,过来同他们玩起了蒙眼投壶。
十投九中, 称许欢呼声雀跃。
魏绎摘下了眼前的黑布, 望着那满当当的壶,倒又觉得无趣了。他回头看了眼林荆璞,便走去递了一只箭给他,“玩吗?”
林荆璞捧着暖炉与瓜子,日头照着他的鼻梁,面色有几分惨淡。
“我不喜玩这个。”他淡漠拒了。
他与魏绎曾玩过一次投壶。
林荆璞投不大中, 若只是技不如人倒也罢了,他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隘。可偏偏魏绎还总故意为了讨好而让着他,反而惹得他心中焦躁不喜,便没再玩过这个。
魏绎一笑,右手收了箭,左手的黑布递到了他跟前:“那玩儿这个?”
林荆璞眉心微落,眼里掺了些旁人读不懂的情趣:“你能玩儿了吗?”
“朕早能了。朕顾忌的是你的身子。”
宫人搬来了椅子与茶几,奉上了果蔬。魏绎坐了下来,伸手掐了把他脸上白皙的薄皮,没多少血色,颇觉扫兴地将黑布随意挂置在了他的颈上。
林荆璞若无其事地扯下那玩意,工整地铺在腿上,漫不经心道:“你以前要玩便玩,也不似这般顾前顾后。”
魏绎剥了个橘子吃:“朕大了一岁,知道惜命,也知道疼惜人了。”
算虚岁,他们今年都二十有一了。
林荆璞掌心接过一瓣橘子,吃下,望了他一眼,又将话绕了开:“这么说来,你前些日子训斥常岳,又将他调离至宫外督查巡防,原是因他耽误了你的风流快活。”
魏绎将剩下的橘子一口吞咽了下去,凑到他耳边调戏:“朕是要为你出这口气。他擅作主张伤了你,本该受罚。”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动情,真假难辨。
林荆璞面上仍是不以为然:“为美人诛忠士之心,来日史官口诛笔伐,怕是饶不过你。”
“史官便能饶过你么。以色侍人的皇帝,你是自古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个,朕亦荣幸之极。”魏绎的话是压在喉咙里头发出来的,可戳进了林荆璞的耳中,便成了温柔的呢喃。
橘子酸甜,林荆璞又去果盘上拿了一个剥,淡淡道:“你要替我出气,训斥他几句我便已感恩涕零。何必调离常岳出宫办差。这样一来,你身边总少了个得力的人。”
林荆璞说着,还了一瓣橘子给他。
魏绎捏着那瓣橘子没吃,轻笑着道:“你不动歪心思,朕出不了什么大事。你要动了杀心,常岳即便是寸步不离,他也抵不了几个用。”
林荆璞默默吃着橘子,没出声。
魏绎又道:“朕调常岳去宫外,是有别的用意。别看朝中那些大臣明面上大公无私,要在他们掌管之下的库房里翻找账目核对货物,是比扒他们裤子还难,兜里的银钱没几个是干净的。萧承晔这两天闹出这么大动静,心中不服者居多,邺京难免容易生乱。有常岳以督查巡城之名,在暗中使下强硬手段,萧承晔查案的路子自能顺一些。”
林荆璞听言颔首,“你给他这条路铺得委实周到细致。”
魏绎听他夸奖,笑了一笑:“这路说到底是你开辟的,若有功劳,八成得归你。”
此时便有太监匆匆来通传,面色为难:“皇上,外头萧司马求见——”
话音未落,萧承晔便已揪着一官员的衣领,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那官员五十上下,正是工部负责辎重调运的漕运司长卢遇良。
萧承晔虎得很,一松手,往人屁股上一踹,卢遇良便一个跟头栽在了御前,头发蓬乱,领子都是斜的。
卢遇良神态狼狈,擦了把汗,又颤颤巍巍地朝魏绎行礼:“皇上,臣……”
萧承晔从袖中掏出两本账簿,塞到了御前,义愤填膺道:“皇上,这卢遇良有鬼,他家库房的账不清不楚!”
他的脾气实在急得草率,一查到不对劲,没把人送到兵部,也没按章程问过三司,直接将人与账簿一并待到了御前,让魏绎亲审。
漕运司长是个富得流油的闲职,卢遇良也算是工部资历最老的一批大臣了。他与蒋睿是同乡,为人做官想来都还算低调,掌管了三间库房,皆在邺京城内,去年上报的有七百斤火|药。
萧承晔呈上来的这两本账簿,瞧着所差无几,只不过一本是明帐,一本是暗账。亏得他有这能耐,都给搜了出来。
那本明账上的火|药存量仍是七百,可暗账上却只剩下了三百,足足少了四百。
卢遇良俯跪着喊:“皇上明察,老臣冤枉!”
魏绎接过账本,没扫几眼,便交给给林荆璞过目。
他稍弯下了腰,面色微冷,抵掌而道:“朕知道卢爱卿是个做事细致的人,负责南北漕运之事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你是我朝的功臣、能臣,朕敬重你,就同敬重燕相一般。可这一桩生意要做两本账的道理,朕很是不解,不如卢爱卿替朕解解?”
他眼角藏着冷酷的刀子,不敛其锋芒,杀人于无形。
卢遇良就这么近着看魏绎,恍惚觉得他的威势比在长明殿不知要盛多少,也瞧不出半点病态,不由心惊肉跳。
萧承晔进殿也没卸刀,刀锋正朝着卢遇良,不容他喘息。
唯有林荆璞温润如玉,他那一处尚且容得人安放视线,可宛若美玉的眸子要洞悉人心,里头有笑意流出,令他后知后觉地一阵悚然,更之于甚前两者!
卢遇良不得已压低了头,“皇上,臣有罪!可臣扪心自问,从未做过愧对于皇上、愧对于大启朝廷之事,此事实系误会!”
萧承晔刀拔高了几分:“狗屁误会!老狐狸在皇上跟前还嘴硬呢,你连两本账簿上的数都对不上,你家的货更经不起查!”
“查!你只管去查!”卢遇良的脑袋也要高了几分:“库房中若是少了半斤火|药,老臣自请正法,无须你来押送!”
魏绎看着两人争吵,只闷哼了一声。
林荆璞忽冷冷地将那账簿往地上一摔,当即将另一本账簿塞到了魏绎手中。
卢遇良抬头一惊,以为是自己惹了圣怒,先识相闭了嘴,萧承晔骂咧了几句便也消停了。
魏绎微微挑眉,余光瞥了眼林荆璞,只好接过这茬,肃了肃声唤:“卢爱卿。”
卢遇良忙哆嗦着俯跪下来,谨慎道:“回皇上的话,明账是每年年关上报至朝廷的不错,可账上记载确为库房中的实际存量。至于那本暗账……”
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微臣不敢隐瞒皇上,这暗账实则是做给臣的夫人看的。臣在外头院子养了个妇人,半年前她为臣生了一对儿女,臣想重新给她置办个大点的院子,奈何家中钱财全由家中悍婆子掌管,她父亲便是吏部要员,她也很是精明,臣要从自家钱库中取用这笔银子,便想出了做暗账调度的办法。哪知会……唉!”
“皇上,该由臣保管的东西,一两都不少!北林寺的火|药与臣绝无半点干系啊!”卢遇良又道。
林荆璞面色清冷地听着。
不等他给魏绎使眼色,魏绎便询问萧承晔:“卢家的库房,你派人查对过了吗?”
“这个,倒是还没查,”萧承晔犯嘀咕,又提高了音:“臣是怕他狡兔有三窟,一找到账上的猫腻,便先……臣回去就查!”
魏绎又问:“卢大人养在外面的那对儿女,你可有打探过虚实?”
萧承晔因此事很看不起卢遇良,嗤之以鼻:“一把年纪了还生儿子,算什么喜事。再说他连自家妻子都瞒着,臣又怎么能知道!”
“你——!”卢遇良脸都青了,可又反驳不了什么。
魏绎看向林荆璞,眼底的威严一扫而空:“朕乏了,你来替朕说。”
林荆璞去拾起地上的那本账簿,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要是个乌龙也罢了,不值得伤了同朝为官的和气。方才卢大人说的这些事,最容易核实,想必不会撒谎。”
卢遇良肩膀渐沉,仍不敢直视林荆璞,偏头抱怨道:“皇上不知方才情形,萧司马一路拽着臣,半句也不肯听臣的解释,才给皇上添了堵!臣罪该万死!”
萧承晔一听,倒也心虚了几分,拳头松了刀柄,为难地挠挠后脑,也渐渐跟着跪了下来:“臣查实不严,下次、下次办事定更严谨些!”
……
待到人都退完了,日光也敛了。
两人进屋用晚膳,桌上仍是些清淡的菜。
宫里的碗筷精致,魏绎饭不够吃,直接拿了林荆璞的那小碗,又与他闲谈起了下午的事:“你真觉得卢遇良家的库房没有猫腻了么。”
“要是查不出什么实证,只凭他的说辞,确实找不出破绽。”林荆璞舀了一碗汤喝,若有所思。
没有破绽才可疑。
正因萧承晔办事毛躁轻浮,没有章法可言,办个案子也常常出其不意,可卢遇良偏偏应对如流,像是早想好了对策。
林荆璞又问:“魏绎,我们假设卢家库房的火|药真是被燕鸿调用走了,四百斤,能装几车?”
魏绎听了那个词,不觉一笑,搁下筷子,专心与他答话:“用邺京最寻常的货车,三车足矣。”
“四百斤火|药炸个北林寺绰绰有余,可还不够倭寇攻打三郡一次,燕鸿要做生意,送出的货起码得翻倍。倭寇若只瞧见三车货物,难免会觉得他诚心不够。”
魏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觉得,不止卢遇良一人掺和了。他们在拿仅存的火|药互相拼凑,来搪塞萧承晔的调查。”
林荆璞颔首:“正好,你传个话给商珠,让萧承晔这几日死盯着卢家库房。他们要拆东墙补西墙,我们便玩个声东击西。”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事情比较多,这章稍微少一点~(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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