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沿街的几家铺子早关了门,东福大街上只飘蹿着一股快焦了的红薯味儿。
四下无人, 常岳领着一队城内的巡防卫兵走动。
“这条街上住着前朝的殷太子, 当年显赫一时, 后来牵连死了不少人, 新朝也没人敢往这搬迁的, 才萧条成了这般模样。”
巡防卫兵说着一阵唏嘘, 又巴结地买了块红薯给常岳:“这附近只有卖这玩意了, 夜还长着,常统领要是饿了,且先将就填填肚子。”
常岳接过烫手的红薯, 又瞟了眼那街角卖红薯的大伯, 随口问:“这太子府修葺得如何了?”
“早前睿王与长公主进京时,皇上便说要修,可早几月前不知怎的又停了。反正也没人愿意住这,省得沾惹上晦气!”那卫兵又压低了声:“据说八年前,林鸣璋的太子妃姜氏挺着个大肚子, 便是在这间府邸里头上吊自尽的, 一尸两命,死相极惨!”
常岳听言略微皱眉。
卫兵察言观色,心思微动,又将话顺着扯远了一些:“要说起来,那林荆璞也是个不讨好的祸害,脱了裤子妖媚主上, 害得常统领这么晚了,还得同我们一起做这苦差事——”
常岳正色,侧目斜了他一眼,“说话也要留点神。你的舌头快不过我的剑。”
“属下知错。”那人胆寒,忙噤声不再多言。
东福大街早已走过,巡防到了后半夜,天已有初亮之势,可常岳还未有要撤的意思。
“常统领,这再往东走便得到京郊了,不归我们部管。前头又是工部蒋尚书的库房所在,吾等贸然去巡查,怕是不妥当。”
一阵大风忽作,沙石落叶遍地而走。
常岳冷声:“有何不妥?”
“这蒋尚书是燕相身边的红人,库房又是眼下各家的大忌讳……”
常岳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的工部是丞相爪牙,而禁军只听皇上一人的调令办事,皇裔权贵皆可杀。”
他驻足回头,又紧握了手中的剑,沉声道:“富贵不由天命,自在人为,尔等可想入禁军的编?”
那几名卫兵一愣,为首的便道:“常统领,我们兄弟几人正是因为当年禁军落考,才被调来城外巡防队的。禁军是皇军,若能入了,自是无上的荣耀!”
冷剑未出,令牌先行。
常岳心中早有决断:“皇上有令,命吾等协助萧司马查北林寺火|药一案!今夜谁能与我齐心协力查办了蒋家库房,无论头功与否,明日一早都各自取了牌子,挂到禁军队里去。可若是谁敢通风报信,先问过我常子泰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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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这天里头早起,是件折磨人的事。
一早衍庆殿的通传太监急着寻魏绎,最后在偏殿的炕头上找着了他。
魏绎被吵醒了,恹恹给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猫着脑袋往里头瞅了一眼,不敢惊扰,悄声道:“皇上,常统领已回宫了。”
魏绎便套上靴立即下地,直到走到殿外,步子才重起来。
常岳就候在正殿内,“皇上。”
“起来说话。”魏绎疾步上座,龙袍都是褶子。
常岳肃声禀报:“皇上,五日前萧司马就曾查过工部蒋家的库房,当时并未查核出什么缺漏,火|药与账簿上一致,余有六百斤不差。不出皇上所料,萧司马在南边严守卢家库房,昨夜臣又领着巡防的卫兵去查,蒋家库房中只剩些火|药渣子了。”
魏绎眉心一凛,散漫地迸出冷笑:“蒋睿人呢?”
“萧司马去尚书府抓了人,已先送到兵部候审了。”
“吃一堑长一智,他这次倒是沉得住气了。”
魏绎也将气缓缓沉下,往宫人端来的金盆里漱口,才道:“子泰,你办得好。这次查到的是实证,蒋睿赖不掉,就看他舍不舍得供出那背后之人。”
魏绎问过时辰后,先不着急了。
他今日要出宫,宫婢便替他梳了个比平时要简单的发式,穿的是熏了青檀香的明黄窄褂子,长筒黑蟒靴更替了金履。
龙袍厚重,这一身难得衬出了他高瘦的身型,精神奕奕,意气风发。
林荆璞在偏殿榻上才醒,魏绎又等了他一会儿,快到午时,两人才同乘一辆马车前往兵部牢狱。
林荆璞掩面打了几个呵欠,天冷了便睡得不餍足。他不经意打量了眼魏绎,慵懒的眸子不觉流连辗转了几分。
魏绎对上他的眸子,也忍不住去捏了把他尚有余温的耳廓,一边说:“出宫前萧承晔又让人来报过了,蒋睿供出了卢遇良。蒋睿说他是念着昔日情分,才好心将六百斤火|药借给卢遇良,用以躲避朝廷的审查;卢遇良又说是自己先借了六百给蒋家,前几日讨了回来而已。总之,两人是各有一套说辞。”
林荆璞收回视线,淡淡道:“蒋睿与卢遇良是同乡同门,两人关系匪浅。只怕他们两家的账与货都有问题。”
“那你怎知卢遇良的同谋一定就是蒋睿?”魏绎见他耳朵红了,笑了一笑,气息逼得更近:“你就不怕常岳昨夜去打草惊蛇。”
他又将话锋一转,哑声问:“你今日身子爽快些了吗?”
林荆璞没搭理他后面半句,一派正经地打理衣袖,说:“也不一定是蒋睿。但蒋家库房与卢家库房离得最近,要来往调运货物最为方便。且卢遇良这些年在朝中虽没犯大错,可也没什么作为,若火|药全从他的库房里调运,燕鸿不会放心,必定还有二品以上的心腹大员参与此事。二品以上除了丞相与中书令,便是六部的尚书。萧承晔既已揪出了一个卢遇良,再从这些人里筛查出一个蒋睿,就容易多了。”
林荆璞全凭胸中一番算计,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他毕竟躲在背后谋划,出了事自有人替他担着。
魏绎也非冒这个险不可,只要能撬动燕鸿的一丝一毫的根基,他都要全力一搏。
命与裤子都抵上了,也没什么再可忌讳的。
“朕瞧你脸色是好些了。”魏绎又打量起了他,陡兴绮思。
他早不忌讳坐马车了,马车颠簸,总让人想起些不堪隐晦的往事。
魏绎盯了一会儿,想去咬他的耳。林荆璞轻咳推脱:“车里闷热罢了。眼下有要事在身,现在就耗干净了精神,不值。”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萧承晔与商珠已候在了兵部牢狱大门,恭候御驾。
魏绎与林荆璞在车内待了好一会儿才缓慢起身。御前侍从先搀扶魏绎下马车,他又去牵林荆璞下来。
“臣等参见皇上——”
萧承晔领着众人跪了下来,眼神上瞟,忍不住去打量魏绎身后的人。
林荆璞这一年多来都躲在衍庆殿承宠,魏绎从没让他公然到过什么正经场面。牢狱是兵部重地,里头关押的是要犯,而今审得又是重中之重的大案。
他出现在此处,未免太过打眼。
魏绎步阶:“朕是来督办案子的,不是来巡游出访的,不必多礼。”
林荆璞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原因是狱中的过道狭窄,两人挨得极近。魏绎的右手放在后腰处,外人瞧不见他扯着林荆璞袖中的金钩子。
萧承晔暂且按捺下胸中不快,道:“皇上,卢遇良已重新关押着了,就在蒋睿隔壁。如今两个人是狗咬狗,都指证少的火|药是对方的,掰扯不清楚。”
魏绎往里走着,说:“咬人总要有个说法,他们可有交待出什么证据?”
萧承晔:“收了历年的账本查对,还有几名人证,可都是蒋睿与卢遇良各自自家人作的证,商姐姐说不能算数。”
商珠在一旁补充道:“皇上,两位大人都说借调火|药给对家时,用的是自家马车装载,这一点口供倒是一致。可正因是自家马车,也就说不清是谁借给谁的,私调的火|药没有一笔登记在账的。”
林荆璞忽问:“可有查过平日与他们交好的官员?”
萧承晔鄙夷,懒得答他的话。
商珠极有分寸,拱手朝着魏绎,去答林荆璞:“还未来得及。不过这案子朝中之人避讳不及,官官相护也是有的,从此处下手怕是也不好查。”
魏绎颔首,他们还没走到,廊道里便已传来了那两条老疯狗攀咬斥骂之声。
魏绎没再往前,站在那默默听了一会儿。
蒋睿与卢遇良是二十年的至交了,此时倒是不留情面,拿毕生的墨水拿来吵嘴了,扬言要把对方撕破了皮。
萧承晔犯难抱怨:“皇上,他们便是这样吵了一上午了,可吵又吵不出什么证据!愁死个人。”
魏绎冷笑不言。
“只怕攀咬是假,敷衍作戏为真,”林荆璞忽淡淡道:“但凡能在眼前咬的,都不至于真的恨得牙痒痒。”
魏绎看了林荆璞一眼,两人似是心有灵犀。
“朕也是如此想。”魏绎且松了金钩,独身走了过去。
蒋睿见到那抹明黄,便先冲着外头大喊:“皇上,臣乃冤枉!卢慎正要害臣!皇上——”
魏绎不顾尊卑,在栏外蹲了下来仔细瞧他,见他唇上起了皮,叹息道:“才半日功夫,怎么会弄得这般模样,兵部究竟是怎么伺候人的?蒋尚书是渴了吧。”
蒋睿微愣:“谢皇上关怀,臣还好、还好……”
旁边的狱卒立马端了碗水过来。
魏绎瞥了一眼,不等蒋睿接过,便冷酷质问:“蒋尚书怎可喝白水,去换今年新产的绿毛峰来。”
蒋睿本不觉得渴,背后冒了冷汗,便也觉着有点口干。卢遇良在一旁的牢中打量,见状也不敢吱声。
“皇上,狱中没有茶叶,新茶要去兵部议事厅去取。”
蒋睿惶恐,正要说“无妨”,哪知魏绎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蒋尚书要喝的茶,便是在茶山上也得去摘。”
待到兵部的人将茶水沏好递到蒋睿面前,又已过去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于蒋睿和卢遇良来说,无疑是折磨。
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拿来的茶只有一盏。蒋睿瞥了眼卢遇良那头,哪还有心思品茶,一口灌了下肚,烫到了舌根,也闷着不敢吭。
魏绎这才面露欣慰:“蒋尚书冤屈,朕心里都知道。今日也辛劳了,喝了茶就先回府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上朝。风大路不好走,蒋尚书千万要当心脚下。”
蒋睿听了又是一愣,见狱卒将牢门给打开,要将他请了出去。
蒋睿心中迟疑不解,可也只得叩首,喃喃谢恩:“臣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宽恕……”
卢遇良见蒋睿这么容易地便出了狱,终是有些按捺不住,跪着喊道:“皇上……臣也是冤枉!”
狱中潮湿阴冷,侍从搬来了桃木椅,魏绎没坐,让给了林荆璞。
萧承晔斜身,胸前抱着把冷刀,商珠则捧着一沓卷宗,旁侧的一众侍从与狱卒面色冷肃,个个犹如活阎王。
见这阵仗,卢遇良又觉得脊背一凉,心头肉猛跳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卢遇良,事到如今,你可要招供认罪?”魏绎搭着椅子发话,待他与待蒋睿分明是两幅做派。
卢遇良身子一栽,瞳孔中的恐惧之色盖过了震惊:“皇上难道只听他蒋睿一面之词,便要定老臣的罪么?火|药缺漏与臣无关……本就是他家库房货不对账,他才将这脏水泼到臣的身上!皇上,臣着实冤枉呐!”
魏绎面色不改,玩着铁炭盆里的火,只冷冷地含糊了一句:“蒋尚书无罪。他无罪,有罪的只能是你。”
这已不是偏袒,而是偏畸。
卢遇良灰发凌乱,双手深陷进泥中,咬牙低骂:“国法不公,难道是谁的官大便听谁的吗?”
魏绎丢了铁器,火焰四溅,又冷笑起来,“这话你有脸问朕,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你要攀附权贵,权贵有一朝便不会拿你当替死鬼么?你卢遇良是个有胆识的,可将来你卢氏一门九族的亡魂,是要给谁的丰功伟业铺路呢。”
这桩案子若全由卢遇良一人担责,那他新得的那对儿女皆要死于襁褓之中。
卢遇良怔住了,发现指头缝里都是泥,怎么也扒不干净。他愈发骇然,只敢直视魏绎的衣袂,一时都觉得刺目。
林荆璞垂眸一笑:“卢大人莫慌,倒也没他说的如此严重。这弑君之罪与欺君之罪,左右占一样就足够了,孰重孰轻,还是全凭卢大人自己决定。”
清柔缓慢之声将这牢狱中肃杀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的态度与魏绎截然相反,犹如一剂定心药丸,可字字咀嚼过后,更像是蛊惑人心的迷药。
只要供出幕后主使,卢遇良的罪行便能极大的减轻,最多冠他一个欺君的罪名;可若抵死不供,北林寺一案全得由他担,那便是弑君大罪!
卢遇良撑地仰面看向那两人,看似一强一弱,可皆威严不可亵渎,他心中一阵惘然畏怕,身子都在发抖。
他顿时口干舌燥极了:“水、水,皇上,臣想喝水……”
魏绎抬手示意,狱卒立刻给他送上水。
卢遇良接过那碗水,望见那清水中狼狈的自己,忽又暴躁起来,“啪”的一声将碗砸碎了,额上的青筋凸起,面相变得贪婪极了:“势利东西,别想糊弄我,他蒋睿都能喝好茶,凭什么我不能!……我……我要喝仙翠山产的太平猴魁!”
那茶叶稀有,只供御前享用,万金只能买一两。
魏绎知道事已稳了,也不吝啬:“给他泡,要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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