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寒暑交替, 傍夜飘起了小雪。
蒋睿双膝发沉,跪在相府厅内, 久久起不了身。
“燕相……那卢遇良在狱中都招了!”
蒋睿一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埋头哭喊:“是下官错信了人!想他卢遇良年轻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才, 下官也嘱咐了他多次, 不想如此快便在御前将那火|药的缺漏全招供了。他虽不知情火门枪之事, 可到底还是坏了燕相的大计……下官、下官万死难当!”
燕鸿站在阶前, 灰雪映发, 瞧不清楚面色。
他手中正在给院中的白鹤喂食,可不知是天冷了还是吃饱了,几只鹤无动于衷, 孤影绰约而立。
蒋睿如丧父母, 跪着往外爬:“燕相,那卢遇良委实卑劣可耻,卖主求安,他是保住了身家性命……下官于燕相忠心可鉴,但家中上有叔父下有孙儿, 这心中实在是——”
燕鸿见袍子被扯动, 才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你与卢遇良是挚交。他这朋友,你也算是没交错。”
物以类聚。蒋睿心中一惊,只见燕鸿又踱步走至了另一侧喂食,无心搭理自己。
“燕相,下官……!”
此时府上有人匆匆来报,“老爷, 宫里有人来宣召了。”
燕鸿目色稍深,垂下大袖,手上仍捧着食盒:“不急,先让他候着。”
……
待燕鸿入了澜昭殿,宫墙上已堆起了层薄薄的积雪。
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魏绎身边只留了两名奉茶的宫人,另有六七名兵部的主簿在靠近侧殿的案上持笔以待,将要记述供词。
看似只是寻常的君臣会面,燕鸿入殿前按照惯例查了是否携有兵刃,见到魏绎后,跪下行礼问安。
魏绎也待他依旧客气:“燕相请坐。”
燕鸿再拜坐下,宫人随即奉上好茶,正是仙翠山的太平猴魁。
魏绎手中也捧着那杯茶,说:“燕相尝尝,今年各地的雨水充沛,这太平猴魁貌似比不得去年进贡的那批香气扑鼻。”
他一顿,又道:“燕相有所不知,昨日卢遇良在兵部狱中喝过这茶后,竟口出狂言,吐了燕相一身脏水,说朝中库房丢失的七百斤火|药,乃是被燕相调走所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肃穆了半分,叫人大气不敢出。
燕鸿拿起茶托,稳稳呷了一口:“人心污浊,又岂能怪罪一杯茶。”
“燕相说得好。”魏绎牙尖泛起冷笑,从案上掀起一张纸,往座下扔去。
那是一张卢遇良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洋洋洒洒数千字,轻飘飘地落在了燕鸿脚尖。
燕鸿冷眉轻瞥,没弯腰去捡,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皇上有什么话,直问老臣便是。”
“罄竹难书。朕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查。”
魏绎起身,站得不知要比他高多少。大殿将外头的风雪阻隔,烛火死寂地来回跳动,映着他龙袍上每一根金丝。
燕鸿没有仰面,只是将视线微抬,沉默半晌,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记得早几年前,皇上与臣无话不说。”
“燕相的教诲之恩、救命之恩,朕这辈子都将感怀于心,”魏绎话里又透露出一分惋惜:“世事变迁,朕不是当年的朕,燕相也早不是当年的燕相了。”
“皇上大了,臣也老了,”燕鸿扺掌而笑:“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当日情势危急,不曾想皇上在北林寺以身涉险,拿家国安定做赌注,与敌同披,为的是今日兴师问罪。”
魏绎缓慢步下御座:“燕相是国之重器,朕有心袒护。七百斤火|药不是个小数目,究竟去了哪,用到了何处,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北林寺的火|药从何而来,皇上心中应再清楚不过,问臣,那便是南辕北辙。”
燕鸿又稳坐着抿了一口茶:“天下兴亡匹夫皆有责,臣承蒙圣恩,侥幸居于高位多年,自难辞其咎。可是覆水难收啊,皇上无论是想拿贪污之罪,还是以弑君罪名治臣,都得容臣再缓上几日——”
雪渐大了,魏绎望着那纷纷鹅毛黑影,身子稍斜,面上有笑,可眼底只剩些冷意。
“燕相若是盼着莱海倭寇用火门枪炸平了三郡之境,大可不必再等了。”
燕鸿一下子没拿稳茶盏,眉头深蹙起来。
魏绎回过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份通牒,亲手递交到了他面前:“那七百斤火|药丢了也就丢了,可前日贺兰军率兵从天行关南下,在猿啼岭东峰劫走了一批火门枪,还顺带杀死了几个倭寇。”
……
燕鸿从澜昭殿出来,见星月黯淡,地上的积雪渐渐深厚,每走一步陷进去,都腿脚发沉。
“燕相……”侍从撑了伞要去搀扶,他只接了伞,让人先不必跟着。
萧承晔与商珠在棠棣门外等了近一夜。
萧承晔的大披上风雪累累,见到燕鸿出来,忙大步上前,用刀鞘拦住了他的去路。
燕鸿顿足,老眉微落,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的雪,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如此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府歇着?”
萧承晔胸中郁气难平,将那刀鞘狠狠插入雪地中,一开口便言辞激切:“父亲生前说你不仅是个谋士能臣,还是个胸怀天下与百姓的英雄,新朝有你把持坐镇,必会与历来那些食百姓髓、吸百姓血的朝代不同。他让我孝顺你敬重你,哪怕我天资愚钝,不能有所用,也将有所学……可你为何!为何要瞒着众人私造军火,与那倭寇勾结!”
商珠这才跟过来,朝燕鸿一拜,抿唇不言。
燕鸿看了她一眼,又对萧承晔说:“你不知,谋定天下要着眼大局,哪个太平盛世之下不是白骨累累。要除远方隐患,手上哪能不沾鲜血?”
“我是不懂,将三郡夷为平地便是你口中说的大局么?就算要除前朝余孽,那群倭寇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素日里在渔船上烧杀抢掠,作奸犯科,数十年来百姓们为此吃遍了苦头!倒还不如余孽!你费劲心力造出火门枪给他们使,是要以乱治乱,你与那些图谋不轨、横行霸道的倭寇贼子有什么区别!”
见萧承晔愈发口无遮拦,商珠忙低声劝阻:“萧司马!”
萧承晔面色涨得通红,看了商珠一眼,这才拼了命地压住气。
燕鸿的脸色已沉得没边,仿佛要同那雪中的无数黑影化作一处。
商珠将伞放在一边,上前一步,忙拱手道:“萧司马的脾性,燕相是知道的,切莫要放在心上。朝中之事,自会有朝堂论断,这案子的结果,还有待商榷……下官先替萧司马赔个不是。”
燕鸿望着她,又是欣慰,又是疲惫,笑着连手也懒得抬,只说:“雪大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商珠见他左右无人,喉间微微哽咽,语气稍柔:“学生……陪陪老师。”
“不必了,”燕鸿兜了兜袖子,嘱咐道:“你好生盯着承晔便是,眼下朝中风声紧,省得他一时糊涂,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是,老师放心……”
燕鸿撑着伞,便缓步往宫外走。夜深人静,雪地里只留了他一人的脚印。
萧承晔见他什么都没交代,便就这么走远了,胸中那口气到底是按捺不下,忽冲着那雪中背影厉声嘶吼:“燕鸿,老子瞧不起你——!”
燕鸿又走了两步,脚尖稍顿,便被气得“哗”的一声吐出口鲜血出来。
白雪霎时被殷红浸染,伞下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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